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与养猪，看似是两件互不相干的事，但在中国，却有着难解难分的“缘分”。读书，求才也，养猪者，求财也，无论是“才”，还是“财”，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都是好话，既动听，也动心。数百年来，这二者在一定程度上“承包”了人们对发家致富的全部渴望。在将读书视作宗规家训的安徽安庆地区，读书与养猪的关系更为“甜蜜”。
“养儿不读书，不差似看壮猪”这是安庆地区，尤其是望江、太湖、怀宁、岳西等赣语区一句知名度颇高的话。单从字面意思来看，好像是说养儿如果不读书，不比养大肥猪差，曾在网上看过有人解释称，这句话是对读书的轻视，是读书无用论在安庆地区的具体呈现。这种解释既不懂人心，也不解风情，更不了解安庆地区赣语方言的语言习惯。恰恰相反，这句话是典型的劝学名言，真正的意思是，养儿如果不读书，好比养了大肥猪，能省下一大笔钱，养儿如果读书，就要付出巨大的财力，尽管如此，还是要不惜代价让孩子读书，表达了安庆人读书的决心。
这种思想观念，造就了安庆地区重视读书的风气，至今尤盛。作为一名安庆人，我从小便见识到了乡人对读书的重视程度。过年时，家乡各姓都会在祖宗堂轩大门旁贴上表渊源、郡望的对联，例如，韩氏为“魏国家声远，昌黎世泽长”，徐姓为“东海家声远，南州世泽长”，黄家为“江夏家声远，淮商世泽长”等等，上下联各不同，但横批几乎都是一致的——耕读传家，将“读”与安身立命之本的“耕”相提并论，足见其分量之重。
而在我家族中，这种重视读书的例子也有不少，其中常听家人和乡人提及的就是我爷爷的亲大伯，人称子匡先生。子匡先生少年时，对读书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又天资聪颖，深得父辈欢心，被视作是能够让家族乃至宗族再上新台阶的可造之材。为了让可造之材能够安心读书，他的伯父直接送给了他半座楼，重金培养。
后来，子匡先生也没有辜负家族的期望，民国时在陕西任一校之长，抗战后，又回乡以宗族之长的身份抗日，最后捐躯，读了诗书，全了名节，“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完成了传统意义上读书人应尽之事。至今，家乡人在谈起他时，还是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子匡先生”。
“子匡先生是真读书之人，现在啊，这周周围围都冇这样的读书人了，冇了！”七八十年后，家乡老人在跟我聊起子匡先生时，还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在他们心中，读书是最值得骄傲的事。
安庆人为何如此重视读书？答案其实就是，他们将读书视作发家致富的重要渠道，有的时候甚至是唯一渠道。直白点就是，安庆人看到了读书的实用性，也充分利用起了读书的实用性。但这并非是安庆人的专利，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实用性一直是吸引人读书的重要一点。身居庙堂者称之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身处江湖者总结为“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在明清之际，船山先生王夫之、亭林先生顾炎武等思想家更是强调经世致用，力推读书要具备实用性。在世人眼中，读了书后能升官，升官后能发家致富，而发家致富又是人之共同心愿。在宗族观念越强烈的地方，对于读书的实用性看得越重、越透彻，因为这种情况下的读书人，不仅肩负着发家的重任，还身担整个宗族的希望，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这种读书的实用性带给宗族的荣耀，我有幸见过遗风。从我往上倒十四代有位先祖韩应震，字伯卿，在清朝顺治年间通过读书中了进士，在祖宗堂轩门口立起了一对旗夹石，给宗族带来了无限的荣耀。学而优则仕后，韩应震先后在广东任信宜知县、兵马指挥使，后在广东遇叛将谋反，其被送贼营大骂不屈而死，忠心耿耿。老人们称，其死后，朝廷不仅赏了金头陪葬，还赐了蟒袍玉带、金杯牙筷，极尽哀荣，光耀门楣。甚至回乡安葬后，剩下的钱还被用来翻建祖堂和建学堂，生死都为宗族做了贡献。至今，这对旗夹石仍立在祖堂门口，诉说着老人们口中“文官落轿、武官下马”的光辉，其事迹也记载在《大清一统志》、《江南通志》以及县志中。每年清明节宗族做大清明时，都会在其墓前隆重祭拜，这位先祖用读书给宗族乃至家乡带来了荣耀，宗族与家乡也让他流芳百世，两全其美。
如果读书之人没有让宗族和家乡看到实用性怎么办？不巧，我家乡也有活生生的例子。清末，家乡出了位湖南巡抚余诚格，在京城时名声显赫，人称“余都老爷”，光环无限。民国时期，其在安庆府城去世，灵柩回乡到县城时，县内一些绅士却拦在城门口，不准这样一位大人物的棺材回乡，给出的理由是：余官虽不小，但未给家乡做贡献，言下之意是：你虽然读了书、做了官，但家乡并未享受到你读书带来的实用性。无奈之下，他的棺材只好绕道回到家乡桃花岭安葬。但这还不算“剧终”，与我先祖韩应震身后待遇不同的是，余诚格安葬数十年后，其坟墓被家乡人刨开，棺木与尸骨均被破坏，至今不存。死了几十年后在家乡还遭受这般待遇，不免令人唏嘘，但背后的原因，值得深思。
这是读书之于发家致富的渴望，但读书这条路注定不是坦途，而是充满未知与竞争的小道，有的人不是读书的材料或者久读也无法见成效，怎么办？在安庆，不会让你就此消沉没落。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最简明扼要也是最得人欢喜的祝福语非“富贵”莫属，既然通过读书走上仕途在人前显贵的路走不通了，那还有一条好路：那就是通过养猪这种手工业或商业致富，这是一道多选题，二者皆可选。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这种思想在安庆地区很是盛行，这或许也是安庆人务实、会变通的体现，所以，在外时常听人说安庆人精明，有可能这里的“精明”就包含了务实、会灵活变通之意。
尽管道路不同，但家族、宗族乃至家乡的期望仍是一致的：发家致富，为宗族、家乡做贡献，总结起来就是一条：要发挥实用性。明清两代、民国乃至现在，家乡一些通过经商致富的人，回乡后往往都会出资翻新祖堂、修桥铺路等。付出了就有回报，他们的这些善举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会被家乡人称道，有的还有可能在功德碑或宗谱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封建时代，农村地区要想出贵子或富商，付出的心血、代价更大。投资大，想要的回报自然就大，因此家族与宗族赋予的期望更高。在一定程度上，这种期望既是压力，也是一种鞭策。这种鞭策经过数百年的积淀，让读书与养猪渐渐承包了安庆人对发家致富的全部渴望。
到了今天，这种思想仍然存在，或直接存在，或换种形式间接存在，在安庆地区是这样，在安庆地区之外同样也如此。
这几天湖南一位留守女生考出高分的事火了，网上报道称，该女生学校校长连夜带老师去祝贺，甚至其家乡人还在宗祠大放爆竹庆贺，留守、高分、宗祠，这些词无不让人看到今后该女生背负的希望有多大。没几天，这件大喜事却引发了热议，原来，该女生选择了北大的考古专业，很冷门，比更冷门更冷的是网友的心，“这就不是赚钱的专业”、“辜负了大家的期望”、“农村孩子好不容易考高分，怎能选这个不吃香的专业”……网上满是这样的声音。细细一想，这背后还是读书的实用性在起作用，因为时至今日，无论是安庆还是其他地方，还有很大一部分人认为读书就应该为家庭、家族、家乡做贡献，必须发挥实用性。网友们之所以骂、惋惜，就是因为他们觉得该女生这一选择无法发挥读书的实用性，或者说大大削弱了读书的实用性。
这种思想对吗？错吗？我相信在当下无人能下结论，为何？想想自己就明白了。
记得央视主播海霞在评论这件事时说了一句话“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容得下更多元的选择。”确实，时代在变化，读书乃至读书之后的选择也呈现出多元化的趋势，读书与养猪承包安庆人发家致富全部渴望的垄断局面也渐渐被打破。天空海阔，选择多了，路也广了，但路走得怎样，还需自己把握。
世异则事异，时代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也没有必要去逆，一言以蔽之：读书本是乐事，也希望每一位读书人既能够一日看尽长安花，也能此心安处是吾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