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绿潮滚动,山头林涛拍云。

核桃树,核桃树!十年的,二十年的,一百年的,四百年的……满眼的核桃树,卷起千重碧,掀起万重浪。

这里,核桃树汇聚成了一片海洋。

正是核桃挂果的季节。滴溜溜的青圆,暗藏着肥腴,在摇摆着的枝叶间闪现,仿佛星辰在阑珊夜色中眨眼。

等待着熟落,等待着破茧成蝶,等待着缤纷四溅。

我伸出手掌,接过了一颗去年的核桃。圆而不滑,浑身雨迹风痕、霜斑露渍。把它托在掌心,端详着,时间越长,越感觉份量的沉重。

那是一种几乎把我的手掌压得下垂的沉重。

不知为什么,渐渐,我感觉托在手里的,变成了一只青铜之鼎,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古老的文字,字缝里秘藏着一个谜底。

“张骞使西域还,乃得胡桃种。”这是西晋张华《博物志》中的记载。长期以来,这句话都是国内关于核桃种植历史的权威认定。但是,1980年,在漾濞的雪山河畔,山洪冲刷出了一块古木。经中科院考古所测定,此为一块3000多年前的古核桃木。

原来,这里是核桃的一块重要原生地。

可以想象,1639年徐霞客游历漾濞时,如果没有在奇山险水的跋涉中过于专注甚或沉迷,其笔尖就不会仅为石门关等一众风物留下精彩描绘,而与核桃之盛擦肩而过了。如果他记写了核桃,那该是怎样一些让人动情的文字?

这一颗浑圆的、浑身沟壑的小小果实,就这样铃铛一般系在时光之马的脖颈上。马蹄槖槖如诉,脖上的铃,叮叮当当在漫长的静谧里轻轻摇响。

但记录终归不会缺席,也没有缺席。到了清代,乾隆年间中过进士的檀萃在《滇海虞衡志》中留下了这样的笔墨:“核桃以漾濞江为上,壳薄可掐而破之。”

核桃为何会以漾濞为上?民间流传着一个神话:

从前有一位彝家姑娘名叫萨秘姆,她看着漾濞满山满坡的野核桃树想:树上的果果为什么铁一样坚硬?如果它壳薄如纸、肉厚如脂该有多好,那样就一定会给乡亲们带来更多的福禄。于是,她不辞辛劳,四处寻找这样的核桃树。可是,一年又一年,磨穿了一双又一双鞋子,她都没能如愿。一天,疲累已极的她在一棵核桃树下睡着了。梦中她听见彝人最崇拜的虎神说:“你这样是永远找不到你要找的核桃树的。除非……”“除非什么?”萨秘姆急切地问。“除非你愿意牺牲自己,和你身旁的核桃树合为一体。”姑娘先是一愣,接着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说:“我愿意!”她转身紧抱着核桃树不松手。一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风吹雨打太阳晒,姑娘融化为一泓液体,渗进了树干,流进了土里,被树根尽数吸收。

这棵核桃树越来越高大茂密了,结出的核桃也渐渐变成了姑娘期望中的泡核桃。山里人就以这棵树为母本,不断嫁接栽种,终使漾濞的山野泡核桃遍布。

人们把萨秘姆奉为核桃神。不难参悟,这神,其实就是漾濞人民心血和汗水的化身。正是千百年来人们孜孜不辍、箕裘相继地培育、改良,才使漾濞核桃成为上品。

镌刻在核桃上的,是一部历史,在漾濞。

有过衣衫褴褛的窘困吗?核桃可以成为一个羞涩的补丁;有过屋漏遭逢连阴雨的凄苦吗?核桃可以成为一块薄小的挡板。在为柴米油盐酱醋茶而疲于奔命的日子里,核桃已成为上苍赠送给漾濞山乡的雪中炭。

明代的《南诏通记》载有大理国开国君主段思平“获商人遗以核桃一笼”之事。从那个时候起,不,一定更早,核桃就已经成为商品,走出了漾濞的山山岭岭。

一颗核桃换一个鸡蛋。一担核桃换十担米。在市场经济不断发育壮大的当今,核桃已经蝶变为山区的致富金果。

有人告诉我:姑娘出嫁,别处往往以玉镯、豪车陪嫁,而在今天的漾濞,嫁妆却往往是一园核桃树。

我脚下出现了一条三尺宽的步道。路面是黑褐色的,疙里疙瘩。踩上去,脚板心隐隐有一种颗粒感。那是能给有关穴位予舒坦按摩、具有保健功效的粗大颗粒。

低头一看,铺满路面的竟然是一颗又一颗铁核桃。

在漾濞,核桃壳被制作成各色工艺品。切片、去果仁、干燥、定型、打磨、抛光、粘接,精雕细刻,制成笔筒、花瓶、台灯……古朴自然、玲珑剔透。

从某种意义上说,脚下的这条路也是一件颇有创意的工艺品,一件直接锲入大自然的工艺品。它缠卷在青山之腰,逶迤飘荡,最后隐没在一片核桃林里。

它是一则寓言,抑或一个象征?

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山的那边,有村寨在核桃林中躲闪,有院落在核桃树下悄望,有农人站在核桃枝叶编织的清幽里,脸上挂着微笑。

村是别名云上村的光明村,屋为青瓦房,人是老查和老苏。

老查家院里的核桃树老态龙钟。它主干一分两杈,一杈挑白云为旗,直指蓝天,一杈颤颤巍巍横过院心,下斜处,被老查用木柱支撑着,宛似拄了根拐杖。树下一溜儿排开几张松木方桌,朴素地陈列出山村迎客的意愿。

摆出来了:一碟碟紫衣核桃仁。琥珀一样的内质,奶酪一般的醇香。老查招呼客人坐下,用一把拇指大小的推刨,在核桃仁上推、推、推……片片薄得透明的雪花,悠悠飘落于满盛金色蜜水的瓷碗里。核桃刨花茶,是彝家的盛情、山里人的问候。

老苏家院里的核桃树风华正茂。它树干粗壮,枝开叶散地撑起一把大伞,托起一汪暖阳,洒下一地清凉。你看那一围木栅栏从容地圈定了枝头跳动的鸟语,一缕淡蓝色炊烟从院西的偏房屋顶袅袅升向云端,仿佛谁轻挥着一方招客的丝绢。

青椒煸炒新鲜核桃仁、核桃叶炒火腿、核桃炖羊脑、核桃仁荷叶饼……在这里所有的山野之味都不离核桃香,十数种美馔佳肴与核桃结下不解之缘。一桌琳琅夺目的核桃宴,是不可抵御的诱惑。

不是桃花源,胜似桃花源。几度相思寄,几度绮梦回。沿着这一条用核桃铺就的三尺步道,走来了多少思之若渴的倾慕、说走就走的急切、一睹为快的意愿、不枉此行的感慨,向着这个云上的村庄,世外的乐园。

这条路,缠卷在青山之腰,逶迤飘荡,最后隐没在一片浓绿里;这条路,发轫于荒蛮远古,经历着当下,然后蜿蜒地伸展向未来。

有一片亮丽霞光,濡染着它。

《光明日报》( 2022年07月29日14版)


本文由转载于互联网,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