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生 郭思航 澎湃新闻记者 葛明宁
刘佳宁在当“网红”。
她是在网上专门晒自己学习进度和成绩的博主,平时背单词、写课堂报告、写论文,期末晒班级排名、奖学金,定位显示在一所国内重点大学。面容清秀的她,偶尔也晒露脸的照片,说自己在哪儿旅游——刘佳宁有几万粉丝,评论里女孩居多,夸她好美,说她好棒。
今年初,就像兑现一个许诺,刘佳宁陆续晒出了四所大学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然后,她说,已经重新开始规律学习,规律阅读。
刘佳宁晒录取通知书。本文图片均为 受访者 供图
她的社交媒体账号陪伴了我好一阵子。四年前,我高三,很焦虑,在网上关注了很多位身份为高中生或大学本科生的“学习博主”。当时,刚上大学的刘佳宁在网上谈论自己三年后该如何保研——像同龄女孩追星似的,我迷恋上她,天天追看。
在屏幕的两端,我们都继续着攀登。今年,我鼓足了勇气去联系曾经的学习“偶像”们,才发现她们正面对更广阔的社会,也会流露出不安——学习成绩是流动的,这些年,有的人能维持“学霸”人设,有的人不能。而无论如何,即便一切的考试和申请都如人所愿,人生仍有难以展示的时刻。
打卡式学习
刘佳宁的打卡记录:
2月26日,任务完成率91.5%。
3月6日,7点半起床,列好7个待办事项。
3月7日,学习时间超过9小时45分钟,“是很棒的一天”。
3月10日,学了9小时18分钟,但还要“继续冲冲冲”。
3月15日,学了8.5小时。
3月21日,起晚了,还是学了9个小时。
……
学习笔记、种树记录(注:指一款名为forest的自控向软件),配上简短的文案,一个简易的自我监督体系就搭建完成了。偶尔,高数伤脑子、论文看傻眼,“太难了”,一个大哭的表情紧随其后。但大部分打卡记录里,她表示自己充实、开心,“超级爆炸旋转螺旋升天式”的开心。
刘佳宁的打卡记录。
她这么对我描述“打卡”的开始——上高中时,她感觉难以向父母倾诉压力,在百度贴吧“学霸吧”开了一个帖,“记录高二到高三的学习旅程”。
从年级第一掉到第十四,“蛮难过”;某天没能均衡安排各科学习时间,“很难受”;想到身边许多优秀的人,“特焦虑”;玩儿一会呢,又“会自责”。在贴吧里,一些她未曾期待过的反馈毫无来由却自然而然地来了,“加油、你很棒、相信你自己”。
刘佳宁高考发挥得很好,进了一所名校的新闻学院。她当时把自己的高考成绩挂在了贴吧的帖子里。
刘佳宁把高考成绩发在贴吧里。
进入大学不久,她注册了微博。学院里有一类人,很快做起了自媒体——她在朋友圈里不断刷到;老师们则在课堂上强调,“现在是全媒体时代”。
大一下学期有几门专业选修课,要求运营自媒体账号,提交一篇心得。她按照老师说的,模仿知名博主的风格,几乎每天更新,和贴吧一样事无巨细,连皱巴巴的草稿纸也不放过——上面潦草地涂满英语单词。
随着重心渐渐移转到微博,不多时,贴吧完全停更了。
这些课曾一度获得她的重视,尽管现在已经记不清课名。当时,挂念着可能出现的点赞、评论,她反复打开微博。一天下来,往往耗费两三个小时。
她经历过一次出乎意料的“爆火”,“数据非常好”,但她自认为内容、滤镜都一般,思来想去,只能归因于附带的大学地理位置。后来,她自己分析,觉得大部分粉丝是看中了她的名校标签。有一次,关系不错的辅导员说曾经刷到过她的微博,称呼她“小网红”。还有一次,她在一个活动中遇到同个学院的学妹,对方称高三就已是她的粉丝,她只觉得“好夸张,吓晕倒了”。
她自认“卖点”在于名校博主。为了数据,她有意识地给每一条动态带上定位:**大学第三教学楼、文科楼……
专业课已经结束,大部分同学弃用账号。刘佳宁保留了微博,有时又担心自我暴露太多,“有危机感”。
主页上,容易找到她的生日、院校等。很多粉丝私信她,琐碎地倾诉关于高考的困惑,甚至有人问,“抑郁了怎么办”,“要不要复读”。
她战战兢兢地驾驭自己的影响力,发一些心里话,会设置“仅粉丝可见”,依然很难安心。一段时间后,又更改为“私密”。对上万观众公开的内容,“尽量精简”,“不能随便”,以免造成负面效果。
大二、大三事情特别多,刘佳宁把自己的心情都发到微博小号上,偶尔切换。大号更新频率降低,“有图才发”,约两周一次。
她解释:粉丝们期待学习博主更新各种学习的照片,最好是凑到九张图发“九宫格”。凑不到九张图,她会自责、焦虑。但想凑齐,又要求她学到一半停下来“记录一下”。
眼下,她习惯先忙完手头的任务,有余力再打开微博回应粉丝;情绪不再随数据涨落而起伏,她强调自己“已经习惯了”。
时间安排精确到分钟
我本该在这天下午三点见到刘佳宁。这一天,她在学院的教学楼学到两点五十九分下楼,得知我会迟到十分钟,她上楼,重新打开电脑,修改毕业论文,但没改几个字又匆匆忙忙跑下来找我。
在几万粉丝的微博大号上,她提到最多的是“忙”:早睡早起,每天学8小时;月末,发现有三天忘记背单词,立刻“强迫症发作”;她私下向人讲述的生活也是这样——学校老师有时候推荐书,只有她真的找来看,被夸“乖孩子”。期末学到凌晨是常事。
打卡漏了三天,立刻强迫症发作。
有时候情绪低落,连忙提醒自己,少抱怨,多做事。她在微博大号上给自己打气:“没有一代人的青春是容易的”。
即便拿到了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大四也不清闲。这天下午,我们沿着校园小径闲逛,手机屏幕却不时亮起:实习公司的老板找她干活。她一边走,一边焦灼地打字,好一会儿才消停。结果,我们走错了方向。
她告诉我,一直以来都这么忙:小学的周末,被“安排好了”兴趣班:至少得学一门乐器,再加上素描,为了比赛拿奖,写到小学升初中的简历上,“有用”。她说自己 “被父母安排惯了”。
现在实习,当然是为了就业,尽管一切还为时尚早。但她说不出为什么非得找一个好工作,也尚未明确具体的求职方向。实际上,她说,“工作都一个样”。
不过,每一次实习面试,面试官都对刘佳宁做博主这段经历特别感兴趣,无论她想去的是互联网公司、广告公司、日用品企业。面试官们刨根问底,让她复盘运营思路。她逐渐意识到,保有“博主”身份,在现阶段“比较重要”。聊到后来,她向我坦承,持续运营微博,最重要的原因是,“可以写进简历”。
刘佳宁成绩不错。我们自然而然地开始交流,如何拿到高分——一些课让她压力很大,交了几次作业,觉得“拿高分不容易”,期中选择退掉。
有的课程,平时表现比较重要。她坐在第一排,和老师高频互动。疫情期间,有时候上网课,大家在聊天框发言,打字慢一点,“平时分就飞走了”。
她偶尔会“觉得很累”。在教室通宵学习,压力很大,她到门口默默啜泣,一会儿就止住,“不想让朋友知道”。决定出国留学后,她一边备考雅思和GRE(美国留学研究生入学考试),一边兼顾学业和实习。
刘佳宁对我说,不时会放松一下——“我又不是演员!”
她喜欢音乐节,但只在节假日去看,因为没空。
刘佳宁带我去看校园音乐节。
晚间七点整,她精确地领着我回到教学楼,向我告别,“得学习了”。
展台落灰了
我高三的时候,放学回家的十五分钟车程是唯一的放松时刻。那时候刷着微博,我为刘佳宁逃离了刷题的新鲜生活感到艳羡不已。
她在置顶微博中放上了百度贴吧ID,我登入她的贴吧主页,看她高三时候的学习规划和成绩变化。我又羡慕她有决心和干劲,最终梦想成真。
我有一段时间四处参加考试,也想读研,并不顺利;这时,我又想到刘佳宁,我想,她或许可以牵引我走出当下的焦虑感。
见面之后,她却向我坦承她的烦恼。谈到未来,她的答案并不具体;我几不甘心,又给微博上关注的其他学习博主们发送私信,说想聊一聊。
近一周后,其中一位学习博主周晓旭联系上我。她向我回顾大学生活,忙得“很难有固定的时间分配”。她从前常用微博发帖,“执行力比较强”,产出算很多的,一周三四条“九宫格”。有了话题的灵感,怕白天没时间,经常熬夜做。她做过目标规划经验分享、优质人文社科公开课测评,获得几百次转发收藏。
后来,周晓旭的热情减退,“精力不太跟得上了”。粉丝们会向她“提需求”,比如,在评论区留下上百字,抒发学习英语的困惑,她难以回应。一些老粉因此渐渐流失,她也无暇在意,发布的内容慢慢从学习过渡到生活闲情。
早前,学习博主们运营微博,犹如精心装饰一个云端的漂亮展台。现在,展台上落满灰尘,成为备选与调剂。
这种反差,让我想起自己高三时追看的另一位学习博主:同样在准备高考,这个姑娘坚持做手帐,记下每天的时间安排,偶尔贴几张可爱的贴纸,抄下激励自己的话。
她晒出的成绩稳定在班级前几名。我视她为“云自习”伙伴。临近高考,她说,“要闭关了”,一段时间没有更新。
高考成绩公布的几个月后,她突然出现,告诉粉丝们高考“没能达到预期”,但会继续努力。
后来的某一天,她注销了账号,就此消失在互联网的浪潮当中。
“某种程度上拯救了我”
也有人显得务实许多。李青青高中开始做学习博主,“一心扑在运营上”。
到现在,主页挂上几个醒目的橙色标记,不断滚动着——“热门校园博主”“数据飙升”,橙色的数字紧随其后,“579.7万”,她的视频总共被播放这么多次。每天,尽管不一定有更新,涌入她主页的仍超过一万人。
李青青微博主页的数据。
她不是特别典型的学习型博主,更爱发点日常,更新频繁,有很多漂亮的校园图。
李青青告诉我,她遭到过这样的批评,“成绩不好,整这些干什么”,甚至有网友找出她发在微博的高招录取信息,说,“还以为是什么学霸”,只是双非院校。
她说自己委屈:“我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学霸呀。”
她有二十多万粉丝。微博之外,她也做抖音、小红书,“比较拼”。她 “想利用账号挣点钱”。具体来说,粉丝越多、微博动态越“爆”,能挣越多钱——广告商找上门,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李青青家庭条件一般,一个月只能拿到两百多元零用钱。刚做博主时,她看分析账号运营的文章,模仿、学习。一开始,只是羡慕别人有很多粉丝,“经常有人互动”。后来,逐渐对“用号挣点钱”动心。
为了挣钱,在经营自媒体号之外,李青青还辗转做过许多生意,没少折腾。她尝试做过DIY笔记本封皮,担心赔本,没再继续。大二,她喜欢穿短裙,练习花样设计,和厂家对接,想自己开店;还看网红直播,琢磨人家是怎么卖东西的。
做自媒体,对她来说是一项特殊的生意:“说得夸张一点,微博从某种程度上拯救了我。”
还是高中生时,青青比较自卑,为很多事感到焦虑:容貌、身材、学习成绩……家境也不好。
她刚开始拍视频发微博,“害怕露脸”,担心大家扒到她的个人信息。粉丝破万后,她自觉“配不上”这份喜欢,常担惊受怕。受到的善意多了,现在她也好多了。
她也焦虑。学习博主之间总是互相关注,李青青观察别的“爆款”,发现人家拍照“都用iPhone”,自己的手机却是“很便宜的款式”。她想,一定也要换个iPhone。
更重要的是,不能不更新。“必须坚持”,否则,“可能就归零了”。
我向她请教,怎么克服焦虑?电话那头的青青笑了两声,说:“等我有个爆款,我就不焦虑了”。
终点是迷宫
今年夏天,刘佳宁和李青青,从各自的学校毕业了。刘佳宁读研,李青青直接工作。
刘佳宁在网上晒自己进入了QS世界排名前50的大学,拿到学生卡后,立刻“直奔图书馆”,然后参加各种讲座,“充实自己”,也一如既往地试图抢占前排听讲。
她换了一个城市生活,但微博格式变化不大,还在为作业焦虑。区别在于,现在校园周边就是大海,她“天天往海边跑”,远远看着垂钓者的背影,羡慕他们的“幸福生活”。
刘佳宁的新学校坐落在海边。
我们又谈了一次话。刘佳宁说,她申请的是一年制的硕士生项目,所以,刚入学就要加入秋招大军,为登上又一个“岸”而烦恼。
李青青去年一整年一直在实习,然而,“还没有找到自己喜欢的工作方向”。
李青青想过靠自媒体生活。毕业的时候,假如小红书、抖音各有20万粉丝,“就不找工作了”,一个月能挣两三万。
但她也害怕,并不是每一条动态都能“爆”,“没有爆款的时候,就挨饿吗?”她不敢冒险。
她不打算参加校招。当时离毕业还有一段时间,青青说,目前有做自媒体的收入,“够花”,想先继续实习,找找合适的岗位,再参加社招。
李青青说,和大多数学生比,自己走的路“有点怪”。
她在微博上罗列大学期间的“勇敢事迹”:高考后,矫牙的想法遭到父母否定。她瞒着所有人,自己跑了好几家诊所。拔掉四颗牙后,半夜止不住血,她轮换着咬住棉花球。
大三开始,她不再向家里要生活费,“不想欠任何人”。最穷的时候,身上只有不到300块钱。工作日,做着一天通勤需要四小时的实习,周末则做家教和其他兼职。
她累得先是发烧,又发荨麻疹,“情绪崩溃、不稳定”。但是,“第一次月入过万”。收入的一部分被用来到处旅游“看世界”。
她尝试了所有想做的事。去了娱乐公司、做过家教、试了直播带货、也运营小红书。
毕业时,有一件事让李青青很高兴,虽然成绩一般,但她被学院采访,登上公众号头条。
现在,虽然她还被认证为“校园博主”,但已离开校园。她成了一个时不时发一些旅游照的漂亮女孩。不过,与网上许多美丽的面目相比,李青青还是朴实而接地气,最近,她开始晒疾驶而出的轻轨,也感慨道:“想找到喜欢的工作好难啊!”
李青青在微博上感慨。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期资深编辑 周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