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列位看官,首先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姓蔡名益,乃是国朝天启崇祯年间金陵三山街二酉堂主人,本店在我们金陵书坊同行界可是一等一的水平,什么情况?这位看官说没听过我这字号,那我可得小小地批评一下您,鄙人的书坊不但在国朝享有盛名,就算是到了崇祯爷手上江山鼎革,被满清鞑子占了神州赤县,后世的孔尚任在其名作《桃花扇·逮杜》还是不忘提及我的书坊事业之成功: “天下书籍之富,无过俺南京;这金陵书铺之多,无过俺三山街;这三山街书客之大,无过俺蔡益所。”这里我先打个小广告,各位如有奔仕途需要举业书或喜爱通俗演义小说,皆可以来三山街找我,保您满意!
言归正传,近日有故友来饮酒谈天,对我这些年置办下这么大规模书坊买卖十分好奇,本来这都是商业机密,岂能轻易示人?没奈何,酒过三巡,我这口风居然没有把紧,把我书坊的成功经营之道倾囊相告。也罢,这里就顺便说与各位看官听听。
国朝刻书刊印风气兴盛的缘由
自古以来,国人都是崇尚识文断字的,只不过长期以来大都只能依靠雕版刊刻或手工抄录,流传不广罢了。还好北宋时期毕昇发明了活字印刷术,才使得刻书刊印之风开始流行,这也是为国朝刻书刊印行业兴盛奠定基础。至于我们国朝刻书刊印风气兴盛的缘由,主要有三点。
第一,本朝向来崇尚儒家,鼓励刊印修书。我们洪武爷驱逐鞑虏,定鼎金陵之后,虽然洪武爷没读过什么书,但是他老人家还是偃武修文,下令把南方各地宋元以来的书版全部运到南京国子监,又调集、招募各地的刻工印匠,来南京刻印《元史》、《元秘史》、《大明律》、《明大诰》等要籍。又在全国各地都设置了官办的学校,同时鼓励各书商出版书籍。洪武爷的政策,极大的鼓舞了民间崇文之风,国朝上下都以藏书为贵,刻书为荣。成祖皇帝迁都北京后,仍保留了南京国子监,并继续刻印书籍,所刻印的书籍称做“南监本”。这就造就了南京书籍刊刻业的发达,并吸引和促使浙江、安徽、福建等地的刻工印匠前来南京参与刻书,为我们南京书坊的兴起积累了技术根基。
到了国朝嘉靖爷之后,随着海内升平,咱大明与日本、朝鲜还有西洋各国通过茶叶、瓷器交易收益颇多,白花花的银子到了我们大明子民手里。管子有云:“温饱足而知荣辱,仓禀实而知礼仪”,咱大明特别是南直隶一带的子民就开始讲究精神享受,社会经济发达,图书不再是达官贵人的专利品,它已经变成了普通的消费品。书籍刊刻业开始兴盛,涌现出了像我们二酉堂这样的书坊。
明朝士大夫形象图
第二,科举取士制度到了本朝,达到了巅峰,希冀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读书人如过江之鲫,这么多的读书人都需要举业书,也就是写八股文的指导书籍。各位想想看,全国得有上百万有志于仕途的读书人,这可是潜在的庞大书籍市场,背后更是金钱滚滚来的商机,这无形之中对国朝刻书刊印行业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第三,在国朝,刻书刊印书籍可是不用交税的暴利生意,这也是我们书商愿意花大力气投身产业的最主要原因,毕竟在商言商,有银两赚才是王道。
据《明史》记载:“明洪武:除书籍田器税,民间逋负免征。”这就是说朝廷对刊印书籍不征税,这就大大刺激了国朝特别是江南富庶之地的刻书刊印风气。万历年间的学者胡应麟曾在《少室山房笔丛》卷四“经籍会通四”载:“今海内书凡聚之地有四,燕市也,金陵也,阊阖也,临安也。按他的说法,在这四地中,仅仅南京和苏州两地,就占了书籍刻印市场的十分之七!当时南京城中的书坊大都集中在三山街至内桥一带,这一带是本朝南京城内最繁华的地段,本店也不例外。
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甲部经籍会通四》载:“凡金陵书肆多在三山街及太学前。”
最关键的是,卖书利润之高,超出常人想象。万历年间一本《大明统一志》,每部纹银三两。其他书籍相对便宜,但少说也有数钱之价。比照万历年《宛署杂记》提供的当时物价水平,一两银子可以买三百多斤大米,上好猪肉可买八十多斤。
书商明面上的成功经营诀窍
鄙人把书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财源广进,店铺刊印的图书类型特别丰富,除《经史子集》四大部类外,用于出版的图书类型主要有通俗小说、八股文选本、日用类书以及经商用书等。这背后自然是有自己独到的经营诀窍。归纳起来,大致有以下几点:
首先是购刻通俗演义小说。通俗小说始于宋元时期的话本,明代进入繁荣发展期。自嘉靖、万历时期到明朝末年,小说刊刻业相当兴盛,刊印小说可以获得很好的社会效应和经济利益,也带来了巨额利润。后世清代人金缨在《格言联璧》提到: “卖古书不如卖时文,印时文不如印小说”,这很好地道出了书商经营的诀窍。
从嘉靖年间起通俗小说逐渐成为畅销书。如《三国志通俗演义》、《韵府群玉》、《青楼韵语》等,声价籍籍一时,海内争相购赏。 我们二酉堂就曾出过《新刻出像岳飞破虏东窗记》、《新刻出像音注花栏裴度香山还带记》、《新刻出像音注花栏韩信千金记》、《新刻出像音注花栏南调西厢记》这样的通俗演义小说,销路不错,收益颇丰。
当然,读者也需要优秀的小说,为了解决稿源,我们书坊经营者不得不想方设法地寻找优秀的小说文稿,甚至不惜以重金购买稿件,以此吸引读者,扩大发行量,凌濛初“二拍”的编撰及其刊刻、发行的过程即为一例。当明末冯梦龙编撰的“三言”刊行以后,迅速传播,深受读者欢迎,在苏州书坊安少云尚友堂的催促下,凌濛初编撰《拍案惊奇》。一旦成书,尚友堂立即“购求,不啻供璧”(《拍案惊奇》识语)。
必要的时候,我们书坊经营者甚至会亲自上阵改编小说。举一个比较有名的例子,嘉靖年间,我们有一个同行叫熊大木,在刊印记录岳飞事迹的《精忠录》。当印完了审校的时候,他突然灵机一动:《精忠录》是史书,没什么意思,但如果把它写成三国那样的小说呢?关于岳爷爷的通俗演义,那得多牛逼啊! 可惜熊大木实在没什么写作天分。他把史书拿大白话讲了一遍,还舍不得删,把岳飞的所有奏章、题记、檄文、书信全编进去了,文学效果可想而知。别看这书写得糟糕,当时销量却十分惊人。现在能查到的版本,就有七种,甚至其中一个版本还是内府本,也就是连嘉靖皇帝本人都看过这本通俗演义小说,小说的市场之大可见一斑。
其次,看准科举考试辅导书籍市场下手。本朝是以文官治天下的典范,这些中高级官员主要依靠科举取士选拔,万历年间全国在册的文官多达两万余人,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背后是上百万孜孜不倦苦读圣贤书的各级学子。为了金榜题名,他们不但需要“四书五经”当教材,也需要像后世学生那样需要大量辅导书籍以及八股文范文丛书。
因此,许多书坊看中这一市场机会,重金聘请文人从“四书”、“五经”的内容中各选出一二百个题目,每个题目做八股文一篇刊刻成册,即为明代中后期在市场上十分流行的八股文选本。
我也曾经不惜重金,聘请已考取功名的知名才子,这些人可谓是科场老手,让他们根据自己的考试经验来选编标准的八股文,集成集子,介绍这种专门用于科举考试的文体的写作技巧。按照新的试题样式,另选新篇,以为对策。即将推出的这套辅导书封面将印上“风气随名手,文章中试官”的字样,这样的封面设计是借以宣传,也算作对考生的激励吧。这就是鄙人的生财路子之一。
最后,做广告很重要。俗话说,“好酒也怕巷子深”,有了好的题材,也需要广而告之,以便打开销路。我们国朝书商做书籍广告主要有以下形式:
一是书商会在一本书上市前做预告,也就是所谓的书目广告。书目广告通常是告诉读者新书出版的内容,书坊字号,刻书年月等信息。这种广告方式早在唐代就已存在了。至于明初,则逐渐发展出了新书预告目录的形式。如明嘉靖元年,北京书商汪谅刊刻《文选注》,他将自己所“翻刻”或“重刻”的《史记》、《文选》等十四种书籍的名录附列于此书之后,云:“金台书铺汪谅见居正阳门内西第一巡警更铺对门,今将所刻古书目录列于左,及家藏今古书籍不能悉载,愿市者览焉!”汪谅的其他刻书也采用了此种手段。这样一来,读者在阅读本书时,自然会关注到这家书坊的其他刻书。书坊书籍的销售量也会因此得到提高。
明代书籍内页广告
二是要在书名上做文章,大打书名广告,为自家刊印的书籍造势宣传。比如说,为了表明自己刻印书籍的版本特殊,我们书商会在书名前加上“古本”、“秘本”、“官版”、“京本”等词语。国朝冠名“京本”的书名,多为福建建阳书坊所刊刻,如万历年间我们书坊界的泰斗级人物余象斗刊刻的《京本增补校正全像忠义水浒志传评林》、熊清波刊刻的《新刻京本补遗通俗演义三国全传》、杨先春刊刻的《京本通俗演义按鉴全汉志传》等等。这位看官问了,这些福建书坊为何要这样做?原因很简单,当然是为了招揽潜在客户的小手段了。前面已经说了,我国朝的图书出版中心在南京、苏州一带,其刊刻的书籍无论在纸张还是样式上都优于福建。所以,借“京本”之名来销售书籍就成了一众福建书商们的常用伎俩。
三是善于通过聘请名人撰写书籍序言做广告,既招揽潜在读者,又可以扩大我们书坊的知名度。所谓“识语”,一般是指为了读者阅读之需要,在图书封面、扉页、卷首等位置简单介绍创作主旨、编辑缘起、版本流传、刊刻特色等内容。一般篇幅较短,因其位置醒目,具有较好的宣传作用。如《呻吟语》的作者吕坤写了本《闺范图说》(这是一本宣传贞洁烈女的道德读物), 万历皇帝的爱妃郑贵妃为这本《闺范图说》写序,由郑贵妃亲自背书,销量达数万本。
四是利用各种手段在书名添加吸引眼球或强调内容新颖的措辞,以吸引读者购买。在这方面,我的业界前辈余象斗可谓是楷模,当年他刊刻的《新刊京本编集二十四帝通俗演义》,就是利用书名前加上“新编”、“新刊”、“新镌”、“增订”、“重订”、“精订”等字样来说明刊刻时间和内容质量,以吸引那些追求新奇内容和精致编辑的读者。
我们还会在书名前加“全像(相)”、“绣像(相)”、“出像(相)”等字样,则表示书中增有插图。文图相合,赏心悦目,消费者们便乐于买账。所谓“出像”,是指书籍书页上图下文的形式。“全像”,则指书中反映每回故事内容的图画,这种刊刻形式在元代就已经出现。而“绣像”,是附加在书前的人物画像,这种画像一般用线条勾描,绘制较为精细。在书中增加图画,便比一般纯文字书籍更具吸引力。
明万历熊龙峰忠正堂刊本《新刊出像天妃济世身传》
书坊难为外人知晓的经营诀窍
各位看官,前面讲的都是正大光明的经营手段,应该说,看前面提到的这些手段,如果经营妥当,肯定能挣到钱。但是,要想多快好省地挣大钱,还需要一些不太光彩的经营理念,不过没关系,虽说我们常跟书籍打交道,但毕竟首先是商人,谁嫌银子多不是?接下来,才是干好书坊买卖真正的“行业诀窍”和干货。
一是把原有的畅销书改个名字,直接推向市场。比如说不少书商把《戒指儿记》用《闲云庵阮三偿冤债》这个名字重新包装上市;又或者把《三国演义》+《水浒传》一起合印再冠名《英雄谱》;再或者把《西厢记》换个名字成《崔氏春秋》。
二是翻刻盗版其他人的书籍,这是我们书商的惯用手法。为了利润,我们不但敢于盗版名家作品,甚至连自己同行也不会放过。对于前者,一般名家限于精力有限,大都选择退缩或沉默,毕竟古代舟车劳顿,维权成本很高,维权意识也很淡薄,我们一般不用担心被作者追杀,当然,有时候也会遇到较真的狠角色,我朝著名学者李渔就是典型例子。说实话,李渔先生的小说如《玉蒲团》着实深受读者喜爱,我们往往及时跟进盗版,但没想到李渔站出来,而且公开宣布:
翻刻湖上笠翁之书者,六合以内,不知凡几。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当决一死战,布告当事!
为了方便就地交涉,李渔甚至卖掉了杭州的房子,举家迁到了南京。李渔刚搬到南京不久,就从朋友那里传来消息:苏州的书店里出现了李渔作品的盗版本。李渔听了之后,匆匆赶往苏州料理此事,他悄悄走访了盗版书店,证实那里确在出售自己的作品盗版本。 然后李渔立即给浙江的有关官员写了几封书信,请他们出面给苏松道孙道台说明此事。孙道台收到书信之后,不但接见了李渔,还指派专人对盗版侵权之事进行了调查。 查明事实之后,孙道台下令全部封存书商盗版的书籍,并颁布了禁止私自翻刻李渔作品的公告。当然,面对处罚,我们盗版书商们也不甘束手就擒,企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搞了三个多月,我们书商终于赔了不少钱给李渔。不过这样的事例毕竟是极少数,不影响我们继续盗版刻印名家书籍。
著名文人李渔的作品集
此外,如有必要,我们也会对同行作品下手。余象斗曾经出版过《四游记》即《东游记》、《西游记》、《南游记》、《北游记》。在《东游记》的前言里中,余象斗很生气地指责了有的书商为牟取暴利翻刻自己的书。但是,我们对此不屑一顾,毕竟余象斗自己也盗版不少书。比如说当时著名的刻书家熊大木编了一本《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余象斗拿来把编者一改出了一本《大宋中兴岳王传》。
三是书坊为了标榜新编或新订、重订,以吸引读者,故在刊刻原本时不尊重原作,多加改窜。对此,国朝末年顾炎武感叹道:“万历间人多好改革古书,人心之邪,风气之变,自此而始。”清代著名版本学家黄荛圃也说:“明人喜刻书,而又不肯守其旧,故所刻往往废于古。”故前人曾有“明人刻书而书亡”之叹。
这方面福建书坊同行干的最多。如郎瑛在《七修类稿》中提到,福建书坊看到某种书畅销,立即翻印,在翻印时书的卷数、目录和原书一样,但书中不少内容却被偷偷删减,这样一来,书的成本下降,一本书只卖原本的一半价格,许多不知内情的读者贪图便宜纷纷购买,这种做法影响很坏,甚至被我们南直隶地区不少书商效仿。再比如说《包龙图判百家公案》这本书。此书主要是谈包公判案,不少书商将书的主人公由包公改为海公,并把书中原告和被告的名字改一改,就直接刻印出版。
结语
列位看官,以上就是由鄙人现身说法,谈谈国朝书商的经营之道,可谓是多年书坊生涯的经验总结。这位看官问了,读书乃是斯文之事,我等如此处心积虑,甚至采取一些不太光彩的手段明里暗里欺骗读书人,是不是有辱斯文?关于这一点,鄙人得再次说明一下,在商言商嘛,虽然也做过不少不太上台面的事情,但鄙人也深知那不过是赚快钱的歪门邪道,用得多了是要砸招牌,因此,本店总体还是依靠精心编纂的内容、精美的版面设计和牢固的纸张质量开拓事业,力争向冤家兼同行李渔先生创办的芥之园书坊(李先生出版的书质量上乘,经营时间横跨明清两朝200多年)看齐。不过,后世的书商后辈还是从我们国朝书商这里学了不少经营手段,其中也包括一些歪门邪道,这些东西可谓流毒不浅。
参考资料:《明史》;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程国赋:《论明代坊刊小说的广告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