爪距深藏独露冠,
紫茸簇出弄清寒。
五更月下朦胧看,
只欠一声惊夜阑。
——宋周师成《鸡冠花》
鸡冠花(Celosia cristata),苋科(Amaranthaceae)青葙属植物,又名大球鸡冠、鸡公花、鸡冠苋、鸡冠红、波罗奢花(梵文名),一年生草本。据何家庆《中国外来植物》,此物原产“印度、非洲和美洲热带”,唐代始传入长安。
植物命名往往以动物取喻。鸡在家禽之中地位显赫,与人们日常生活相关密切,被拿来形容植物的机会就更多,比如鸡毛菜、鸡肠草、鸡骨香、鸡头米、鸡脚芥甚至鸡矢藤,不一而足。李渔作《闲情偶寄》,却对鸡冠花一名颇致不满:“花之肖形者尽多,如绣球、玉簪、金钱、蝴蝶、剪春罗之属,皆能酷似,然皆尘世中物也。能肖天上之形者,独有鸡冠花一种。氤氲其象而叆叇其文,就是观之,俨然庆云一朵。乃当时命名者,舍天上极美之物,而搜索人间,鸡冠虽肖,然而贱视花容矣。”揆笠翁之意,鸡冠之喻,喻体来于凡尘间,对如此漂亮的花是一种唐突不恭,不如径名“‘一朵云’”,才显得高大上。对此,笠翁自信满满,“花如有知,必将德我。”
乍听之下,笠翁之言似亦不无道理。盖鸡冠花之盛开,从上向下俯视,其形状有时确如祥云一朵。天上的云,较之埘内的鸡,对于文人墨客,当然高雅多了。然而往细处想,笠翁的方案似也不无纰漏:好的比喻,贴切新颖之外,还须通俗易懂,以熟稔之事物比方生疏之事物,以具体之事物比方抽象之事物,方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对于黎民百姓,云朵虽然有时在天,看也是要看的,却不及家鸡来得亲切,也看得真切。再者云朵之喻,仅着眼其形,可那色彩呢。笠翁也知道,鸡冠花“有红紫黄白四色”,“岭上多白云”,固是赏心悦目,“万里黄云冻不飞”放在诗中,却也雄奇,现实中的黄云就不讨人喜欢了吧,至若鸡冠一般的紫云红云,一朵两朵或也新鲜,多了便近乎灾异之象,人们避之唯恐不及了。敝人平日所见,鸡冠花以紫红者为多,此与亢奋中公鸡的顶上肉冠,无论具象还是气韵,都甚是逼肖,此亦可能是“一朵云”终于不能取“鸡冠”而代之的原因了。高明乾等《植物古汉名图考》云:“鸡冠花学名中的Celosia来自[希]kelos(烧焦、燃烧),此为青葙属;cristata意指鸡冠状的。”如此看来,鸡冠一名,不单中国的命名者觉得恰当,并洋人也是这么看的。于此亦可知“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也。
吾乡当年何其凋敝,鸡冠花居然亦有。偶见它三株两株,或着生于屋后房前,或侧身于篱落之间。那时候,鸡呀鸭呀,猪啊羊啊,与人一样肌肠辘辘,齿喙所至,杂草幼树都难以存活,莫非它们商量好了,就不啄残这鸡冠花么。持续的生计压力,令人们早已丧失了赏花的心情,于是鸡冠花立于庭院内外,立于秋风之中,好不寂寞。
今天看来,鸡冠花真是不可小觑。首先其花大可盈尺,郁勃氤氲,沉毅厚重,自属豪放一派,与香雪球、勿忘我一类风格细腻的花,殊非同道。对于花卉,不同的人容有不同的观感,一点儿都不奇怪。有的妆台倚镜,有的翠袖凭栏,说不尽环肥燕瘦。《水浒》英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作者以为理想生活的写照;《古今谭概》记李载仁,因部曲相殴,“令急于厨中取饼及猪肉,令相殴者对餐之”,以示惩罚。唐罗邺有《鸡冠花》诗:“一枝秾艳对秋光,露滴风摇倚砌傍。晓景乍看何处似,谢家新染紫罗裳。”对鸡冠花秾艳之美,作者颇有会心,在他眼里,那几乎是新着紫罗裳的谢家小女了。宋杨万里《宿花斜桥见鸡冠花二首其一》云:“出墙那得丈高鸡,只露红冠隔锦衣。却是吴儿工料事,会稽真个不能啼。”鸡冠花很高,诗人于墙外见之,惊异哪来这么高的鸡啊。同是高大的鸡冠花,近人汪曾祺先生感觉就不一样,他在《北京的秋花》中说:“我在家乡县委招待所见一大丛鸡冠花,高过人头,花大如扫地笤帚,颜色深得吓人一跳。北京鸡冠花未见有如此之粗野者。”
以前觉得,鸡冠花敦厚朴实,恂恂然并不张扬。近日接触渐多,观察稍细,才知它也是不守故常的一个。
首先是它的身高。王象晋《二如亭群芳谱》云:“有扫帚鸡冠,有扇面鸡冠,有缨络鸡冠……扇面者以矮为佳,扫帚者以高为趣。”鸡冠花高低之异,已为园艺栽培所借重。杨万里所说的“丈高鸡”,愧未能见,不过,两米上下的,倒是不能遇上,最多见的还是齐胸高,或挺然独立,或秩然成畦。即使林林总总的畦中,鸡冠花也是长短不齐,不肯整齐划一。陈淏子《花镜》卷六云:鸡冠花“高者五六尺,其矮种只三寸长。”此物有高矮二种,只是一个方面。同样的鸡冠花,同时播种者,其株高也多悬殊。我曾亲见一株新栽的银杏树下,成片的高大鸡冠花旁边,几株矮小者,茎长不过数寸。而所以高大与短小,只因所处之地肥瘠燥湿有别。几株短小的鸡冠花,细叶仅四五片,却已秀出缨络之花,欣欣然沐浴着阳光,与高大的鸡冠花并肩而立,并无惭怍之态。
二是茎与叶。植物茎以圆柱形为多,其它则三棱形、四棱形亦时有所见,如鸡冠花这种不规则的扁茎,恐怕就是独一份儿了。拱出地表之初,它并不扁;那些生长状态不佳,发育不充分者,茎也不扁;一旦得了水肥之利,植株生长茂盛,未到中部已扁将起来,到了顶端准备开花时,厚度依旧,宽则几若手掌。我知道,这是在为着花做准备。可看惯了浑圆到顶的植物茎杆,初见此状,还真觉得不大适应:它怎么可以这样啊。
志书上说,鸡冠花“单叶互生”,这一点儿不假,但那是开始时候。待到其茎发展到数寸之宽,特别到了花将秀出之时,叶子也纤长如线,密密麻麻地多,哪里还讲究什么对生互生,它们简直就是簇生的了。叶子多了,便不再遂顺,每每因势奓起,直如斗鸡亢奋之时脖颈间的羽毛。至此我才忽然意识到,名之鸡冠,也许不仅因其花冠之形,还包括扁茎上部攒聚的叶子,那叶色微红,进一步强化了其斗鸡的形象。
三是花冠。鸡冠花与一般意义上的花,没多少可比性。植株顶端巨大的红云一朵,柔柔的天鹅绒质地,最为引人注目,却不能简单地认为那就是此物的花冠。顶端最为艳美之处,不过是其过度发育的花托。真正的花颇为细小,密密麻麻附着于花托的两侧。它们谦逊低调,雅不欲引人注目,与花托分工却很明确:你负责招蜂引蝶,我负责传宗接代。将花枝倾斜了,手指稍稍触动一下,侧面粗糙处就有漆黑明亮的种子跃然而出。那日在南关岛上,看到鸡冠紫花已老,忽然想收些种子。可巧带了纸巾,便着手操作。鸡冠花的种子细小而光洁,宿存果皮的那点儿弹性,足可将它弹出好远,见它们跳蚤一般逃逸,心中好不疼惜。想起李渔《收鸡冠花子》诗:“指甲搔花碎紫雯,虽非异卉也芳芬。时防撒却还珍惜,一粒明年一朵云。”笠翁确是喜爱此花者,那收子方法与遗憾心情,写得多么到位。
收集鸡冠花子,加深了对其结构的了解。表面看,鸡冠花形态各异,或如扫帚,或如蒲扇,却并非自然长成那个样子,而是不得不折叠而成。当初,扁宽的茎端长出花冠,展宽的势头变本加厉,于是这扁茎之端便如同折扇之柄,而花托则如半圆的扇面。可惜茎与花的连接处不及扇柄灵活,所以扇面难以全然展开,不得已只好皱缩在一起,花托皱褶的浅深多寡,既取决于茎端扇柄处的容忍度,也与折扇扇面的大小与厚度有关。成因既已如此复杂,花形自然变化万殊。语云,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在这里,更绝然不会有完全相同甚至相似的两朵鸡冠花。
真切感受到鸡冠花之美,是在离开故乡,告别故乡鸡冠花之后。那一年,有朋友送我一副挂历,其上多为古代名画,其中一幅即郎世宁的《鸡冠花图》。画面上鸡冠花两枝,皆从左下角斜伸上来,低矮者如红云一朵,高大者扁茎微弯,伸展到画面中部急剧回折,若扭头回顾之公鸡。画为工笔,所以并侧面之宿花种皮,以及乌黑明亮的种子,都刻画得神形毕肖。画面中状若红云者,虽然远不及花畦中的更硕大,却如此强烈地传达出了鸡冠花之精神。
鸡冠花独立庭中,秋来盛开,当然也很漂亮,可形单影只的未免有些落寞。成畦成片的鸡冠花,开起来轰轰烈烈的,气势的确有了,可花是紫红,茎是嫩红,叶则浅红,色彩上总是有些单调,少些幽深错落之意。个人觉得,以鸡冠花之隆重,须有浓密的绿色为衬托,才扶得住巨大花朵传达出的勃郁之气。好看的鸡冠花常常长在篱落之间,与葫芦牵牛之类为伍,如宋钱熙《鸡冠花》诗:“亭亭高出竹篱间,露滴风吹血染干。学得京城梳洗样,旧罗包却绿云鬟。”或者生在花坛之中,与玉簪石楠相伴,宋刘跂《玉簪花》诗云:“蓝田故有他山错,瑶旆琼旒碧玉干。左紫姚黄满金谷,野人留取伴鸡冠。”而徐渭觉得,鸡冠配芭蕉亦复可爱:“芭蕉叶下鸡冠花,一朵红鲜不可遮。”本市胭脂湖南岸,摩天轮广场大门两侧,各种一列紫茉莉。秋来叶色澄碧,红花点点,活泼泼一派生机,偶有鸡冠花从中挺然而出,刹那间红朵似云,那才叫个相得益彰呢。
对于鸡冠花之性情,古来诗人多所吟咏。如元郝经《鸡冠》诗:“夷则播新律,卉木协秋候。绾结流火馀,的皪金天宿。峨峨列庭除,摘摘俨雄秀。炎帝朝火官,绛帻轩宇宙。植立竟不拜,离披拥青袖。”盛夏之时,对于炎帝与火官,它竟然植立而不拜,等到秋来,才开始发花。明仲弘道《鸡冠花赋》云:“方其炎蒸甫歇,金风乍飔;群株炫彩,爛焉盈枝。尔乃瘦梗寒条,较芙蓉而更寂;疏根朗叶,对篱菊其多思。似斑姬退处夫长门,如苧萝幽闭乎西施。迨夫清霜降兮木落,白露瀼兮草萎。众卉兮凋谢,尔独映乎条枚。凉飚凛溧兮摧之不能摧,风霰飘零兮欺之不可欺。尔于是强项独发,傲骨生姿,朱紫奋彩,黄白争奇。瓣如扇而半叠,子似坠而分披。露盘擎兮五色,仙掌摇兮九疑。胡前者之偃蹇,而后者之陆离。”鸡冠花发秋日,凉飚不能摧,风霰不可欺,强项独发,傲骨生姿,简直堪与篱菊媲美了。
苏子由《寓居六咏 其五》诗云:“大鸡如人立,小鸡三寸长。造物均付予,危冠两昂藏。出栏风易倒,依草枯不僵。后庭花草盛,怜汝计兴亡。”自注云:“或言矮鸡冠即玉树后庭花。”后人多依此言。宋王灼《碧鸡漫志》亦云:“吴蜀鸡冠花有一种小者,高不过五六寸,或红,或浅红,或白,或浅白,世目曰后庭花。”又杨万里《宿花斜桥见鸡冠花二首 其二》诗:“陈仓金碧夜双斜,一只今栖纪渻家。别有飞来矮人国,化成玉树后庭花。”是皆以矮鸡冠花为玉树后庭花也。所谓矮鸡冠者,或以为即青葙属植物青葙。然《广群芳谱》卷五十二引《花木抄》云:“苏黄门咏鸡冠花诗,‘后庭花草盛,怜汝系兴亡’,世遂以鸡冠为玉树后庭花,不知《世说》诸书,有‘蒹葭倚玉树’语,少陵《饮中八仙歌》,复有‘皎如玉树临风前’之句。玉树一种,断非草本。……且宋元以来,或以为山矾,或以为玚花,杨用修(慎)王敬美(世懋)复以为丁香、梔子,鸡冠之说,何可以尽信也。”山矾与玚花一也,即今山矾科 (Symplocaceae)山矾属植物山矾(Symplocos sumuntia),又名玉蕊花。然而朱橚《救荒本草》云:“后庭花一名雁来红。人家园圃多种之,叶似人苋叶,其叶中心红色,又有黄色相间,亦有通身红色者,亦有紫色者。茎叶间结实,比苋实微大,其叶众叶攒聚,状如花朵,其色娇红可爱,故以名之。”王世懋《学圃杂疏》则云:“臭梧桐者,吾地野生,花色淡,人无植之者。淮扬间成大树,花微者缙绅家植之中庭,或云后庭花也。”雁来红,即今花荵科(Polemoniaceae)天蓝绣球属植物小天蓝绣球(Phlox drummondii),臭梧桐则为马鞭草科(Verbenaceae)大青属植物海州常山(Clerodendrum trichotomum)。以上诸说,皆一家之言也。
2018/10/1
注: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种豆南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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