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讲述人刘兴军，枣庄市市中区检察院的一名员额检察官。

怎么样？鲁检君邀请的本期讲述人颜值与才华兼备吧，想要了解讲述人更多信息，请看文末彩蛋呦！

一

最近，一位年轻同事问我：“刘哥，你是一个老公诉人了，平时案子多，分心的琐事不少，但总能关注到案件中的焦点问题，你的动力是什么？”我想也没想，告诉她：“动力有时来源于压力，不在法庭上被吊打就是其中之一。”

我今天所分享的，更多的是从自身成长的经历，从最感性最直观的视角，告诉年轻的公诉人，怎么样避免自己在法庭上被“吊打”。

2002年，我大学毕业后通过考试，被选调到枣庄市市中区检察院公诉科工作。当年的我就是个“青瓜蛋子”，连干“内勤”都是菜鸟级别的。文来文往、受案送达……日复一日枯燥又繁琐的工作却让我更冷静的思考起“公诉”工作。公诉业务的专业性和辅助性极强，要配合办案人提审、负责讨论及出庭记录、拿出自己对案件的真知灼见，在工作繁忙的情况下，还要兼职独立承办案件。所以这段宝贵的经历使我对公诉人的认识在慢慢深化，可我万万没想到，年轻人too young too simple，公诉对我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二

2007年9月，我办理了一起聚众斗殴案件，枣庄某中学学生相约斗殴，造成2人死亡，案件需要向市检察院汇报上呈，但正是这样一次以为不会有任何闪失的案件汇报，却被批得体无完肤，至今回忆起当初汗如雨下、吱唔难答的尴尬场景仍然历历在目，当时我就在想：“幸亏只是‘受伤’在法庭外，否则一定会‘死’在法庭上”。

有时开窍真的就在一瞬间，但这个瞬间很难信手拈来，非常非常难，而我在自责自省的一瞬间，突然觉得自己开窍了。从那时起，我真正明白：审查起诉绝不是三言两语或者合并同类项。公诉人固然需要认真阅读、分析每一份证据之间存在的共同点，更要找出证据之间的矛盾和原因，并加以分析。否则，在法庭上只能接受被“吊打”的结局，这显然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

客观地讲，基层院案件多、压力大，公诉人一旦进入办案角色，就会迅速被带入周而复始的办案节奏中去，很难停下来，这就造成公诉人知识更新受阻、学习新方法、新技能的机会减少，而基层院案件类型较少、罪名相对单一，使公诉人只能站在自己的视角仰望天空，很快变成“井底之蛙”，即使发挥老公诉人传帮带的作用，也仍然受老公诉人水平、能力、作风等种种因素的限制，所以拜师之余，还要靠年轻公诉人自己的悟性、摸索甚至吃亏、受挫去提升经验储备，这是相当漫长的一个过程。

刘兴军与同事讨论案情

我认为，公诉人的能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公诉人自身的学习钻研能力和自我加压提升能力。一旦公诉人对自己要求不严，无论外部环境如何营造，都会很快“泯然众人”。

生活有“里”、有“面”，很多人工作都干在“面”上，让人知晓、受人褒奖，但公诉人的工作却要干在“里”上，要头悬梁、锥刺股，把功夫用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只有经历“痛楚”，才敢迎接“蜕变”，否则必然在法庭上接受“吊打”。

三

一路走来，当初的“菜鸟”已被00后叫做“大叔”，我也在公诉战场摸爬滚打17年。17年来办过大案，也犯过大错；接受过吊打，也吊打过别人。教训告诉我，别忘犯的错，犯错也是一笔财富；经验告诉我，别轻视小案，小案也有大文章。

01

案件由来

2017年7月，我受理了一起盗窃案件，犯罪嫌疑人卜光才在某小区将被害人黄某某的一辆电动四轮车偷走，价值17000元。

这是一起刚刚具备刑事案件要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刑事案件，但最后开庭3小时、法庭辩论十几轮、展示图片上百幅，又昭示了这个简单案件的不普通。

不普通之一：阅历

这是一个有着47岁年龄2次前科15年服刑经验具备大学同等学力的中年男人。

不普通之二：特长

这个47岁男人能弹一手的钢琴名曲，辅导着诸多孩子钢琴考级。

不普通之三：速成

凭借在看守所短短的7天，他迅速研学了犯罪构成、自我辩护技能，在审查逮捕阶段给侦查监督科承办人大讲特讲“无罪推定”、“合理怀疑”，放话说：“你们‘零口供’处理我吧”。

不普通之四：无痕

犯罪后到被抓获，10天时间没有通话记录产生，活动轨迹无异常，赃车不知去向。

不普通之五：纯零口供

种种不普通，预示着我必须拿出确实有效的证据让他开口，否则法庭上必将尴尬地接受各种吊打。

02

2张底牌

侦查机关给了公诉人两张底牌，这两张底牌“钢琴师”只知道其中一张，即从他的车上搜查出了与被害人车上一样的工具包。另一张他并不知晓，即从他家里搜查出了与在作案现场监控录像中相似的外套和帽子。

第一张底牌：犯罪嫌疑人心里应该也很清楚，由于侦查人员疏忽，没有让其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对工具包内的物品进行证实，而是在其猜中了其中一件物品之后，就贸然把剩下的全部物品交给嫌疑人看，导致嫌疑人知道全部工具包内的物品特征。并且，其辩解，工具包是在集市上购买的，地点具体，但人物不详，公安机关无法查证。另外，工具包不具有特定性，所有这种品牌的车上都配备有具备上述特征的工具包，与被害人的关联度不高，不具有唯一性，这张底牌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第二张底牌：公安机关搜查出其外套、帽子时，卜光才已经被羁押，对该衣服、帽子并不知情，这可能成为指控卜光才犯罪的关键物证。但缺点是：从作案现场调取的监控录像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着轮廓上具备从其家中搜查出的衣服特征，但也只能认定疑似，不能就此肯定就是他。

如果单凭以上两个特征，就算法院依据不能排除合理怀疑的理论判决其无罪，公诉人也没话说。

03

提审

阅卷之后很长时间，我才决定去提审，因为除非能获取到其口供，否则，我也无法确定盗窃行为就是他干的。提审时，我满心希望但也战战兢兢，尽管这样我还装作对其口供无所谓的态度……

问：老卜，为什么不在审查逮捕讯问笔录上签字？

答：什么笔录，签什么字。

问：你知道你偷的电动车多少钱吗，公安告知你了吗？

答：谁偷电动车了，你说谁偷的？

问：公安指控你在2017年4月10日夜，在桃园小区盗窃黄某春的一辆电动四轮车，有这事吗？

答：没有。

问：那你4月10号夜里干什么去了？

答：不记得了。

问：你楼下的监控录像证实，你4月10号夜里出去了，你当时是干什么去的？

答：不记得了，我有时出去拉客。

没毛病，辩解合理。

问：你拉客都在什么地方？

答：这谁能说准，哪里有人就在哪里。

问：被害人被盗的电动车价值17000元，根据法律规定，应该在有期徒刑一年左右，如果认罪的话能减少10％，也就是10个月左右。

答：哦……判不了五年？

声音极低。

问：老卜，你是不是觉得会判得很重，所以才不认罪的？

答：……不是。我们监室的有个叫王德义的，自己说本来能判12年，结果判了4年半。

问：王德义在你监室，他上诉了吗？

答：没有，可吱儿了。

枣庄话里是高兴的意思。

问：我不是来劝你认罪的，你怎么说我就怎么给你记，你不说我就不记，反正你的口供对我来说也不重要，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答：你姓刘是吧，你家是台儿庄的吧，我认识你。省公安厅的厅长跟我很熟，我有好几个朋友都在检察院工作。

……

不出所料，提审毫无收获，我将不得不面对零口供审查起诉。

04

功课

好了，案情就是这么回事，下面，我决定使出全部解数，四步走，走出可能被“吊打”的险境！

第一步，完善案件证据。被害人的车是从哪里买的，是不是从中通专卖店买的，材料没有反映出来，需要完善。犯罪嫌疑人曾被判刑，没有释放证明需要查证。辩护人反映，案卷当中有的监控录像并没有移交，迅速督促移交。还有，侦查人员摸排时把卜光才的电动车开到派出所了，缺少扣押手续，补!

第二步，沟通侦查方向。得知：手机密码无法突破、通话记录在案发前后没有产生、老婆与其不住一间房对其行踪不知情，关键是被盗的电动车呢，飞了？工具上有没有被害人的指纹，如果有……

没有如果，被害人压根就没掏出来用过。

第三步，无数遍回看监控录像。楼下、道口监控录像转录光盘12张共计27小时48分32秒，一帧一帧移动、一点一点对比，终于有了惊人发现。

最后，还要去现场测量距离。卜光才住明湖社区，从其楼下到案发现场1752米，夜晚行驶需要5-7分钟；到铁道口监控510米，夜晚行驶需要2-3分钟；相减的1242米是铁道口至案发地点的距离，夜晚行驶需要3-4分钟。

05

析疑

绝大多数时候，说谎比守口如瓶更容易露出马脚。不是因为说谎更容易，而是因为守口如瓶更难。我提审卜光才时，他没有供述任何犯罪事实，更没有给我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据了解，他在给辩护人供述时，虽然没有承认偷车，但明显说谎了：如果没有到过案发现场，怎么会说嫌碍事推了一把车呢？

06

方法

在这个热衷读图的时代，如果新闻上没有图片你都懒得看上两眼，更不用说这个案子连文字稿都少得可怜。再加上，在以审判为中心的背景下，面对被告人不认罪，辩护人作无罪辩护，审判员基于中立立场不多言语，孤苦伶仃的公诉人如果做不好功课往往会接受被吊打的结局。所以我决定，利用监控录像时间、细节上对比得到的蛛丝马迹，全程复原卜光才的行动轨迹，以验证他到过现场并偷走车辆的事实。

07

开庭

在向卜光才送达了起诉书之后，法院如期开庭，审判员、辩护人、人民陪审员，还有我，都如期到庭。

审判长：下面进入法庭调查，公诉人宣读起诉书

审判长：被告人卜光才对指控的事实有无异议？

答：有异议，我没偷车，不是我干的。

审判长：你认罪吗？

答：不是我干的，我认什么罪。

审判长：下面由公诉人进行讯问。

……

问：侦查案卷显示，你在侦查阶段对部分材料拒绝签字，为什么？

答：我没盗窃硬说我盗窃，凡是有盗窃字眼的我都没签字。

这个问题的回答很重要。

问：卜光才，侦查人员从你家楼下搜查出的电动车是你的吗？

答：公安机关没给我说搜查，反正把我带走时接着把电动车也开走了。

问：公诉人问你的意思是，那辆电动车是你的吗？

我敢保证，他一定会说是自己的，因为不说是自己的，往往还得解释是谁的，面对的麻烦会更多。

答：当然是我自己的，我是在前年花8000块钱买的。

怎么样？

问：那你的车右后车门怎么有凹陷？

答：我想不起来了。

有时候，“想不起来”四个字是对公诉人最大的挑战，真的。

问：那这么说，你自己的车，你连怎么形成的凹陷都不知道了，是这样吗？

答：……(故作镇静)哦，我想起来了，是有一次我自己撞的，我觉得好不好看的都无所谓，所以也没修。

看吧，有时候被告人还是挺愿意说的。

问：那你再说说其他部位的特征？

答：是银色的，没有牌照。

问：那你看看是这辆车吗？(展示从派出所拍摄的车辆照片)

答：……(看了很长时间)好像是我的

什么叫好像？

问：你再看一下局部特征，右后车门有凹陷，车尾灯用胶布包起来，后保险杠上也有凹陷，是你的吗？

答：是我的

很确定，其实他非常清楚，对他而言可能说得越多错得越多，反倒不如通过其他人的嘴说出来，反正有图有真相。

问：2017年4月10日夜里，你干吗去了？

答：忘了。

这是意想中的答案。

问：监控录像显示，你在当晚开着你的电动车出去了，你去干吗的？

答：……是吗？我可能出去拉客了，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吗。

明显语速变慢，他正在回忆当初我提审他时是怎么说的，以保证能跟当庭说的保持一致，这是聪明的做法。不过，对于去哪儿拉客、拉了哪些客，其实根本都不需要问了，别说他不会回答，就算回答了，也没任何作用。

上面只是讯问的一个段落，所问的问题还有很多，哪怕知道卜光才不回答的也要当庭问清，否则法庭对其态度是不知晓的。

审判长：下面由公诉人进行举证……

公诉人：……

还是上面那些证据，如果不对证据进行加工的话，恐怕没有人会认为这件事情就确定是卜光才干的，毕竟确实排除不了合理怀疑，但是我用十几天时间制作的PPT关键时候起了关键作用，每一帧动作、每一幅照片都用文艺片儿的规范……快进或快退已经不能满足对任何局部细节的要求。比如：一个监控画面，既要展现出拍到了什么，也要展现监控探头的位置，这让人能更好理解并融入其中。

08

辩护

辩护人从扣押本人车辆违法到赃车去向不明，从监控录像模糊到不能排除他人所为提出13点辩护意见，目标直指被告人无罪。

辩护意见一：扣押卜车辆无本人签字，程序违法。

实际上，公安机关确实扣押了被告人车辆，但侦查案卷中没有扣押文书，时过境迁，被告人拒不配合，无法补正。为此，庭审讯问中先以部分讯问笔录为什么不签字为由展开讯问，卜光才回答：“只要有盗窃字眼的我就不签字”，而后拿出补正文书，卜光才持同样理由，以此化解扣押笔录没有被告人签名的窘境，辩护人反倒有些懵圈。

这是一招险棋，不建议借鉴使用。

辩护意见二：价格认定有异议，被盗车辆不在案。还好，审查起诉期间补查了中通专卖店的店主，证实认识被害人，并印证了其买车的事实，购车发票更具说服力。

辩护意见三：监控录像模糊不清，无直接证据证明盗窃是卜光才所为。模糊不清是事实，公诉人也不能否认，但搜查出的外套、帽子上的条纹可不模糊，“可气”的是他的衣服没有丢失过。

辩护意见四：工具包不具有唯一性，卜光才的车上有不代表就是偷的。

在这一点上，公诉人使用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答辩方法，公诉人没说工具包是卜光才偷的，他说是从集市上买的，只是巧合了与被害人失窃的一模一样。讽刺的是，公诉人说到这里时，卜光才竟然无奈地苦笑起来。

公诉人追求正义，但有时正话反说会比铿锵有力收到更好的效果。

09

结果

通过PPT的展示，我发表了公诉意见，以出现于案发现场、铁道卡口及被告人楼下的电动四轮车是本案认定的基础；在被告人驾乘车辆上搜查到被害人车上物品，成为认定其作案的辅助；从被告人楼下拍到的汽车与在案发现场拍到的汽车驾驶员系同一人，是认定事实的关键；从而确定盗窃行为人就是被告人卜光才。

结果算是很圆满，审判长和人民陪审员最终在光影交错的PPT中，认定盗车贼就是卜光才，判处其有期徒刑一年。

为什么要用“算是”，因为在公诉人眼里，每一个真实的庭审都是不完美的，总会有缺憾，就象一个上场的士兵不能保证每个动作都直指敌人要害一样，这是一种缺憾之美。

相较于“被吊打”，这是一种美妙的体验。

刘兴军个人简介

刘兴军，男，39岁，北京大学法律硕士学位， 2002年7月选调进入枣庄市市中区检察院并长期在公诉部门工作，2015年10月任未成年人犯罪案件审查科科长至今。

2008年，被评为山东省第三届“省级优秀公诉人”；2012年11月被山东省人民检察院授予“山东省检察业务专家”称号；系山东省检察机关公诉人才库成员、山东省省级检察师资库人员。所办理案件曾被评为“全省检察机关公诉部门服务经济社会发展优秀案件”。

（本案中除检察官外，其余皆为化名，

部分图片源自网络

感谢由枣庄市人民检察院提供支持）

监制丨徐安江

策划丨王蓉蓉 李晓波

编辑音效 | 刘璠

撰稿丨刘兴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