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谢决明

自然爱好者

如果要评选国鸟，我相信画眉（Garrulax canorus）一定是高票候选者，它在中老年群体中的知名度之大，古今养鸟者对于它的“研究”之深，很难有别的鸟可以与之比肩。长期以来，我曾认为关于画眉写再多的话也不可能写出什么新意来。

最近在网上看到有人因为捕捉和饲养画眉而获刑，联想到今年初协同公安执法取缔民间自发形成的非法笼养鸟市的时候，那些鸟友们惶恐困惑的神情，忽然觉得还可以用文字来解读国人对于传统笼养鸟文化的那种特殊情感。

画眉是噪鹛科的代表物种，常见于华中、华南及华东的灌丛及次生林，羽色朴素而善鸣唱，翅膀短圆而不善飞，腿脚强健而善蹦跳，个性十分鲜明。它们走进人们的生活并不是偶然的。

民间饲养画眉的确切起始年代已不可考，但绝不会晚于春秋战国时代，那时候的君王贵族已经在私家园囿中栽培花草，饲养动物，画眉以嘹亮多变的鸣唱的能力而受到注意；由于受到习俗和生产力的限制，画眉鸟在汉朝进入从野生转向笼养驯化的稳定养成时期，当时汉中地区出产的画眉迄今有名；魏晋南北朝时期士族文化催生了贵族化的特色休闲，养鸟习俗作为贵族地位的象征不可避免地也会被打上文化烙印，通过对画眉品系优劣的区分和笼具的讲究装饰来显摆财富，彰显自身的优越感；宋朝的经济文化达到了新的高度，北方统治者在吞并了南朝的土地后，对于南朝的奢靡生活方式也一并笑纳，并且在经济文化的催生下达到新高度，其中包括养画眉的方式，所以在君王的花鸟图和文人的《画眉鸟》诗中能体会到画眉被锁在“金笼”精养的情景；这种方式到了明朝又因权贵口味的变化而衍生出打斗赌博的新玩法，一只极品的画眉居然可以抵得上很大面积的田地、房产……到了当代，由大城市扩散到城镇乡村，野生画眉持续走俏，直到2021年2月5日，画眉鸟被国家正式列入《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二级保护物种，禁止无证捕捉和拥有。

客观地说，画眉这种鸟天生适合被笼养：

画眉在各地原先有较广的分布区域，资源相对丰富；

它们生性不爱飞，可以在空间有限的鸟笼里被养活；

雄鸟领域意识极强，习惯通过鸣叫来昭示自己的地盘，其叫声洪亮婉转，悦耳动听，受到很多人喜爱；

为了维护和争夺领地，繁殖期的雄画眉十分好斗，正好被某些具有好赌劣根性的国民利用来作为赌博工具，所谓的上品后面附加的隐形财富也是很多人乐此不疲，这就是它以及可以用来赌博的赛马、信鸽和蟋蟀有时被炒至天价的根本原因；

旧社会只有有钱有闲的人才有条件养画眉，吃饱了不用干活，整天伺候几只鸟（按照传统养法养画眉每天要遛鸟，费时较多），如今很多翻身过上好日子的平民尤其是退休后真正成为有闲一族的工薪大爷们骨子里也想要体验一把那种 “游手好闲”的嘚瑟，借遛鸟锻炼身体，结识朋友。

根本原因是自然界的画眉鸟数量如今减少到不得不进行干预的程度了。

有人说中国人养画眉鸟有两千年历史了，从来不担心野外的画眉被抓绝，现在政府强调生态保护的力度空前的大，为何反倒濒危了呢？这是因为野生画眉不太喜欢整洁的草坪和花坛，它们偏爱的大片杂乱原生灌木丛生境不幸恰好是各地重点整治的目标，画眉这种顽固习性跟人们环境整治的审美观格格不入，失去生境的画眉因此被逼到绝路。

我跟野生动物保护执法的朋友讨论笼养野鸟的话题时戏称，只要再有点耐心，过几年养鸟这个行当自然消亡。客观地说，如今的人们在娱乐休闲上有更多的选择，传统的笼养野鸟方式已经普遍不被年轻人接受，笼养野鸟的人群总体呈下降趋势，估计等现在的年轻人步入老年的时候，这种传统文化就难以为继了，但我们恐怕等不到画眉鸟被市场自动抛弃而幸存的那一天。斗画眉的不良习俗在短期内难以消除，这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保护画眉政策的出台，只要骨子里不改陋习，作为赌注的动物就永远会有市场，这部分的市场需求放诸海内外是个不容忽视的量级，在这样的形势下，如不及时采取有力措施，野生画眉在丧失栖息地和人为捕捉贩卖的双重压力下很快会消亡， 2020年画眉被列入《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CITES)附录 II名单，就是这种担心的具体表现。

首先噪鹛科鸟类天性隐匿，领域性强，应激反应大，对天然繁育环境条件要求苛刻，在有限空间内很难实现人工繁育驯化，海内外育鸟家都尝试过在大鸟笼里繁育画眉，结果都不是很理想，要达到商品化驯养繁殖的程度还有许多技术难关待攻克；

其次，追求眼前利益的人不会放弃直接从野外捕捉的低成本获利途径，这正是在倡导人工驯养繁育动物，减少野外索取的大环境下，非法捕捉野生动物现象依然难以禁绝的原因，只要人们的价值观、生态观不改变，这种趋势就难以遏制；

最根本的原因还是骨子里存在的糟粕认知，传统文化追捧原生野生动物的稀缺性，认为只有野生的才玩起来过瘾，吃起来有疗效，即便有人工养殖的也不被看好，譬如养画眉有选产地、看品相的讲究，这正是商品化养殖所缺乏的个性要素，人工养出来的画眉千只一面，没有了人们追求的精气神，谁还拿来炫耀啊？无奈地说，即便有一天我们真的实现了人工养殖条件下的画眉自由，人们依然会热衷于到野外去索取。这是我们的文化观念病了，用药要用到脑子里才有效。

禁养画眉的新法规会让目前喜欢笼养画眉的人倍感压力和空前失落，但我要说，当传统的观念跟新时代的普世价值观发生冲突的时候，个体利益必须要服从整个社会的利益，而不是出于私利而要求整个社会单独对你网开一面，移风易俗于是就成为一种道德上必须自觉遵守的规范。

不惟人如此，野生动物也如此，画眉鸟若不能尽快适应人居环境，我们也只能看着它们渐行渐远，最终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保护法规只能延缓这种消亡的速度，我已经见证过不少类似实例了。

大家都要努力适应这个剧变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