蛐蛐的秘密:一只虫和它搅乱的人心

一只重约0.65克的蛐蛐曾卖出5万高价;北京玩家租房养虫,不敢开火、不抹擦脸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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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抓到好虫,农民组织起摩托车队。

一种生命力仅百天的虫子,被把玩了近千年。

当虫季来临,玩家们付出体力和脑力,倾注财富,希望借此获得驾驭战斗的法门。在田间地头,古老的斗蟋文化与不断投入的财富相遇,并随之复活、繁荣、幻灭。

玩家中有北京城的退休教师、身家过亿的老板、年轻大学教授、国企金领、幼儿园园长、穿校服的小学生、名校博士生……

他们将为你打开另一个世界。在那里,蛐蛐是让成年人回忆童趣的玩物,是生命的解药,是堪比西班牙斗牛的文化象征,是帮助一方百姓脱贫致富的宝藏,也还可能是击垮富豪的赌博机器。

蛐蛐,这种存活了至少1.4亿年的古老昆虫,用它的一生缔造了人间的快乐,也见证着现实的奇幻。

托孤

老崔给虫友于佳发了条短信。

“把我的罐子拉走吧。”躺在病床上,血液里的栓塞压迫了他的运动和语言神经,一说话会咬到舌头。

老崔的蛐蛐罐大大小小凑足了三桌。大罐子摆不开,他找人定做了手掌大的小罐。一层层摞起来,精心侍弄。

十几年前,老崔从北京某重点中学退休。70岁的他身高1米8,和老伴儿住在一套50来平米的房子里。争取了二十多年,老伴儿划出一块1平米见方的角落,让他伺候蛐蛐。

选虫、饲养和格斗,蛐蛐的玩法很像昆虫版拳击运动。玩家需要通过头形、牙形、须、腿、翅膀、颜色以及动态等生物特征,识别并判断出一只蛐蛐是否具备成为“泰森”的潜力。再依靠40-45天的静养,最后将蛐蛐倒进斗盆,用鼠须或芡草撩拨它的牙齿,指挥它赢得战斗。

据虫界人士估算,在虫季,北京城里每天蛐蛐罐不离手的玩家至少有1万人。

蛐蛐儿在老辈儿人的生活里拥有特殊的地位。三千年前,诗经有云: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一百多个罐里的生命曾驱走了老崔的烦恼和孤独。这位曾经的数学老师愿意向你描绘一幅唯美的画面——繁星满天,青纱帐里蛐蛐低鸣。“除了天和地,只有你和吱呦吱呦的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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蛐蛐又名蟋蟀,是一种至少存活了1.4亿年的昆虫。

2015年春节前,老崔中风了。

被“托孤”的于佳不敢接罐:“玩蛐蛐儿的人,斗的就是一口气。”罐儿在,就有念想,到了虫季他还能爬起来。

果然,转过年,虫季一到,老崔一抬腿又下山东了。

老崔还算不上最痴迷的玩家。一位88岁的老爷子,被医生宣告活不过80天时,从重症监护室出来,身上挂着尿袋、手背上打着吊针、坐着电动轮椅到了山东。他跟卖虫的农民说,蛐蛐叫百日虫,他可能活不到蛐蛐出战了,但到了季节“特别想听蛐蛐叫”。

黑风口

每年8月初,当第一场秋雨飘落,蛐蛐顺利褪下最后一次壳。它们的翅膀变得厚实、亮丽。雄虫震动翅膀鸣叫着从成片的玉米地、草窝、砖缝里跳出来,玩家们便像铁屑一样被“磁铁”吸引着,奔向山东。

按照蟋蟀学者的表述,因水质和土壤利于蟋蟀钙化,山东有一条自北往南的蟋蟀产区,位于东经116°30′—117°30′,包含宁阳、乐陵和宁津等16个地区。虫客们把去山东抓虫和买虫,统称为“下山东”。

其中,又以泰安市宁阳县和德州市宁津县最出名,两地蟋蟀彪悍善战,曾为历代朝廷进贡斗蟋。

按照当地公布的数据,每年至少有10万人从上海、北京、天津、杭州等地涌入宁阳县。这一数字,接近宁阳县82万总人口的八分之一。

宁阳县乡饮乡小孔家村外的一个十字路口,形成了中国著名的蟋蟀交易市场——黑风口。

当年,远道而来的虫客为了看到第一手蛐蛐,半夜坐着小马扎,在路口拦截抓虫的农民。四周都是沟,天黑风大,起名叫“黑风口”。

许敬晴是村里的85后,从他记事起,村里就出现了拿着大哥大来收虫的上海人。改革开放后,斗蟋逐渐摆脱了“老四旧”的枷锁,开始成为一部分富人的新娱乐。他的家族参与了黑风口的开发——填平深沟,盖起两排门面房,还在村委会的支持下,竖起了一块石碑:黑风口蟋蟀交易市场。

圈里叫得上名号的玩家会带着上百万现金出现在黑风口。他们包下人流量最大的路口,每人一张小方桌和一条小板凳,等待虫子被送到眼前。剩下的摊位也寸土寸金,10块钱一个沿街排开。

最热闹时,整个黑风口“估计得有一千张桌子”——至少相当于村庄人口的两倍,许敬晴顿了顿,又补充:“保守地说”。

早上10点之前,黑风口会陷入瘫痪,所有车辆需要绕行——人群有多涌动,财富就有多黏稠。

虫客挤满了兰州拉面馆,烟酒供不应求,平时一个月都卖不出几桶的矿泉水断货了。“卖零钱”的吆喝声会告诉你,在虫季,即使没什么可卖的,零钱也是一种商品——100块钱可以换走95块零钱。

对一只好虫的渴望,驱使着虫客在早上5点钟出摊。“争的就是第一个看到撬子手抓到的蛐蛐儿。”许敬晴说。

撬子手是蛐蛐捕手的职业称谓。在虫季,外出打工的青壮年会像春节返乡一样,请假回家抓蛐蛐儿。

8月8日是约定俗成开始抓虫的日子,听上去充满好彩头。

他们趟遍了村庄附近的田地,又组成车队,向十几公里甚至上百里外的玉米地进发。裹着水绿色的迷彩服,撬子手的武器是头顶的矿灯、手里的网罩和腰间的竹筒。

男人们黄昏时出发。前半夜一垄一垄趟过田地逮虫。后半夜则要靠“听叫”——在地里吃饱喝足的雄蛐蛐会震动翅膀,召唤配偶。有经验的撬子手通过叫声,能听出蛐蛐的厘码和优劣。

那是从土地里冒出的真金白银。2015年,一只重约0.65克的蛐蛐在黑风口曾卖出5万块的高价。按同时期黄金298元/克折算,即使是同等重量的千足金,也不过194块钱。

蛐蛐被分装在拳头大的白瓷小罐里,用橡皮筋箍着。虫客根据阅历和眼光给价。有的把厚厚的眼镜抵在蛐蛐罐边上,打量半天:先看头,后看腿,再看皮毛不后悔,最后打草看牙。也有人一掀盖儿就报价。在这个桌上开价100卖不掉的虫子,到了下个桌,可能被1000块买走了。

许敬晴说,即使抓不到昂贵的“万金虫”,在象征凉寒的露水爬上庄稼之前,一个家庭也平均可以赚两三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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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田间地头等待抓虫的撬子手。

万金虫

2016年秋天,许敬晴的叔叔卖了一只蛐蛐,1.3万元。对方出价1万,成交后感叹蛐蛐确实好,一高兴又给了三千。

买到好虫的玩家放起鞭炮;卖出虫子的叔叔买来烟花,又买了烟分给一起下地抓虫的战友。

1993年,老崔第一次下山东,虫友在地头儿花150块钱买了两只蛐蛐儿,旁观的农妇惊讶得直吐舌头。

到了2003年前后,开着悍马、保时捷、奔驰的老板开始出现在市场,很快成为“大户中的大户”。当地有了新的致富经:“一只蛐蛐三头牛”。

始自宋朝的古书上,列出了青、黄、紫、红、黑、白六大类共260多个蟋蟀品种。不同的颜色和特定的形态匹配,便会演绎出等级悬殊的蟋蟀。“乌头金赤、蟹壳青、紫黄、青麻头、铁头青背、琥珀青、白牙青……”具备“帝王相”的蛐蛐鲜见,且不易辨认。

2016年秋天,42岁的北京玩家柳森花500块从黑风口买回一只“黄扳钳”——外壳黄色,牙齿像扳钳一样威武有力。

当年,他花了几万块收虫,最贵的一只叫价2万,8000元拿下。这只初看起来“中不溜儿”的黄扳钳,在当年北京虫王争霸赛上,赢得6厘1重量级的“虫王”。

“收虫儿就跟搞对象一样,别人看范冰冰、Angelababy好看,你就瞅不上!”3月18日的上午,柳森穿一件蓝绿色Polo衫,坐在摆满各式蛐蛐罐的方桌前。他在北京一家企业担任中层管理。

柳森每年会和几个虫友开着豪车下山东。在黑风口,他们包下十个摊位,拉起横幅收虫。临走时,他照顾村民生意,还买走了全村的土鸡蛋。

村民每年拉起横幅,放上鞭炮,列队欢迎他和虫友的到来。

柳森是朝阳门胡同里长大的北京人,从小用酸奶瓶养虫。记忆中,天津名家郭景升制作的蛐蛐罐摆在木板车上,2块钱一对。如今,相同的罐子就摆在他的刺猬紫檀茶几上,价格已经涨了上千倍。

宁阳县政府曾做过统计,10万虫客在吃、住、行、购、娱乐、旅游六大块为全县带来3个亿左右的产值。这个数字在280公里外的宁津是4亿元。

为了持续“虫经济”,宁阳和宁津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举办“中华蟋蟀大赛”。蟋蟀谱已出了五六十个版本。宁阳县政府还推出了一部地方法规,规范蟋蟀资源的开发。

资深玩家王宪春曾劝过一个每年投入巨资买蛐蛐的朋友,没必要花大价钱买虫。

有虫客对许敬晴说,每年下山东,趣味最足的就是坐在农村的市场里,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被卖虫人簇拥着,“有种当皇帝的感觉”。

还有的大户,会包下半条街的旅馆,购置新的家具,创造最舒适的玩虫环境。也有任性的虫客,无法忍受早晨鸡叫,把村里的公鸡全部买来吃掉。

拥有市值过千万股票的虫客,会时不时微信截图给许敬晴:“我这股票又涨了。”

“玩的就是一种身份体验。”王宪春曾接触过大户玩家。金钱为他们铸造了自信的铠甲。投入巨资的人,最大的希望是获得一张顶级玩家圈的门票。

尊贵

万金虫进城后,住的是比北上广还金贵的房子——价值几万,甚至十几万的蛐蛐罐。许敬晴的一位虫客,在上海专门拿出一套500多万的房子养蛐蛐。

许敬晴的部分同乡,在虫季结束时,跟着大老板一同进城。他们为蟋蟀调理饮食、按摩、洗浴,是名副其实的“营养师”,月入过万。

于佳是蛐蛐圈的新玩家。他希望自己成为技术型选手,而不是人民币玩家。

为了赛场上的两三分钟,他常常需要准备一年。

为了不熏着蛐蛐,养虫的三个月,于佳要求全家吃饭馆,家里很少开火。“不怕你们笑话,那几个月,早上起来我从来都不抹擦脸油。”

按照书上记载,蛐蛐被熏了之后发软,六条腿抓不实地,严重的直接毙命。

后来,于佳在北京南二环为蛐蛐们租了一套房。他从网上买了两个养殖级的温控开关,只要温度计里的水银柱指向24度,开关会自动断暖断电。屋里铺满了塑料泡沫,保证蛐蛐们蹦出来不会受伤。

单是喂食一项,从古书上的小米、南瓜、绿豆,到虾尾肉、蟹腿肉、羊肝,再到冬虫夏草、鲍鱼海参、蜂王浆、蚂蚁卵……人类对食物的拓展,也丰富着蛐蛐的食谱,玩家间常常讳莫如深。

在2016年宁津县举办的全国蟋蟀大赛上,于佳斩获一项全国比赛冠军。

于佳多次提到“信念”。他强调,打草的时候要有信念:我一定能翻盘。

为了练习打草时抖手腕的动作,他买了一个1斤的沙袋绑在手腕上,开着车等红绿灯的工夫也不自觉抖一抖。最投入的一次,他喂着喂着睡着了,手里的蛐蛐罐摔了,一睁眼看到里面放了三个不同的食槽,“太困了,喂了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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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风口市场上交易的虫客。

门徒

在北京,蛐蛐王国的“领土”并不大。

占地40多亩的朝阳区十里河天娇文化城,能买到蛐蛐的门面不过6家,流动摊位二三十个。

初春的午后,在回旋着鸣虫叫声的店面里,66岁的首都鸣虫协会秘书长赵伯光在一根柱子前坐定,身后挂着“蟋蟀能人”四个大字。他身材高挑,穿一件立领皮上衣,手上戴着一枚红珊瑚戒指。

店面只一间房大,却是北京最全的蟋蟀用品商店。在摆满蛐蛐罐的货架顶上,陈列着一排泛黄的奖状和落有灰尘的奖杯。

从1988年开始组建北京市蟋蟀联赛至今,赵伯光组织的北京市友谊赛即将迎来第30届。他和位于西直门、广渠门等北京四九城的其他7个玩家,成立了八支队伍,打起循环赛。他们草拟比赛章程和竞斗规则,每年修改。

起初,参赛者每人5块钱,用于购买奖状和奖杯。后来,有支持者开始为比赛提供赞助,参赛的队伍从8支逐渐发展到22支。

赵伯光把斗蟋视为国粹,“就像法国人的歌剧、西班牙的斗牛一样”。他曾在电视上出镜85次,其中一次是应荷兰电视台之邀。对方此前拍摄了泰国斗鸡和西班牙斗牛。

这天,在接完一个关于为斗蟋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电话后,他再次向记者强调了玩蛐蛐对修身养性和提升社会文化积淀的作用。

斗输了的那只蟋蟀不会鸣叫,“知耻也”。宋朝书法家黄庭坚总结了蟋蟀的“五德”:信、勇、忠、知耻、识时务。赵伯光试图找到人和虫在情感品格上的共鸣,并鼓励人像蟋蟀一样去战斗。

先后有23个徒弟拜在他门下。他们中有身家过亿的老板、北京城的年轻教授、国企金领、幼儿园园长,还有名校博士生。

赵伯光收徒的条件之一:必须是大学生。这既保证了徒弟的领会能力,也在一定程度上避免收进赌徒。

在被财富裹挟的潮流中,如何保全斗蟋蟀的味道,成了赵伯光最在意的事。

新领土

于佳敬重每一只为他征战过的虫子。蛐蛐临终时,他会拿火柴盒装起来,埋在小区花园里。常胜的蛐蛐还被他做成标本缅怀。

虫客们讲究生命轮回带来的虫运。一个有点迷信色彩的说法是,蛐蛐临终要厚葬,来年还能遇见好虫。

但在山东,“虫运”正渐渐枯竭。

在距宁阳县30多公里的曲阜,农民家里的《宁阳蟋蟀谱》都快被翻烂了。撬子手抓蟋蟀的半径越来越大,好虫却越来越难抓。

原来麦秸垛、墙角里,一翻就有。工业区、开发区的崛起,加上多年的扫荡式捕虫,如今车队要开四十多分钟去开辟新领地。

在泗店、姚村等大型交易市场,为了对抗人工繁殖的蛐蛐——“白虫”,卖家们拉起触目惊心的横幅——“抓到卖白虫的罚款2万”。

上海、北京、天津的玩家还在尝试去山东、河南、河北孵化新的市场。他们找到与宁阳处于同一纬度的处女地,投入金钱和设备,培训农民如何识别优质蟋蟀。

3月11日,在十里河,散落在北京各地的玩家,赶来和即将搬迁的文化市场告别。

“我那可是只漂亮的青衣白麻,小寿星头,黑面骨头大白牙,青翅包身。”一位68岁的老玩家挤在鸣虫区的过道里,讲起2016年的得意大将,两眼放光。

今年2月,文化市场腾退搬迁的通知下来后,赵伯光召集徒弟们开会讨论新店铺的选址问题。有徒弟建议转做网店,遭到了他的坚决反对。“虫友堂的招牌不能倒,得给北京爱玩蛐蛐的人一个歇脚的地儿。”

许敬晴一度搭建了一个网络交易平台。

当他在网上出售蛐蛐时,一个品相一般的蛐蛐,被虫客出价1000块。他怕邮寄过去虫客有落差,不断打预防针:“这种连500块都不值。”

虫客不理,转眼他手机上已经收到了转账提醒。

网络似乎拓展了新的领土。但行业缺乏优劣标准,以及笼罩在交易下的涉赌色彩,令他心情复杂。

他关停了网络销售的入口,总是忍不住回味起小时候去抓蛐蛐的单纯和快乐。

夜里,叔叔怕他走丢,一边趟地,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他走在湿热、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汗水越过脖子里的毛巾顺着脊背淌向裤腰。老玉米叶子唰唰划在脸上,辣辣地疼。

突然,一阵悠长的叫声响起,矿灯一亮,网罩盖住了油亮亮的一只蟋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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