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彰显地位和财富,由于槟榔果实咀嚼后产生的鲜红口水和伴随强烈快感的全身发热,它历来被与女性、性行为、生育时的鲜血、婚礼等概念紧密结合。在李煜《一斛珠》中,大周后以红茸笑唾檀郎,而这“红茸”究竟是衣物上的绣线,还是皇家特供的槟榔,就给人留下了无数遐想空间。《红楼梦》中贾琏拣尤二姐槟榔荷包里“半块吃剩下的撂在口中”,便更是赤裸裸的明示。
可以看到,槟榔被用作宫闱幽闺中的调情圣品,也代表民俗中对一切美好事物的亲切祝福。在泰国,槟榔在婚礼上赠与新人;在越南,槟榔是提亲的重要彩礼,新人会分享同一颗槟榔来代替喝交杯酒的习俗;在印度,母亲会在刚出生的婴儿头顶淋上血红的槟榔汁水,保佑孩子一生远离伤病、平安健康。
但在部分地区,槟榔还是传统宗教对女性束缚的象征。印度教典籍中,苦行僧、寡妇和月经期间的妇女被禁止与人发生性行为,而被槟榔汁水染成鲜红色的嘴唇具有高潮暗示,因此嚼食槟榔也被视为同样的禁忌。
进入现代社会,嚼食槟榔的等级象征和宗教禁制功能逐渐淡化,但它的女性烙印和祝福功能却得到了加强。在几乎所有传统嚼食区,女性都是槟榔消费的主力军。中国海南的一项调查显示,有96%的男性吸烟,91%嚼食槟榔,而女性嚼食槟榔的比例是100%,吸烟人数仅占13%。
而纵然移民他国,远离原产地,人们仍然无法斩断对槟榔的痴迷。事实上,移民群体不仅没有改变嚼食槟榔的习惯,甚至通过代际传递使其得以在异国延续数十年。在英国,来自南亚、东南亚的蓝领工人、低收入家庭和体力劳动者是当地最主要的槟榔嚼食者。当地的孟加拉裔小学生会从父母手中拿到袋装的槟榔,像交换糖果一样与好友分享。对这些漂泊欧洲的移民来说,槟榔已不仅仅是传统习俗的象征,更是他们民族维系的纽带。他们通过分享这一共同习俗反复确认自己的独特身份,将自己与周围社区的主流群体人为区隔。独在异乡为异客,几乎被学界视为危险毒品的槟榔,是故土对远赴天涯的他们唯一的祝福。
欲望号街车
如果说槟榔的历史和文化背景尚存一息古老淳朴的民俗风情,现代工业廉价的生产成本、熟练的营销手段和巨大的社会影响便彻底撕掉了这层神秘朦胧的遮羞布。美好传说和丰厚的民俗内涵从来不能作为硬通货,绞尽脑汁勾起的消费狂热方为行业勃兴的真本钱,当全球物流使槟榔得以轻松销往原产地之外,不再是千金难求的贡品或奇珍后,经销商们关心的只剩下了一个问题:在已然一本万利的槟榔产业里,如何让利润继续攀升。
缠绕槟榔的权力与祝福终成传统社会的墓志铭,在这个崇尚冒险的疯狂世界,欲望和刺激才是市场经济的通行证。槟榔自带的即时欣快感和成瘾性让“勾起欲望”这个步骤变得无比简单,唯一需要费心的大约只是将其进一步放大,并完美地“隐藏危害”。
女性是欲望天然的催化剂,这是人类社会令人发指却亘古不变的真理。在台湾,“槟榔西施”这一游走于法律边缘的灰色职业几乎紧随槟榔产业兴起而生。马路边的简陋玻璃房子、明媚的霓虹灯再加上一把高脚凳,就足以构成那些发色鲜亮、浓妆艳抹、身着露肩裸背和包臀短裙的靓丽女孩营业的全部条件。
槟榔“西施”
路过玻璃房子、在马路边停车等待信号变灯,一旦商机出现,这些在酷似橱窗的售卖亭里摆出妩媚姿势的西施们便会向你款款走来。只要购买她们的槟榔,随着数量的上升,近距离一饱眼福甚至动手动脚都可能不再是幻想,俨然已是成体系的软性色情业。当今中国是全球少有的男性槟榔消费比例居高不下的地方,槟榔加西施的共同诱惑,让它彻底摆脱了历史打上的女性烙印,焕发全新生机。
“隐藏危害”似乎也不是难题。作为贡品的槟榔早在西汉就已传入中国,宋时鼎盛,明清两代据传因朝廷禁令没落。不论其前世今生,只要能在古籍中拣出一字半句,便足以作推销的筹码。自1987年重回中国公众的视野以来,槟榔始终被当作提神醒脑、祛除病疫的上佳食品加以宣传。诚然槟榔精炼加工后入药的效果至今不曾有人质疑,但早在2003年,99%以上的海南槟榔就已经失去了药用的出路,转为嚼食配方的主要成分。
在如今槟榔嚼食之风最盛的湖南湘潭,广告遍布街头巷尾、车站码头;热播网剧《鬼吹灯》中植入口播广告;各大电视台的黄金时段甚至元宵晚会上,不同品牌的宣传视频你方唱罢我登场,其中更不乏将槟榔作为烟草替代品,宣扬其能够避免后者带来的口腔癌的“天才”创想。
槟榔广告
这只是槟榔产业进军新市场的第一次胜仗。近年来,将槟榔从廉价消费品打造成高端礼品,“吃好点、吃得健康点”成为商家全新的营销口号。原先零售价仅为个位数的槟榔,逐渐向10元、50元、100元大关突破,市面上最贵的高端礼盒甚至达到了168元。讽刺的是,消费升级的背后正是隐隐意识到槟榔对人体潜在伤害的嚼食者追求健康的执念,可怜欲望与平安不可得兼,食客寄希望用金钱买来心安的做法无异于缘木求鱼。
不过依照目前的行情,暂时还不到供求双方需要操心的时候。2018年,中国槟榔行业产值接近200亿元,并以年均30%的速度增长;部分品牌销售额同比增长152.49%和272.73%,并扩展到全国29个省市,槟榔产业开疆拓土的破竹之势毫无衰减迹象。
刺激欲望的方式不止有巧妙的营销手段。得益于化学配方的改善和甜味剂的添加,传统槟榔刺鼻的口感得到了缓解,为它在更低年龄段的群体中打开市场。在台湾彰化地区,槟榔嚼块成为中学生的日常零食,使用率随年级上升由2%增长至10%,平均最初嚼食年龄仅十二岁;在英国西约克郡的孟加拉裔中,这一年龄更可能低至三岁。
社会环境也塑造了人们对槟榔的欲望。在巴基斯坦,社交媒体上的宣传是当地儿童尝试槟榔的最大诱因;不少青年在周遭环境的影响下,将嚼食槟榔与抽烟、喝酒一样视为摆脱青春期、正式长大成人的标志;社会压力也促使英国的孟加拉裔移民女性在槟榔嚼块中添加烟草,用以证明她们的族裔归属。
道高一尺三
当经济利润宛如脱缰野马朝着一个又一个全新目标奋进时,意识到槟榔潜在社会危害的各国政府终于惊醒,管控措施迟迟启动。加拿大禁止槟榔入境,美国则在海关严查进口槟榔并征税。然而,即使在这些管控相对容易的非传统嚼食地区,诸如将槟榔标记为“芳香木头片”企图偷运的案件也不时发生。
在传统槟榔产地,失去了海关这道天堑,管控政策执行之艰难便宛如登天。印度政府曾试图对槟榔嚼块pan masala强征重税,但由于槟榔消费集中于当地官方监视之外的非正规市场,大量散户与无照经营者使得逃税率居高不下且难以控制,当局最终被迫将不含烟草或含烟草量低于净重10%的槟榔嚼块税率由原本的40%下调至16%。
2017年9月,缅甸国务资政昂山素季亲自出席位于内比都的“槟榔与烟草制品控制——从媒体到大众宣传活动启动纪念大会”,号召全体国民“拒绝后悔,远离槟榔”。随后进行的民意调查显示,97%的民众对“整治随地乱吐槟榔口水”表示坚定支持,但对于“关闭售卖槟榔店铺”一项,高达15%的国民持坚决反对态度。在槟榔包装上印制醒目警告标识的做法同样收效甚微。
可见,在传统民俗与现代观念的碰撞,社会危害与经济利益的矛盾面前,现行政策不仅错过了最佳整治时机,亡羊补牢的效果也不过是隔靴搔痒。
同样地,管控政策在中国的效果最多算是聊胜于无。早在1993年,台湾当局就将每年的12月3日定为槟榔防治日,但至今台湾仍是中国最主要的槟榔嚼食地区之一。1996年,福建厦门出台《厦门市禁止生产、销售和食用槟榔规定》,但在如今的鼓浪屿,只要懂得观察杂货铺门前的标识,槟榔依旧唾手可得。
2017年8月,湖南湘潭出台了《湘潭县人民政府关于支持槟榔产业发展的意见》,将“打造中国槟榔文化名城,做大做强槟榔产业”定为城市发展目标,确保槟榔产业销售收入三年后实现 300 亿元,五年后实现500亿元的目标。槟榔仍旧是当地的经济支柱之一。
事件的转机出现在今年春天。
2019年2月,国家卫健委印发《健康口腔行动方案(2019-2025年)》,文件要求:“存在有咀嚼槟榔习惯的地区,以长期咀嚼槟榔对口腔健康的危害为重点,针对性地开展宣传教育和口腔健康检查,促进牙周、口腔黏膜病变等疾病早诊早治。”
2019年3月7日,湖南省槟榔食品行业协会下发《关于停止广告宣传的通知》,要求所有企业即日起停止国内全部地区、所有形式的广告宣传,并要求于3月15日前全部完成,但却没有给出任何叫停理由。三天后,光明网发表评论员文章《槟榔广告不能停得莫名奇妙》,指出要“坚决守住人民群众生命健康的防线”。人们似乎终于看到了这一长期处于监管之外的灰色产业同烟草、酒精一样得到规范的希望。
台湾戒槟榔广告
不过直到今天,除了曾经举目可见的槟榔广告正从生活中悄悄淡出之外,没有任何跟进措施出现在公众视野。走过湘潭、海南、台湾的槟榔铺子,脚下踩过的,依然是滩滩逼真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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