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窗记者 郭嘉亮/摄
我们至今仍不知道零号病人是谁,病毒起源于何处。唯一能确定的是,这又是一种动物源性病毒。
竹鼠和獾,就是此次疫情中被第一时间点名的野生动物;随后,怀疑的目光又投向蝙蝠——17年前SARS的病毒来源。
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动物交易的相关决定已经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这一消息顺应民心,但且慢振奋,究竟什么是野生动物?禁食野生动物的困难何在?还有许多问题需要厘清。
“野生动物”从何谈起
野生动物,一般是指在大自然的环境下生长且未被驯化的动物。
我国现行的《野生动物保护法》中规定保护的野生动物,是指珍贵、濒危的陆生、水生野生动物和有重要生态、科学、社会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而珍贵、濒危的水生野生动物以外的其他水生野生动物的保护,则由《中华人民共和国渔业法》等有关法律规定。
具体而言,我国对野生动物实行分类分级保护,主要体现在三份名单上: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地方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以及有重要生态、科学、社会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名录。国家保护的“有重要生态、科学、社会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简称“三有保护动物”,涵盖了1700多种野生动物。
但野生动物与人类的纠缠,不是从保护与被保护开始的。
人类真正意识到捕杀野生动物“有罪”,萌生保护之心,是从关注物种灭绝开始的。在农业文明诞生以前,并没有饲养动物一说,所有动物对人类来说都是野生动物。人类为了生存下来,必须猎杀野生动物。
而这种采集狩猎的生活方式所形成的思维,依旧保留在现代人的头脑中。
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直言,“人到现代还有这远古狩猎采集者的心,以及远古农民的胃”。这或许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解答,为什么总有人想尝尝野生动物的味道——野生动物在人类的潜意识里仍然有着生存、营养、探索等需求标签。这种无意识的内在需求不是现代文明能完全战胜的。
买卖来源于市场需求。否认人类与野生动物的纠缠史,把野生动物当作“野味”炸弹,并不利于我们从“需求侧”讨论问题的解决方案。
探讨滥食野味为何屡禁不止,该从何而止,还要从思维意识的转换开始。
从保护意识到安全意识
显然,关于野生动物的概念,在我国的现行法律中并没有明确定义。我们反复讨论如何保护野生动物,是基于环保的考量,忽视了野生动物作为病毒宿主对人类生命健康的威胁。
野生动物的保护名单,在疫情面前呈现出了明显的不足。
如蝙蝠、鼠类等大量传播疫病的高风险物种,就不在上述任何保护名单之内,也就不在保护管理范围内,这就使得它们容易钻着法律漏洞,大量进入野味市场,成为传播、扩散疫病的隐患。
我国过往对野生动物的划分,明显以“环保”为第一关键词。而此次疫情,则迫使我们更多地从“安全”角度出发去思考人与野生动物的关系。
讨论安全问题,还是从明晰野生动物的名单开始。
在2003年SARS疫情爆发后,国家林业局发布了第一份《商业性经营利用驯养繁殖技术成熟的陆生野生动物名单》(下称“2003年《名单》”),名单中规定的54种陆生野生动物可在获得驯养繁殖资格后,用于商业性经营利用,其中包括仅供观赏的金鱼、鹦鹉,也包括平常市场上常出现的牛蛙和甲鱼。
2014年,张家界市一家经营娃娃鱼的餐馆打出了“大鲵280元/斤”的招牌。娃娃鱼(大鲵)于1988年被列为国家二级保护野生动物,但人工养殖的子代大鲵,经省级渔业行政主管部门许可,允许开发利用
但值得注意的是,该份名单中除了13种“仅供观赏”的动物和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之外,其它均未被法律明确禁止食用。
如今,类似的事件再次发生。
截止3月1日,新冠肺炎病毒已被确认是一种动物源性病毒。蝙蝠似乎是该病毒的宿主,但中间宿主尚未查明。此前,还曾点名怀疑病毒来源是竹鼠和獾。
2月24日,十三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六次会议表决通过了《全国人大常委会关于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动物交易、革除滥食野生动物陋习、切实保障人民群众生命健康安全的决定》(下称《决定》),其中两个“全面禁止”引人注目:
1. 全面禁止食用国家保护的“有重要生态、科学、社会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上文“三有保护动物”)以及其他陆生野生动物,包括人工繁育、人工饲养的陆生野生动物。2. 全面禁止以食用为目的猎捕、交易、运输在野外环境自然生长繁殖的陆生野生动物。
疫情发生后备受关注的竹鼠,就是“三有保护动物”其中之一。
按照《决定》的初步要求,无论华农兄弟有什么充足理由,都不能再吃竹鼠了。
除非,竹鼠被列入畜禽遗传资源目录,成为家畜家禽。
畜禽遗传资源目录,或许将是一份决定竹鼠何去何从的名单。上一次修订《国家级畜禽遗传资源保护名录》是在2014年,名录涵盖159个畜禽品种,除常见的猪、鸡、鸭、鹅、牛、羊等,还包括吉林梅花鹿、中蜂、东北黑蜂、新疆黑蜂、福建黄兔、四川白兔等。
吉林延边一处林场内的梅花鹿养殖场
简单来说,畜禽遗传资源目录就是今后的白名单。名单中有的才能吃。
“能不能吃竹鼠”之所以成为问题,是因为这种野生动物在国内有大规模的人工繁育和饲养,而且市场上销售的竹鼠基本上都是人工饲养的。
关于人工繁育,除了2003年《名单》以外,此前只有梅花鹿、马鹿、鸵鸟、美洲鸵、大东方龟、尼罗鳄、湾鳄、暹罗鳄、虎纹蛙等9种野生动物列入2017年公布的第一批《人工繁育国家重点保护陆生野生动物名录》,被纳入人工繁育范围。竹鼠则长期处于灰色地带。
但由于《决定》中明确了禁止食用“包括人工繁育、人工饲养的陆生野生动物”,因此这些动物是否可以依法依规继续食用,还有待相关部门的进一步解释说明。
在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新闻发布会上,有关负责人表示,畜禽遗传资源目录已在起草制定中,争取尽快报批公布。
清晰的名单是立法的基础,也是管理和执法的依据。
无论是“纯野生”还是人工繁育饲养,安全的关键还落在检疫环节上。
目前,农业部门制定的检疫标准都是针对家养动物的,大部分野生动物类群(如竹鼠)并没有检疫标准可参考。这也是为什么“网红”华农兄弟的竹鼠不能放在网上售卖:不是养殖户不主动接受检疫,而是地方的动物卫生监督所开不了相应的《动物检疫合格证明》。
在严格区分野生动物、人工繁育野生动物与家禽家畜之后,针对野生动物的黑白名单清晰之后,就应该出台相对应的检疫规程,明确相关执法部门,才能有效把关野生动物的猎捕、运输、驯养繁殖和经营等各个环节。
做好检疫,才能真正从安全角度面对野生动物。
切勿“一刀切”
疫情面前,所有人都战战兢兢。但最令人担心的,是接下来可能出现的“一刀切”决策。
“一刀切”决策与现实的冲突在于,解决问题的逻辑,往往与产生问题的逻辑不一致。整体逻辑上的错位,必然会导致链条上的各环节出错。
解决野生动物的问题,以何为出发点,何处是突破口,哪些是重点问题,以上答案都是以整体逻辑为基础的。
人们捕捉或养殖野生动物,并不以制造疫情为目的。2020年中国步入战“疫”之春,多个国家接连“遭殃”,这不是某一群体的阴谋诡计——即使是阴谋,也是大自然对人类不定期的“报复”。
野生动物交易屡禁不止,是因为在捕猎者和养殖户看来,病毒传播是偶然的;而一遇上由此引发的重大疫情,就偏向采取一刀切的做法,是因为在立法者和管理者的潜在逻辑里,野生动物的病毒传播就是个必然结果。偶然性与必然性,一向是旗鼓相当的对手。
从必然性出发,就难以全面考虑问题产生中的每一环节,容易伤及无辜。
北京,2020年2月27日 ,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就坚决取缔和严厉打击非法野生动物市场和贸易工情况举行发布会
管控上的迅捷便利,间接导致的可能是养殖户的倾家荡产。要知道,竹鼠养殖在我国脱贫攻坚中也发挥着重要作用,早已形成了一定规模的产业链,一直为各级政府部门认可和鼓励。
试想一下,如果从立法上就开始一刀切,那在执法环节上恐怕只会进一步简化。滥杀滥捕野生动物的“在野党”毕竟难以抓拿归案,为了“冲业绩”、“交作业”,执法部门会不会把矛头对准养殖市场和宠物市场呢?野生猎人们依旧举起猎枪,而中央七套中农民们曾经的“致富经”,则要面临被一锅端的危险了。
此前,国家林草局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截至2月26日,全国各地林草系统收缴野生动物39000多只。希望这种大范围的清理整治,能够对疫情的预防与防护起到坚实可靠的作用,而不是错手伤害了无辜的野生动物和广大的养殖户。
法律已出,但该如何细化管理和兜底保障,真正的困难还在后面。
作者 | 林夏
排版 | 凑凑
南风窗新媒体出品
点击购买最新一期《南风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