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香烟有毒，更有故事。

美国乔治城大学历史学系教授班凯乐的《中国烟草史》（Golden-Silk Smoke）讲述了香烟传入中国的奇幻遭遇：你想不到明清的文人里有这么多老烟枪，没准曹雪芹也抽烟呢；烟草曾经被视为堪比人参的补药，能克瘴气，还能壮阳；女人吸烟，有时候是新女性，有时候又被当做民族罪人……

《中国烟草史》从16世纪烟草传入中国讲起，向我们展示了来自美洲的烟草在中国的种植、商业和文化历程。从水烟、烟枪、鼻烟、手卷烟到现代机制卷烟工业，烟草的历史同时也是一段非常迷人的大众消费和全球经济发展的历史。班凯乐广泛利用方志、农书、笔记、医案、游记、诗歌、晚清以来的报纸、民国小说、香烟广告等等材料，为我们揭开了中国如何变成烟民大国之谜。本书荣获了美国历史学会2011年度费正清东亚研究奖。

烟从哪里来？

福建人姚旅是兴化府莆田县居民，他提供了证明中国种植烟草的最早文本（1611年）。在他的笔记《露书》记录了许多当地的药用植物，其中包括一种来自吕宋（菲律宾），叫做淡巴菰的新奇本草，漳州的农民如此满怀热情地种植淡巴菰，以致“今反多于吕宋；载入其国售之”。看见没有，中国人在400多年前就占领了烟草的海外市场。

美人吸烟图，苏州桃花坞年画

其实烟草并不是菲律宾的本地物种，而是西班牙的殖民者从美洲移植过来的。班凯乐认为，烟草进入中国的路径可能有四条：

1、从菲律宾传入。大概是葡萄牙水手，传教士带来的，或者是经过日本人、福建商人从海外带回中国东南沿海的人。总之都要经过福建，同时福建也是很多其他海外物产传入中国的通道，看来福建人是明清时期最大的海淘呢。

2、从关东传入。朝鲜人从17世纪20年代初开始种植和销售烟草。因为烟草的药用性质据说可以与人参相媲美，所以烟草立即在朝鲜广受欢迎。朝鲜人不久后就在辽东人（包括汉人和女真人）中为烟草找到了一个现成的市场。看来东北人能吸烟，也是有历史根源的。

3、从印度经过中亚传入西北。在17世纪20年代，来自布哈拉的乌兹别克汗国的商人，就沿着欧亚大陆中部商路运输把烟草销售到中亚和新疆，直到甘肃。甘肃的省会兰州很早就以“黄花烟”著称。

4、从印度经过云南传入。清代方志记载，云南西部地区的农民在明代万历末年，已经开始在通往缅甸八莫的道路沿线种植烟草。以前玉米和红薯也是这么传入云南的。

烟草传入中国的路径吸烟的进化史

大家如今都吸卷烟，可是500年来中国人吸烟的方法多得很。

最开始是烟袋。顺治的宫廷大多数士大夫携带“两个小荷包，里面放着烟草。”，最开始是北方，接着整个江南的上流社会文人都开始吸烟，诞生了像沈德潜，厉鹗，董以宁等一大票著名烟枪。不但文人和妓女吸烟，到了19世纪早期，农民消费烟草也像酒一样普遍。

烟袋

接着就是鼻烟时期，当然由于这种方式比较昂贵，并没传播开来。据说康熙皇帝不能忍受旱烟。于是鼻烟在北京的统治精英和江南地区有影响的士大夫当中变得极为流行。鼻烟和鼻烟壶是18世纪出身名门的清朝显贵不可或缺的配饰。最开始他们都高价购买进口鼻烟壶，最昂贵的鼻烟由葡萄牙和西班牙贸易商进口。不过到了19世纪末，吸鼻烟已经落伍了。

因为，此时上流精英中兴起了吸食独特“水烟”的时尚潮流。水烟最初于17世纪从伊斯兰世界和印度洋地区进口到中国，最早兴起于乾隆时期，后来主要在甘肃和福建西部生产。中国人的水烟袋非常精致，带有修长的烟柄，是合金（白银、青铜或黄铜）的整体（一体式）铸件。烟袋底部的水斗被铸造成锥形。一些烟袋用漆器或镶金的烟嘴装饰，或者在烟袋侧面附有小型烟草容器。

大工业时代到来，摧毁了这种手工的精致和文人的悠闲。卷烟时代到来了。

当19世纪末机制卷烟首先开始在中国条约口岸占有一席之地时，将工业卷烟引进中国地方市场的最大推动力量无疑是庞大的英美烟草公司（BAT）。英美烟草公司的巨大成功，在那时建立了庞大完善的销售网络。此时像鲁迅、茅盾、朱湘、林语堂、梁实秋、穆时英、沈从文、老舍等等都成了烟民。估计，在20世纪30年代，上海市场上有1000多种香烟牌子。

烟草与中医：补药还是毒药？

1752年邗江吟社的词人厉鹗在他挚爱的城市杭州去世，虽然其确切的死因不明，但他的诊治医生观察到，由于多年来烟草的辛辣和火气造成的不良损耗，他的肺脏受到了致命的损害，以致维持生命所需的元气已经耗尽。

万象更新，杨柳青年画，左下方女性手持烟袋

但在当时，烟草被很多人视为跟酒一样的东西，只要不过量，反而对身体有益，尤其可以有助于艺术创作。当时文人组成的各类文社中，吸烟广为传播，史学家全祖望总结了烟草的诸多优点：“将以解忧则有酒，将以消渴则有茶。鼎足者谁？菰材最佳”，说烟草不但可以刺激灵感，还能消愁排遣寂寞。

但显然当时的医生没有像文人那样放松警惕，他们对烟草的性质进行了一些争论。毕竟当时像方以智、方苞等文人激烈反对吸烟，方以智以其较强的“科学精神”，认为烟草性质辛辣，走脾胃，最后会伤到肺。当时的一些医生，尤其是养阴派的，以及温补派中张璐等，认为烟草过于燥热，药性强烈，会损耗元气、伤阴，尤其是对体质较弱的南方人而言更不适合。

中国淑女，花瓶旁边放着烟袋（局部）

但补土派的医生张介宾，温补派的另一些医生，如汪机等，虽然认为滥用烟草会造成疾病，但仍肯定烟草是一味有力的药材。当时很多人认为烟草具有“火性”，所以可以克瘴气、风寒、山蛊、鬼邪、杀寄生虫、壮阳、宫寒等等。而明清时江南富裕的精英阶层，生活安逸、饮食肥腻、纵情酒色，加上梅毒的传播，造成普遍的阳气虚劳、身体脆弱。当时的医生认为“阳虚”，或者说阳气不足正是江南的时代病，所以扶阳，或者说提升阳气就是很多医生的当务之急，除了人参之外，烟草也成了备选。

女性吸烟：红唇与雪茄

以前说东北三大怪，就有女人叼着大烟袋一说，其实清朝开国精英早在入关统治中国以前就迷恋吸烟。不论地位高下，不论男女都是如此。清初文坛盟主王士禛说：“今世公卿士大夫下逮舆隶妇女，无不嗜烟草者。”

妇女和卷烟，1924

清朝通知稳定后，江南地区吸烟风气很盛，在文人中间，吸烟被看作一种逼格很高的风雅行为。而班凯乐还特别指出了，作为男性精英们的社交聚会重要场所，青楼妓院也是烟民蓬勃发展的地方。17世纪初，吸烟成为高级青楼提供的商业化招待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作为“打茶围”仪式的一部分，向男性客人呈上烟管成为惯例，名妓不仅向其顾客提供烟草，而且由于和他们聊到深夜，名妓自己也与之一道吸烟。尤侗引用过他的朋友描写妓女吸烟的艳诗：

朝云暮雨寻常事，又化巫山一段烟。乌丝一缕塞香荃，细口樱桃红欲然。

“烟花女子”这个名词就是从妓女吸烟这里来的。

不仅是烟花女子，就连良家妇女私下里也吸烟，比如明清之际的女诗人朱中楣的《美人啖烟图》就描写了一个孤独却充满欲望的女性吸烟者：

惜惜佳人粉黛匀，轻罗窄袖晓妆新。随风暗度悲茄曲，馥馥轻烟漫点唇。

在整个18和19世纪，对于不同社会出身的妇女（包括上流士绅的妻子）来说，吸旱烟都是一种得体的女性行为。袁枚的两位女弟子骆绮兰（1755—1813年？）和归懋仪（大约1762—1832年）都说自己不吸烟，就写不出来诗。

美丽牌卷烟广告

晚清时期，外国人士发现不论是中国下层妇女，还是宫廷里，都有大量女性吸烟。只不过，在古代女人吸烟总要在私下里，公开吸烟还是会被正人君子批评。

女人公开吸烟是在晚清民国时期的上海。上海妓女成为公开吸烟先驱，而且还成了当时的新闻。当时的视觉媒体画报，公开描绘了妓女吸烟，于是上层女性对妓女吸烟的模仿成了一种时尚。

辛亥革命之后，一方面吸烟成为新女性的标志性行为之一，吸烟就是一种具有现代色彩的行为。新女性是爱国的，所以吸烟就成了爱国的行为。

派律德香烟卡片

但与此同时，男性以及社会对女性吸烟的批判也开始了。男性把妓女吸烟扩大化，认为吸烟的女性都染上了妓女类似的道德败坏。同时吸烟也不具有现代型，而是东方主义的、落后文明的表现。最后，由于现代医学观念的传入，女性吸烟是不符合优生学的，因而女性吸烟就成了民族毒药，奇怪的是男性吸烟就免于收到优生学的谴责了！

一位小姐平日喜欢吃绿锡包香烟，申报漫画1912

国民党时期由于提倡新生活运动，对男人女人吸卷烟的行为都展开了批判，但显然对女性的要求要比男性严厉的多。

最后到了共和国时代，女性的确获得了比以往更大的平等和解放，但奇怪的是，在吸烟方面，女性与男性的不平等更严重了。女性吸烟成了路线问题，女性吸烟等于四旧，等于旧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等于反革命，等于间谍、特务等等。于是女性吸烟降低到了历史上最低的比率，同时也是同期全世界女性吸烟比例最低的国家之一。不论原因如何，这个结果总是好的，让我们在全民禁烟的道路上，一不小心就超前了。

《中国烟草史》

班凯乐 著 皇甫秋实 译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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