我贴一篇我曾经写的文章,即使真的是七八万,也是辛苦钱,值得。

过麦

这两天的电视里,总在播着各地麦收的新闻,这让我意识到,进入六月,就又到了过麦的时节

初夏,炽热的南风从东向西从南向北刮过祖国大地,这风足像烤箱里滚烫的热气,正如它在烤箱里对面包们做的一样,从东南向西北,顺着它来的方向给麦田上了一层金。麦收,就是要与东南风和雨水抢时间,在那东南风刚走而雨水未到的空隙里颗粒归仓,才能保住农民一年的收成。从电视里看,无论是东南的江苏,中部的皖豫,还是西北的晋陕,都用上了现代化的收割机,收麦简单快捷又经济,可在我的家乡,这都只是奢望。

我的家乡地处济南南部山区,所谓的泰山余脉。泰山给了那里美丽的风景,也带来了崎岖的地形。家乡的土地都是依山而开的,一片片小田地,一两分三四分最大的不会过亩,横七竖八的扔在山坡上。每家每户按人头分得的土地,很少能凑在一起,有时甚至一块在东山一块在西山,一块在山脚一块在山腰。每块地的形状也都依山而定,各不相同又极不规则,像极了四川九寨沟的五彩瑶池。土地的景致却出奇的一致:站在这小块平地上,平视时能看到上层土地的外沿,一律都是石头垒成的,那石头也都是就地取材,大多是开垦这块土地时挖出来的,这样做,既尽量保持了水土,又免除了把石头运下山的巨大麻烦;往上看去,无数条蜿蜒曲折的石沿儿层层叠叠,画着圈圈向那山顶围上去,越靠近山顶,圈圈越小,直到小的实在不能再小;往下看去,圈圈则是越来越大,到山脚下,就与山下的土地融为一体了。家乡的乡亲们保持着千百年来的默契和传统,每家的土地面积由人头决定,但总是山下山上平均搭配,农村的所谓话语权在这时难得的失效,五个儿子的一家绝不会占尽好地,全是闺女的一家人也不会只有山顶薄田。

外人看来,错落有致的梯田是一道亮丽的风景,若是把这美丽交给摄影师,他一定能从春的翠、夏的黄、秋的艳、冬的白中获得最大的灵感,可对乡亲们来说,这却都是麻烦。老牛不懂人的辛苦,不好走的山路就算拽断了鼻钳儿它也寸步不挪,这时候耕地的活计就只能压在人的肩上。前边的人背着绳子拖着犁,身子弯成了一张弓,手勒的破了皮起了泡;后边的双手推犁,脚下蹬地,胳膊被压在了身体里、双脚陷进了泥土里。山上的土又硬又板,犁起来费时费力,需要几人这样配合好几天。山上缺水,春天抽穗小满灌浆,都要乡亲们从村里的老井一担一担往上挑。山路又弯又陡又窄,还布满了碎石块,走起来硌脚又晃悠,最有经验的人挑水爬上去,也少说晃洒二分之一。浇透这块地,最少走个十几趟。可这庄稼喝饱了水也得吃上饭,才能长得又快又好。这粪肥也得从自家的栏里(农村的旱厕,养猪养鸡又解手)一担一担挑上去。父母常说,自己小时候没少干这样的活儿。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把栏里的人猪鸡粪一锨一锨铲出来,再像挑水一样一担一担挑到地里浇上,然后再一担一担一锨一锨地把新鲜的泥土垫回栏里,收拾平整。这活干完,从身上、院子里,到村路、山路直臭到地里。

麦收时节,是乡亲们最辛苦的时候。过去的年岁,没有现代化收割机,靠的都是走乡串户的麦客,可家乡田少地薄,麦客都看不上,这过麦的活儿也就只能靠自己。小麦是个矛盾的家伙,天不热不灌浆不长粒儿,过了时节又会爆粒儿影响收成,必须掐着日子赶那仅有的几天。天地间没有空调制冷,人们只能三四点钟趁着太阳还未升起就到地里,偷大自然那一瞬的清凉。孩子们都是懒虫,哪能像大人一样说起就起,这时候大人往往就连打带骂的提溜起来,还有那哭的喊的赖床的,就赏几个嘴巴子,眼泪鼻涕吹着泡儿的也得下地干活,父辈们都没少挨这样的打。虽说麦收时节离着夏至还有段日子,但日头早就厌倦了躲在地平线下藏着掖着的生活,只消五六点,就早早上岗发光发热。麦地里无遮无拦,滚烫的日头烤的地面滋滋冒油,蒸的空气翻滚着打着卷儿的上下升腾,人就在那上烤下烙中承受着热浪的冲击,活像那烤箱里的蛤蜊,只能猛张着嘴呼哧呼哧喘气。收麦时弯腿弓腰,背要与地面齐平;左手抱麦秆,弓腰后脸又正好与麦穗齐平,麦粒儿尖儿扎的脸生疼,那麦芒又扎又挠,刺挠的人难受;右手握着的镰刀也要与地面平行,一刀下去横茬割断麦秆,再双手把麦子整齐排在一旁。刀割地里的一丛春韭,嗤的一声应声而断,茬口整齐。收麦子不似这般,坚韧的麦秆本已难断,其中空的腔室又缓冲了镰刀的动能,要想割断,须腰扭动带动背部,再牵拉胳膊发力,而手只是负责抓住镰刀,若是只用手上的蛮劲儿,一次能割下十根八根就算大力士了。如此一天下来,与地平行的腰早已酸麻胀疼,抱麦秆的左手满是血泡,裸露的脸和胸膛被麦芒扎的搔的通红,右手也酸软的拿不住筷子。麦收时节,乡亲们一进城,总能让人一眼就看出这是南山来的。日日下地干活又从不保养皮肤的乡亲们如戏文里的张飞“面如镔铁,黑中透亮,亮中透黑”,太阳新晒后,这黑中又有了紫。看后脖颈,像贴着一张砂纸,紫黑,粗糙。皮肉紧促促挤在一起,一伸脖,缩着挤着的皮肤展开,露出其中镔铁的原黑。收完麦子还不算完,土里的麦秸还要根根拔出来,背回家烧火做饭,这又是对腰对手的又一轮摧残,直让那腰直不起来血泡个个爆开。

家乡最好的一片地叫做“七亩地”,在一片大山之中,那是山脚下马路边难得的一块良田,平整、厚实、肥沃。过去,谁家能在“七亩地”里多分一点,就足够全村人眼巴巴的馋着,乡亲们也会把最多的心血浇在自己分得的那一块“七亩地”里。现在再回去看,“七亩地”里连墙接栋地盖满了房子,仅剩的一点土地七零八落地丢在一边撂了荒。七亩地尚且如此,更不用说那些早就野草比人高的小小梯田。从秋后播种到来年六月麦收,全家大半年的忙碌就为几担麦子,可这几担麦子还赶不上一个劳力打工一个月的收入,再这样下去,不知家乡还有没有人种地。还有千千万万其他人的家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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