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完邮件返程的时候,西边的太阳确实快要落山了,但载着我们划破微山湖的这叶小舟上,马达的轰鸣一刻未歇,我回头望了望正在操舵的邮递员王少朋,他也冲我笑笑。船声嘈杂,相顾无言,“微山湖上静悄悄”,只能是一份心境。
说来惭愧,作为一个山东人,本不应对家乡的风土毫无了解,可即便我已经在湖上泛舟一天,对这片大湖的印象也依旧十分模糊。我只能扭头看向湖面,试图找到一些答案。
小舟正在穿行京杭运河会通河段主航道,远处驶来一队驳船,平静的水面被犁开一条尾迹。王少朋转动舵柄,小舟和尾迹激起的潮头直冲,这是避免翻覆的最稳妥办法。然而随着船身剧烈起伏,我的头脑却愈发清晰起来——跌宕沉浮的变迁是微山湖的常态,而直面不断改变的生活,本来就是它滋养的人们生活的底色。
中国最不缺乏观景怀古的所在。人世间斗转星移,然而山川不移,今天的人们观赏同样的景色,就有了一种跨越时空与千百年前的古人共情的体验。
但这样的体验在微山湖畔却很难适用。
和许多被记述在古老典籍里的湖沼不同,今天的微山湖是个十足的“后生”,狭长湖面的底部,一条大河的河道潜藏在泥沙之下——这里原本来是泗水的主河道。能在“四渎八流”留有其名,早期的泗水应当是一条极为澎湃的大河,以至于生长于附近的孔子游历河畔,也要发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慨。
在孔子生活的年代,“山东第一大湖”的称号还另有所属——大野泽,原本是“四渎”中济水汇聚而成的天然湖泊,春秋时期就已“泽绵亘数百里”,然而这还不是大野泽的巅峰,汉武帝元光年间,黄河在今河南滑县决口,史称“瓠子河决”,河水浩浩荡荡东流汇入大野泽,一方面扩大了湖水面积,另一方面却也带来了大量泥沙淤积,古大野泽的中心位置也不断向东偏移,到了五代时期,大野泽中心已经接近梁山地区,梁山泊的名号也就由此而来。
在大野泽因为黄河的泥沙日渐淤积消退的时候,在它南方的低洼地带,却上演着不同的故事。从金、元时期开始,黄河的泛滥之水已经很难再通过已经淤积的大野泽消解,溢出的洪水开始进入泗水河道,尤其是明朝修筑的太行堤迫使黄河无法北流,黄河水全部沿汴河进入泗水,泗水实质上已经被黄河侵占,这便是“夺泗入淮”的开端。
可想而知,曾经淤塞黄河故道的泥沙很快就堵塞了泗水河床,尤其是在鲁西南的凹陷地带,这样的淤塞更为明显,下泄不畅的黄河水不断积蓄,形成了连片的狭长湖带,其中昭阳湖最先诞生,随后在北部孕育出了南阳湖,最南端的吕孟湖、赤山湖、张庄湖、武家湖和微山湖等一系列小湖也相继出现,今天微山湖的雏形诞生了。
如果说黄河塑造了微山湖的前世,那么元明清时期对大运河的改造,对今日的微山湖的影响更为深远。
不管是定都北方的元朝,还是永乐迁都后的大明,沟通南北都是最迫切的需求,而漕运的重要性首当其冲。在其他省份,为了保障漕运通畅,普遍使用自然河流为运河调节水量,但这个方法在山东济宁河段却很难行得通——鲁中地区山地众多,当地发源的河流(譬如泗水和它的支流们)一年内的水流分配极不均匀,往往是夏季洪水滔天,冬春又难以为继。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明朝时期开始使用运河沿线的湖泊调节运河水位,运河水涨时将多余水泻入湖中,运河水匮就从湖中为运河补水,这些湖泊被称为“水柜”。
今日微山湖中的昭阳湖和南阳湖正是这样的水柜。但在当时,大运河运行在今天微山湖的西侧,每当黄河从河南、或山东菏泽周边泛滥,运河就会首当其冲的受到影响。在1391年,黄河冲断运河会通河段,大运河断航长达20年之久。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嘉靖四十五年(公元1566年)开凿了南阳新河,将运河河道移到了昭阳湖东侧,南阳新河开通后,原本充当“水柜”的昭阳湖反倒成了替运河遮挡黄河洪水的“水壑”,微山湖的面积也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洪水积蓄不断扩大。
有了微山湖的庇护,穿湖而过的京杭大运河彻底避开了黄河水患的威胁,南北贸易往来迅速达到巅峰状态,据守在南阳新河北端的南阳镇也成了南北货物和客商的必经之路,一跃成为和扬州、镇江齐名的运河重镇。据说在南阳镇发展的巅峰时期,街道两侧的屋檐甚至密集到“晴不见日,雨不滴水”的程度,在今天的南阳古镇,你也不难找到往日繁荣的痕迹,皇帝御驾的行宫、御膳房,规模庞硕的钱庄、庙宇、书院,这都不是一个小乡镇应有的“常规配置”。
今年的南阳古镇,大运河会通河故道从小镇穿过
但运河带来的并非只有市镇的繁荣,为保证运河畅行的一系列水利工程和管理方式,也极大的影响着周边村落的生活。
在微山湖因为运河而迅速扩张之前,鲁西南地区农业十分发达,当地河流和泉水散漫,无论水田旱田都能凭借充足的水利灌溉满足生产需求,但当漕运成为重中之重后,全力确保漕运用水成为国策,限制农业用水规模成了常态, 1721年,康熙甚至专门发布上逾,“山东运河全赖湖泉济运,今多开稻田,截上流以资灌溉,安能济运?”此言一出,下级官员对农业生产的限制更为苛刻,“田夫牵牛饮其流,亦从而夺之牛矣”,耕牛饮水,都要没收耕牛,农业生产当然无法为继续。
更令人唏嘘的是,即便当时的漕运管理已经严苛到从农民手中“抢水”的程度,大运河的繁盛也没有持续太久。1855年,黄河再次改道,彻底切断运河,南阳镇一切繁华荣耀,也都定格在了这一刻。
然而微山湖的变迁并没有结束。在这一天的水上邮路里,这样的变迁随处可见。
从南阳镇乘船出发后,我们曾抵达两座毗水而邻的村落,它们距离湖岸边不远,但也早被湖水彻底围绕。查阅当地县志发现,这两座村落都是在微山湖扩张后,从陆地村庄转变为湖上村落的,村民原本耕种的良田变为水下的“沉地”,人们也只好种植芦苇、捕鱼,自谋生路,变成了以湖为家的渔民。
我试着在村里找几位居民攀谈,晒太阳的老人倒是一眼看出了我是个异乡人。老大爷很好奇,这村就那么几十口老人,你一看就是外来人,外人很少来。我说,这里不是在搞旅游吗?平常也总有外来旅游的吧?老人又笑了,旅游的都去后边(湖上专门开辟的旅游荷塘、或接待游客的湖上酒庄)了,谁到村里来。
可如果没有旅游的收入,当地村民又靠什么生活呢?老人指了指自家门口倒扣着晾晒的荷叶——“呐,晒点莲叶,能泡茶,卖十几块钱一斤”。
十几元一斤的荷叶茶或许能给老人每年带来几千块钱的收入,但必然无法满足年轻人的物质需求,这也和我在村里的观察相符——村里基本都是老人。老大爷说,现在不能养鱼了,在村里赚不到钱,也没有学校,儿孙辈的大多去城里生活了,你要问我啥不去城里?老大爷沉吟一会,又咧开嘴笑了——“家在这,有个念想。”
不能养鱼,这正是微山湖的居民们正在面对和重新适应的变迁。在挥别柳沟村之后,我们乘船前往邮路的最远端的建闸村,这里因大运河利建闸而得名,站在码头上等到接受邮件包裹的是村支书马书记。根据他的介绍,建闸村原本还有八百多口人,十几年前,马书记还领着老少爷们去江苏盱眙学龙虾、大闸蟹养殖,去连云港赣榆引进南美白对虾淡化虾苗养殖,特色养殖一度搞得风生水起,“一家人勤快点干,一年能赚个一二十万”。但从2013年开始,南水北调东线借道大运河航道,微山湖也属于调水工程范畴,为了保障水质,湖区养殖逐步叫停。时至今日,建闸村村民已经流失三分之二,除了一些进城务工,还有的村民不愿放弃养殖行业,转而远走广东福建谋求生路。
南阳镇外村民饲养的鸬鹚,今天更多承担着表演性项目
这短短十几年的变迁故事,没有谁比负责这条邮路的王少朋更能体会。80后的他已经在这条邮路上奔波了15年,以每天往返70公里来计算,由他航行的这三十多万公里“湖上邮路”,不仅仅打通了南阳古镇邮政服务的“最后一公里”,也见证了近年来南阳镇和村民的变化。他经历了小船从一叶木舟变成了马达轰轰的动力船,也目睹了渔民的住所从漂泊的船舶变成了坚固的青砖红瓦,当然,他也亲历了家乡新的变迁,根据王少朋自己的介绍,自己负责的湖区原本有7个行政村,但随着行政村整合,现在只需要给4个村委投送党报党刊,自然村落虽然没有减少,但居民确实少了很多,哪怕最近这些年推行邮快合作,其他快递企业覆盖不了的湖上村落的包裹也可以通过邮政来送达,但包裹的总量也不如当年。
“也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多一些”,王少朋突然蹦出这么一句。
我立马就明白了柳沟村的老人说的“家在这,有个念想”是什么意思了。
实际上,你很难解释的清楚中国人心里的家园情怀到底是什么。哪怕沧海桑田的剧变就在几百年里反复上演,哪怕赖以求生的方式一次次的经受考验,甚至哪怕因为这些剧变不得不背井离乡,提到家,心里涌起的也只有思念。
中国邮政的LOGO看起来像是一只抽象化的鸿雁,在微山湖上劈波斩浪的王少朋,就像一只孤飞的鸿雁。行驶在这条湖上邮路上的王少朋和他所代表的的中国邮政,不仅是湖区与外界的桥梁,承担着疏通了农产品的“最初一公里”的重任,把南阳镇上的农产品,例如咸鸭蛋、松花蛋、菱米等送往外界,也是串联起游子与家乡的感情纽带——几包荷叶茶、莲子和菱角哪里都能买到,但拆开这份来自家乡的包裹,千里之外那片水乡就骤然来到眼前;远方的儿女给买了几件衣裳,不一定完全符合爹妈的审美,但肯定能让那些日渐“静悄悄”的湖上小村里,多绽放几张笑脸。
离开微山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了我的陪伴,航行在湖面上的少朋大哥,恐怕也只能和荷丛水鸟为伴了。而在神州大地的各个角落,还有许多像他一样,用船舵、用摩托、或者用自己的背筐串起一个个偏远村落的鸿雁。他的小船、他的车框、他的脊梁承载不了多少重量,但被他们串起的那份乡愁,却又比什么都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