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里有没有鳄雀鳝?早就有
2007年7月,湖南醴陵西山街道就有居民在渌江河上捞到过一条0.7Kg的鳄雀鳝,当地渔政人员在确认是鳄雀鳝,并知晓其是入侵物种之后,为了“保全鱼种”,又将其放回渌江河。
渌江河是湘江一级支流,从西山街道顺流而下大约五六十公里,渌江河在禄口汇入湘江,而从禄口顺流而下大约260公里,湘江经洞庭湖汇入长江干流。而考虑到长江水系覆盖面积之大、周边人员之密集,这样被违规放生长江水系的雀鳝肯定不是孤例。实际上,只过了5个月,重庆渔民又在嘉陵江捕捞到一条雀鳝。现在又过了十几年,长江干支流水系里的雀鳝有多少?我们不知道,但肯定不止这两条。
07年12月在嘉陵江重庆北碚段捕捞到的雀鳝,看起来像是一尾短吻雀鳝。幸运的是,这条鱼被及时确认,并没有“保全鱼种”重新放归,而是泡进了福尔马林
解决了长江里有没有雀鳝(含鳄雀鳝)的问题,我们再来看看题主关心的天敌压制。
长江里有鳄雀鳝的天敌吗?
如果我们讨论是成年鳄雀鳝,那么答案是——没有。
实际上在鳄雀鳝的美洲老家,成年鳄雀鳝也没什么天敌,而且不仅仅是体型最大的鳄雀鳝,就连体型小很多的斑点雀鳝,在原始分布水域也没有什么明确的天敌。
我知道有朋友要说,美洲短吻鳄可以捕食鳄雀鳝,但美洲短吻鳄本身就是一种非常典型的机会主义捕食者,它们几乎会捕食所遇到的任何可以捕食的生物,美洲短吻鳄长长的菜谱上还有美洲黑熊、美洲狮、好几种鲨鱼、还有至少200+起对人类的攻击,在美洲短吻鳄的肚子里,还频繁出现同类的尸块,你总不能说美洲短吻鳄是这些大型动物、甚至是自己的天敌。
有捕食的能力,和形成针对某个物种的专性捕食、对其形成长期的捕食压力是两码事,这个需要先搞清楚。
而且即便对于美洲短吻鳄而言,几种雀鳝也不是什么理想的目标。雀鳝体型较大不易捕杀是一个原因,雀鳝拥有一定的攻击力是另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它们比较强的防御能力——它们的鱼鳞上覆盖有一层珐琅质,如果你对珐琅质是什么没有概念,不妨联想一下经常听到的“牙釉质是人身上最硬的东西”,雀鳝鱼鳞上的珐琅质和咱们的牙釉质就很相似(实际上几年前还有一项中科院北古所参与的研究认为,人的牙釉质就是来自远古鱼类的鱼鳞演化),这层鱼鳞极为坚实,美洲原住民一度拿它当箭头用。
密苏里州发现的原住民雀鳝鳞箭
现代爱好者制作的雀鳝鳞片箭
佛罗里达雀鳝Lepisosteus platyrhincus的鳞片特写,想象一下这紧密排列、覆盖着珐琅质的坚硬鳞片会让潜在的捕食者丧失多少兴趣
更何况,大自然虽然是个狂野的世界,但并不是1V1的斗兽场,你当然可以横向对比某两种捕食者的攻击力、防御力等等数值,期待着它们正面交锋一决高下,但在自然界里,这样的画面大概率不会出现。你把一群杂色狼和一群非洲狮放在同一片草原上,最后的结果大概率是当地的瞪羚会被两群掠食者捕食。
这个故事放在雀鳝和美洲短吻鳄身上是如此,放在长江生态上也是,尤其是我国长江生态里原本也缺少美洲短吻鳄这样的攻击力强悍的机会主义掠食者。体型巨大的白鲟、中华鲟实际上是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牙齿的,它们的口位于头腹下方,这叫做下口位,它们的捕食方式主要是在水底搜寻底栖的小型生物,然后以吮吸的方式进食,用细小的齿带、下颌上的楯鳞研碎;白鱀豚细长的吻部显然说明它们是以小型鱼类为食,江豚的食物普遍更小,中国的短吻鳄——扬子鳄本身体型就比较小。
所以即便我们假设白鲟白鱀豚还在,即便雀鳝已经在长江随处可见,它们也基本上会处于一个“各吃各的”的状态,目标全都是中小型鱼类、软体动物或者甲壳类。而这样的例子我们已经在北美见识到了——我们亚洲的掠食性鱼类乌鳢(黑鱼)已经在北美多处形成种群,其中就包括鳄雀鳝的主要分布地佛罗里达,两者根本没什么针锋相对的冲突的实例,更谈不上谁压制谁,谁是谁的天敌。
那么幼年鳄雀鳝或者它们的鱼卵呢?
至于鳄雀鳝的幼稚鱼,或者鱼卵,那当然有许多动物可以捕食了,这也是几乎所有生物都需要考虑的问题——如何确保脆弱后代的存活率?由此演化出2套策略,大家应该也比较熟悉了,也就是大量繁殖许多后代以数量取胜的R策略,和生育少量后代悉心呵护以质取胜的K策略。
但具体到7种雀鳝身上,你不太好说它具体是什么策略。以鳄雀鳝为例,它们繁殖季的产卵量也能达到15万枚,绝对符合R策略的特征,但它们对后代的保护其实也非常到位——
它们只会在河流的洪泛期产卵,而产卵地就在洪水来临后刚刚被淹没的那些浅水滩头,以雀鳝如此庞大的体型要来到这些滩头是很不容易的,尤其是鱼鳃经常会露出水面导致呼吸困难,但它们也演化出用鱼鳔直接辅助呼吸的能力(鱼鳔甚至可以直接从空气中获取身体所需氧气量的70%);
在洪泛漫水滩上“匍匐前行”的鳄雀鳝
这些洪泛区的鱼类威胁比较少(因为水位限制,还有这里原本生长的植物的阻拦),将卵产在这里,只会受到甲壳类(尤其是淡水鳌虾)、鸟类、还有涉水觅食的哺乳类的威胁,雀鳝鱼卵的毒性也恰好针对这些潜在的捕食者(反而对鱼类无效)。
那么长江的环境——比如水温——能不能遏制雀鳝的生存呢?不是说鳄雀鳝是热带鱼,不能在寒冷地带越冬吗?
越冬,能阻止雀鳝吗?
也很难。
我们先来看一下鳄雀鳝的现存分布区域:
美国佬做的图,墨西哥的分布没有画出来
看起来好像是一种为所在美国中南部、中美洲热带地区的“热带鱼”,但要注意,这只是现存分布区域,而非历史分布范围。
鳄雀鳝的明确的最靠北的捕捞记录发生在伊利诺伊州的摩根县,考虑到北美洲缺乏东西向山脉阻挡冬季的寒潮,伊利诺伊州的这个地方的冬季可能也算不上多么温暖,果然,查询可知此地1月平均气温为-9℃,有气象记录的最低气温为-28℃。而一些学者还推测,在更靠北的地方也可能是鳄雀鳝的历史分布范围。那么“能不能过冬”这个事,各位也就自由理解了。反正据我所知,去年1月扬州捞出来的一条鳄雀鳝,抗住了一场雪;前阵子青岛某小区捞出来的两条鳄雀鳝,是在露天池子里悠然过的冬。
那么为什么今天鳄雀鳝的分布范围向南萎缩了呢?这也和“怕冷”没啥关系。19世纪北美水利工程的大发展减少了自然洪泛的规模,繁殖地的丧失在很大程度上压制了雀鳝种群的规模。19世纪末到20世纪上半页,北美水产养殖从业者也将雀鳝视为渔业天敌,针对雀鳝的无差别捕杀规模庞大,上世纪30年代,德克萨斯州甚至专门建造了一条被称为“Electric Gar Destroyer”的电鱼船,持续不断的在雀鳝可能出没的水域作业,又进一步加剧了雀鳝种群衰退的趋势。而在现代,北美民众对鳄雀鳝的态度已经大为改观,包括伊利诺伊在内的许多地方一开始通过人工增殖放流的方式重建鳄雀鳝种群了。
更值得注意的是,我们所说的雀鳝,是7种鱼类的统称,除了最近频频登上热榜的鳄雀鳝(最大的一种),其他几种雀鳝也早已在90年代被作为观赏鱼类引入我国,我们开头已经提到过的重庆捕捞到的了一条短吻雀鳝,但在引入初期规模最大的其实是另一种——眼斑雀鳝Lepisosteus oculatus,而它现在的自然分布区域是这样的:
冰天雪地的“大家拿”也是人家老家,那这种雀鳝能不能在长江、甚至中国北方越冬,其实已经不需要再讨论了。
那我们怎么办?
我看到这个问题下(也包括前阵子鳄雀鳝上热搜时的其他问题里)总有朋友会用“鳄雀鳝战五渣”,“冬天会教训它”,“它连四大家鱼都干不掉呐”“我们国家生物入侵物种名录都没收录它”之类的说辞来弱化鳄雀鳝的影响,那这些说法站得住脚吗?
在汝州曝出鳄雀鳝热点之后,有位B站UP讲的虽然略有激烈,但确实讲出了不少事实——基层和民众层面对入侵生物的培训、认识和应对有很多不足。
这一点没错,还记得开头讲的那个“保全鱼种”的例子吗?这样的例子在今天就断绝了吗?并没有。还记得这些雀鳝是怎么来到自然环境中的吗?这样的放生消失了吗?也没有。
还有一种言论认为,入侵物种这么可恶,为什么要引入这些物种?当然,我们不排除有些物种入侵是通过走私等非法途径引入的,但还有很多,其实来路十分坦荡,甚至是我们自己请进来的——比如小龙虾引进中国的故事,其实是在1929年为了给我国本地水产养殖业做饲料而引进的(忘了什么日本人处理尸体之类的谣言吧……),牛蛙是在50年代末60年代初接连引进养殖失败后,专门拜托老朋友卡斯特罗给送来的良种,虹鳟是从金一代将军那引进的良种,N多种罗非鱼来源不同,但也都是因为“速生、鲜美”被隆重引进、全国大力推广的,但时至今日,它们都成了入侵物种。再来看看植物,什么为了保护海岸从英国引进互花米草啊咱就不说了,仙人掌都是我国明末时期当做围篱作物引进的,现在也已经成了西南、东南地区的入侵物种;还有的就是像雀鳝、清道夫这样作为观赏鱼或宠物引入后被人放生的。
可以看到,有些生物入侵是无意而为(比如一些随着远洋货物入侵的昆虫),但也有很多物种本来来到中国的目的,是为了中国百姓服务的(吃也好,用也好,观赏也罢),只不过在后期通过放生、养殖场的逃逸来到环境里,这些物种错了吗?它们十恶不赦吗?并不是吧?问题其实是出现在我们失当的行为上。
而在ZF层面,对生物入侵的现状也有思考。2011年的时候,环保部牵头做了一份《中国生物入侵的现状与趋势》报告,里边就提到一组数据对比:我们国家和西欧、澳大利亚、加拿大等地的国土面积差不多在一个量级上,生态环境还比这些地方要丰富多样一些,可为什么(在当时)西欧已经查出了一万多种外来生物,加拿大查出了1442种,澳大利亚查出来2700种,我们国家只有283种呢?是因为我们国家生物入侵现状很乐观吗?当时的报告认为,很大的原因在于我们受限于调查能力和资金投入的原因,对入侵物种的调查和检测能力还很弱。从那之后,我们又做了几年的监测工作,到19年,国内查明的入侵物种数量已经到了660种,去年4月,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生物安全法》生效,去年初农业农村部牵头发布《进一步加强外来物种入侵防控工作方案》,要求到2025年基本摸清外来入侵物种状况,而就在汝州鳄雀鳝热点之后,各地的相关摸排工作已经全面展开。
坦诚地说,以人类目前的技术手段,想要彻底清除一个地区的生物入侵,是非常困难甚至几乎不可能的,有的时候这是个经济问题,要衡量巨大工作量和这个物种可能会带来的潜在损失之间的得失、为了清除这个物种而给原生生态带来的损失之间是否划算;有的时候这又是个技术问题,要考虑彻底清楚它有没有技术上的可能。放在雀鳝这样的水生入侵物种身上,问题就更复杂,因为光是想调查它们究竟入侵了多大区域、是否形成种群、规模又有多大都很困难,汝州的抽水方案对付那么大一个人工湖还行,可我们有能力把长江抽干吗?有能力在抽干长江的同时还不影响到长江已经岌岌可危的生态现状吗?而且……包括鳄雀鳝在内的好几种雀鳝,还真的能在海水里生活呢……
在生态安全角度,一直有一个“1/10”法则,也就是说有大概十分之一的入侵生物能最终扎根爆发、对当地生态带来实质性的威胁。这1/10的入侵生物可能不是体型最大的、最凶猛的、甚至可能都不是我们传统意义上认为的生命力最强的,它们只是恰好在这片新的天地,找到了一片恰好空白的生态位,然后在长期的无人关注下默默发展起来。
我们已经见证过许多这样的十分之一,雀鳝会是这样的十分之一吗?在彻底调查结束之前,这个问题没法回答。
但可以肯定回答的是,如果我们不对生物入侵尽快形成正确的认识,不在正确认识上付诸行动——轻视调侃它也好,妖魔化它也罢,就是不肯严肃认真的对待它——那哪怕雀鳝不是这十分之一,也一定会有别的生物占据这个位置。那时候,神州大地才真就成了入侵生物的游乐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