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山东是一个人口大省，也是农业大省，山东的果、蔬产量稳居全国第一，尤其是大蒜、大葱等辛辣作物，更是因为产量又高又普及，不仅深刻影响着山东人的餐桌，还潜移默化的塑造着其他地区对山东人的第一印象。
但除此之外，山东农业版图的另一角却常常不为人知。
“穿个貂儿”的形象，似乎是金链子大哥和扒蒜小妹的标配，皮草，这种代表着极度保（fu）暖(gui）的衣物，似乎也只有极寒之地才能派上用场。但在裘皮业版图上，山东着实不能被忽视——中国市场上常见的皮毛多来自貂、狐、貉和獭兔，而山东在这几种皮毛兽的养殖规模上都名列前茅，其中貂皮的产量占到了全国七成，狐皮四成，均为全国第一；貉皮产量仅次于河北；獭兔皮产量仅次于四川。如果以地级市为单位计算，山东潍坊市更是冠绝群雄，仅在其辖下的诸城市（县级）一地，就至少有8000家皮毛动物养殖场。只不过，由于山东的皮草行业主要处于产业链上游，皮毛初加工和集散主要依靠河北辛集、尚村，皮草设计和制作主要集中在南方地区，这才造成了山东在皮草行业中默默无闻的现状。
显而易见，能作为裘皮来源而被养殖的物种，必定要符合皮毛浓密这个基本要求，而这样的动物在野生环境下往往分布在高纬度、气候凉爽地区。比如我国养殖的貂，源自1956年从苏联引进的标准貂种，而苏联养殖的貂，真身其实是原本生活在北美的美洲水貂Neovison vison，顾名思义，这种小凶兽的习性特别亲水，除了常常下水捕食之外，还喜欢在水边嬉戏，这自然就需要一身浓密防水的毛皮，而这样的毛皮正是裘皮业所青睐的。再比如养殖的狐狸，大多集中在两种，即北极狐 @刘看山 （蓝狐皮、雪狐皮）和赤狐（银狐皮），北极狐自不用说，分布在高纬度地区的这种小型狐类的皮毛无论是浓密程度还是长度都很适合，而赤狐亚种繁多，我国养殖业引进的多是高纬度地区分布的亚种；貉是另一种犬科毛皮兽，由于分布区域不同，貉的5个亚种毛皮差异极大，而我国养殖业所采用的大多是毛皮最丰满的乌苏里亚种（东北亚种，N. p. ussuriensis）。唯有獭兔是个例外，这种大型短毛兔是完全由人工选育而来的品种，在野外并没有类似的个体分布。
这是美洲水貂。这只美洲水貂正在波兰的溪流旁戏水，由于养殖历史悠久，不少美洲水貂逃逸到野外，已经形成不小的生物入侵危害
这是刘看山
这是银狐，也就是赤狐的野外变种
这是貉。貉的几个亚种之间毛皮差异很大，栖息在我国东部的指名亚种、以及分布在我国西南的云南亚种都比较瘦削，而乌苏里亚种则完全是毛茸茸圆滚滚一坨
由此而来的一个简单推理就是——适合开展毛皮兽养殖的地区，气候环境应该贴合这些动物在野外的栖息地环境。放眼全球，水貂、狐和貉的主产区，也大多符合这一特征——丹麦的养貂业，芬兰的北极狐养殖和俄罗斯的貉养殖莫不如此。而在我国从这些国家引进了良种之后，也最早在黑龙江等北部省份进行了试点养殖。当然，随着养殖技术的不断精进，养殖的区域也不断扩大，甚至在长江以南的部分省份，也有一定规模的水貂、狐和貉养殖产业。
作为北方省份，山东的气候是满足这些皮毛兽养殖的基本要求的，但是，“能养”和“养到全国第一”是两回事。想要在某个领域处于顶峰，只是满足基本条件当然是不足够的，你必须在某一个方面格外凸出。但论气候条件，三北地区显然更有优势；论产业聚集，浙江、河北也比山东强；论贴近市场，东北和内蒙地区才是裘皮的主要消费地……
在我国浙江桐乡等待交易的貉皮和北极狐皮（by 全景图片）
那么，为什么是山东？
如果我们仔细观察一下山东省内关于这几种动物的养殖分布，或许就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按照山东畜牧兽医职业学院的统计，山东省内水貂养殖的95%以上集中在潍坊（全国第一）、青岛、烟台、威海、日照、临沂6地；山东省内狐狸养殖的64%集中在潍坊（全国第一）、临沂、泰安、济宁4地；山东省内貉养殖的95%集中在威海（全国第三）、青岛、烟台、威海、日照、潍坊、临沂、泰安和济宁。
这些城市分布很有趣，因为除了临沂、泰安、济宁三地之外，其他全都是沿海城市，而临沂、泰安和济宁距离海岸线其实也算不上特别远……
难道，这些皮毛动物的养殖和海还有什么关系？
这恐怕要从山东的另一项“第一”说起了。
尽管“近海无鱼”已经逐渐成为共识，但许多人对这句话的理解似乎并不透彻。虽然我国近海的传统水产许多已经无法形成往日那般的渔汛，但这只是影响到经济鱼类的产量，无以计数的渔船日夜出海，并不会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常常空载而归，只不过，曾经占满鱼舱的大小黄鱼，逐渐被另外一些不起眼的小杂鱼所替代——幼杂鱼，这是它们共用的名字。在所有有关水产的统计、报告和研究中，它们常常被列为“其他”而不被关注。
但幼杂鱼的捕捞量可不是那么容易被忽视的，几年之前，绿色和平针对中国海洋幼杂鱼捕捞现状进行了走访调查，结论是中国海洋捕捞总量的3成都是幼杂鱼，其中又尤以拖网渔船为甚，中国拖网作业的各类鱼获中，将近一半都是幼杂鱼。而由于中国海洋捕捞体量庞大，幼杂鱼的捕捞总量甚至比同为渔业捕捞大国的日本全年所有海洋捕捞量都要高。
为什么渔民要捕捞幼杂鱼呢？其实在之前，幼杂鱼并非渔业生产的目标，只是由于渔业捕捞过程中无法避免的兼捕而意外地获得了幼杂鱼。为了不挤占渔船上宝贵的仓储空间，之前的渔民会将幼杂鱼弃之不用，但当主要渔业目标逐渐枯竭后，这些幼杂鱼的价值，便不再那么如同鸡肋了……
纵观全球，水产品消费量的上涨总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国民生活水平的提升，而作为世界经济引擎的中国，老百姓的日子更是蒸蒸日上，对于水产的消费需求自然也在不断扩大，然而这却与近海渔业资源的匮乏产生了冲突。为了满足市场需求，各类水产品的养殖业蓬勃发展起来。许多人曾天真的认为，养殖就可以避免对野外资源的破坏，但事实却并非如此——除了滤食的贝类、植食性鱼类之外，大量水产养殖严重依赖野外捕捞的渔业资源作为饲料，而由于粗放式的管理，我国的许多养殖品类所消耗的野外资源高攀不下，这其实从另一个角度对野生资源带来了威胁。这些曾经被其实不用的幼杂鱼，如今却成了抢手的香饽饽，一条收购、加工、使用幼杂鱼的产业链条，就这样发展起来，当更大、更有经济价值的食用鱼被挑拣出来并送上餐桌后，幼杂鱼则被一筐筐的装上卡车，各地的养殖场、鱼粉厂，成了它们最后的归宿。
作为我国水产产量第一大省，山东的幼杂鱼产量也十分巨大，而除了用作水产养殖外，本地的毛皮动物养殖业也将幼杂鱼作为饲料的优先选择之一——无论是水貂、狐狸还是貉，其在野外就常常食用鱼类，相比于更精细化的资料，幼杂鱼无论是成本还是营养价值上都更有优势。此外，幼杂鱼还是制作精饲料所需的鱼粉的重要原料，而山东的鱼粉产量在全国也名联前茅。我们由此可以断言，山东毛皮第一大省的地位，恐怕是在渔港上奠定的。
当然，这不等同于所有皮毛养殖动物都支持鲜鱼，在山东的许多地方，还同时存在着规模庞大的禽类养殖业，禽类加工所剩的骨架、内脏，也是皮毛动物养殖常常使用的廉价饲料来源。兔类养殖（无论是肉用还是皮用）的胴体也是饲料的来源之一。
正在被搅碎加工的幼杂鱼
作为一个山东人，在讲述这个故事的过程中，我的内心其实并无什么波动。尽管作为一个环保主义者，山东的皮毛故事有太多可以讨论的内容，譬如动物福利，譬如产业污染，然而我更愿意从这个故事深挖一下，把视角停留在它背后的这些小鱼身上。虽然很多人对于环保、动保和宠保，或者动物福利与动物权利都懒得区分，习惯性的将环保都视为极端，但作为局内人，我反倒清晰地认识到，我和我的许多同道们，其实并不是一味反对对自然资源的利用。和几乎所有生物一样，人类当然也有从其他生物身上汲取资源、利用资源的权利，但问题的关键是，这种权利是否被过度使用，又是否会危及到我们自身呢？
一筐筐的幼杂鱼或许撑起了山东的皮毛产业，不断发展的渔业养殖也让价廉量足的南美白对虾、海鲈、大黄鱼游上了普通百姓的餐桌，更富裕了一大批以此为生的普通百姓，乍看起来，这自然是好事一桩，但代价呢？近海无鱼的教训犹在眼前。我们当然没有必要彻底斩断所有养殖，让我们的生活回归到石器时代，但是否可以更为合理，更为审慎呢？换言之，我们对自然资源的利用，是否是可持续？是否能“留得青山在”呢？
这就是我讲述这个故事的本意。
参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