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盼君捂着怦怦乱跳的心出了门。

她想要出去走一走,让人看到这个镯子,满足自己这偷来的虚荣感。祁家二公子祁嘉佑迎面走来,一眼,便看到了她腕上的镯子。

他摇开折扇,笑出声来:“有些东西,注定不会是你的。偷也好,骗也罢……”他低头,居高临下盯着她的眼睛,“费尽周章只能拥有片刻,何必呢?”

盼君背过手去,将镯子藏在身后。

她低头,紧张、害怕,却不曾忘记狡辩:“我只是……戴着试试……”

“芷兰拿你当妹妹,你便是装,也该装得把她当做亲姐姐一般,”祁嘉佑懒懒道,“难得有人愿意以善意对你,你该知道感恩才是。”

怎能愧对他人善意的施舍?

祁家有三子,长子严肃古板、眼高于顶,幼子游手好闲、不喜世俗纠葛。唯独眼前这位,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

她仿佛,是被他看透了。

门被拉开,祁芷兰走了出来。她看了看二哥,又看了看祁盼君手腕上的镯子。然后,她笑道:“我不太喜欢这些金银物件,便送给盼君了,怎么样,她戴是不是比我戴着好看许多?”

祁嘉佑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然后,这镯子祁芷兰也没有再要回去。

她说:“你是我妹妹,我有好东西,本就该与你分享。”

在祁芷兰的善良面前,祁盼君突然觉得,自己这心当真脏得似恶鬼一般。阿娘还在碎碎念叨着什么,大抵都是在骂祁夫人是个老妖婆。

盼君垂首,摸着镯子,呆怔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问道:“阿娘,既然阿爹这般宠你……为何,他不宠我呢?”

阿娘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后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阿娘说:“你给我滚出去!”

她戳了阿娘的痛处——阿娘什么都明白,却又始终不愿面对现实。相较于明媒正娶的祁夫人,她无论如何得宠,都不过只是玩物罢了。

盼君蹲在门外,捂着肿胀的脸颊。有些事情,她突然想通了。

祁芷兰可以善良,因为她是什么都可以轻而易举得到的大小姐。但是祁盼君不行,因为她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赔钱货”。

她得争。

她凭什么不争?

祁盼君十六岁时,祁盛开始为其筹谋婚事。

对方是一个三十九岁的男人,妻子早逝,此为续弦。

十八岁的祁芷兰也在议亲,某位乡绅的儿子。

家境相较祁家不算特别优渥,但那位公子自身却是个有出息的,据说科举时高中三元,被太子招揽为门客。

无奈家中祖母上了年岁不便远行,他又是个极其孝顺的,这才从京返乡,并在族中长辈的安排下准备商议婚事。

婚事定下前,祁夫人亲自给二人安排了见面。

祁夫人说:“自古给人保媒的婆子,都能把三分讲到七分。就连你那个不着四六的爹,当年都被吹了个天花乱坠。

“虽然都说婚姻大事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阿娘已经吃了这个亏,便不能也让你受同样的苦……自己去看看,这门亲事,还得看你自己喜不喜欢。”

祁盼君嫉妒祁芷兰一辈子,直到此刻,她突然发现嫉妒是无用的,因为祁芷兰有的,是她此生都不可攀的。比如一心为自己着想的阿娘,比如嫡出女儿的高贵身份。

祁盼君回院子,她与阿娘的住所相较幼时萧条了许多。

千媚老了,也搞不出什么新的花样来,没过多久,祁盛便又腻烦了。他又寻得一位极有才情的女子,寻到了当年风花雪月的美好。有了千媚的先例,他直接便将人接回府邸。

纳妾这种事,祁盛总是熟练到令人敬佩。千媚用尽周身力气去争宠,可惜啊,这院子再未出现曾经的热闹。

后来,祁盛又纳了诸多妾室。祁夫人倦了,锁上院门,独自教育四个孩子。千媚的院门永远大敞四开,像枉死之人那永不瞑目的棺材板。

祁盼君推开阿娘的房门,端坐铜镜前的女人正在梳妆打扮。阿娘的容颜明明未有过多变化,可盼君却能清楚察觉她的苍老。

阿娘回眸,静静地看着盼君。她那双像是已经死了的眼眸突然又亮了起来:“听说,你父亲给你议亲了?”

“阿娘何须如此做作地来问我,您当真没有听到风声?”祁盼君冷笑,“一个三十九岁老男人想要续弦,看上了我,此事府中已是尽人皆知。

“祁芷兰议亲,嫁的是三元才子、太子门客。而我议亲,却只能嫁给一个三十九岁的鳏夫!”

只因是妾室所生,刚及笄一年的她,被逼嫁给三十九岁的鳏夫

然后,祁盼君又挨了一巴掌。

阿娘狠声骂道:“她是正室嫡出,她娘出阁前是个千金小姐,你拿什么和她比!”

八年过去,阿娘终归认清了事实。她比不过祁夫人,她的女儿比不过祁芷兰。

“续弦怎么了?他的原配夫人至少已经死了不是吗?你去了,便是正统,便是夫人。便可以像那疯婆子般,做什么都是有底气的。”

阿娘红了眼眶,趺坐回椅子上:“这对你来说,已经是最好不过的亲事了。你怎么就不懂呢,你怎么就不懂呢……”

千媚回头,看向铜镜间的自己。

她突然想起,自己从前的名字——陈穗娘,一个听起来贤惠、贫穷,似乎注定一辈子都要在缝缝补补当中度过的质朴名字。

那时,阿爹也给她定了一门亲事。隔壁村一个以耕地为生的小伙子,家里最值钱的便是那头日日陪他劳作的大黄牛。她记不得他的名字了,但她记得,那时乡里乡亲的都喜欢唤他做杨二牛。

杨二牛喜欢她,日日摘了花送给她。他怕男女有别,便将那些花放在她家门前的大石头上。

她抱着新摘的豆角出门,准备晾晒成干,若秋天收成不好,这些存货便是有备无患。她看到了花,随手将它们扫到地面的泥土中,然后将豆角晾在石头上。

杨二牛看到,伤了心,但第二天还是坚持不懈地送花来。

她觉得他很烦。

女孩子喜欢的都是绫罗绸缎、珍珠翡翠,谁会喜欢这些野花?

后来,陈穗娘走了。她想,像自己这般美貌又有才情的女子,不该被困在这囹圄之地。

辗转周折,她遇见了祁盛。一个没有半点儿优点但是很有钱的男子,她知他品性,也知他不会许给自己什么未来。但她还是走至他身边,一点一点蹉跎了岁月,然后开始独守空房。

如果岁月可以重来……她似乎也不会选择杨二牛!就像她的女儿,明明什么都明白,却还是不甘心嫁给那个三十九岁的男人做续弦。

祁盼君推开芷兰的门,进入,笑道:“阿姐,等一下可用我陪你去?”

祁芷兰笑了笑,她说好。

媒人坐中间,新人坐两边。祁芷兰拿下遮脸的团扇,鼓起勇气直视面前的少年。

他叫商蔼,诸多优秀不必赘诉,这相貌也是让祁芷兰有些自惭形秽。她有些扭捏,迟迟未曾开口说话。

商家公子先张了口:“听闻姑娘素有才女之名……”

“只是粗浅地读过一些书罢了。”祁芷兰历来谦逊,如今羞怯,更是不敢多有妄言。

“女子无才便是德,”商蔼轻声笑道,“女子有才却不显露,这便是最大的德行。姑娘为人谦逊知礼,令商某钦佩。”

二人对视,齐齐红了脸,转又低下头去。

祁盼君旁观瞧着,心道:你们文化人都是这般谈情说爱的?

过于干净,这份干净反衬得祁盛格外恶心。

这门亲事,就此结缘。归家后,祁芷兰便开始随着绣娘学习绣嫁衣。她本就绣得一手好针线,这嫁衣上的凤穿牡丹果真高贵美艳。

祁盼君前来,看到被祁芷兰压在枕下的香囊。她拿起,看上面绣着的鸳鸯戏水,忍不住笑出声来:“阿姐怎不直接送给商公子?”

祁芷兰低头,羞红了脸。

“我帮你送去吧,”盼君小声笑道,“悄悄送去,保证不让旁人知道。”

祁芷兰羞答答点了点头,一再多加叮嘱“切莫让旁人看见”。祁盼君连连答应,她当然不会让旁人看见。她心里装了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

她将荷包递给商蔼时,暗戳戳用指尖划过他的手背:“小女子最是敬佩读书人,商公子满腹经纶、才高八斗,不知是否有时间与奴家谈论一番?”

这是阿娘最受宠时的娇嗔语气,是那位最善风花雪月的姨娘与阿爹吟诗作画时使用最多的开场白。她耳濡目染,早已学会该如何为男人构建温柔乡。商蔼没有理由不上钩……

她不求商蔼娶她做妻,也不奢望能得到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只是,阿姐有的,她也想有,哪怕使用最肮脏的手段。

可是,商蔼拒绝了她。

他只是接过香囊,然后将其捧在掌心,视若珍宝。

祁盼君不甘,趁周遭无人,上前,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公子便只喜欢姐姐,我便不行?”

他后退三步,避她如蛇蝎。

但他还是尽量礼貌地为她挽留颜面:“在下与芷兰小姐有婚约,在迎娶芷兰小姐后,姑娘便也算我的妹妹。只是我与芷兰小姐尚未成婚,所以不敢胡言乱语诋毁她的清白。姑娘自重,天色不早,您请回吧。”

祁盼君明白,她再多说什么也是无用的。

她离开商府,仰头看天。阳光正好,和煦温暖。

她转身意欲回家,然后发现,祁嘉佑拦在身前。

“替你妹妹来嘲笑我吗?”她轻声笑道,“抑或是来警告我,不要再起歪心思?”

祁嘉佑说:“李家来人正式提亲,父亲已经同意了。等芷兰出嫁后,便要安排你的婚事了。”

“我阿娘怎么说?”

“你说呢?”轻飘飘三个字,满是对祁盼君的蔑视。

然后,这蔑视渐渐转为同情:“李庆山虽年纪大些,但也还算个正经人家。以后和他过日子,一应吃穿用度至少是不愁的。”

她轻声问道:“阿爹为何想结这门亲事?”

“李家与咱们是多年世交,铺子、钱庄,自有诸多往来。”

切莫说李庆生想要求取的只是祁盼君,便是讨要千媚,祁盛也不会有半点儿心疼。

祁盼君问:“若是芷兰呢?”

“但凡李庆山是个懂事的,就不会提出这种无理要求。”他歪头,摇开折扇,懒懒道。

“而且,即便芷兰也是庶出,李庆山也不会开口说想要结这门亲事。祁盼君,你最骄傲的美貌,引来的往往都是些豺狼虎豹。”

“我从未因为自己的美貌而感到骄傲,”她说,“可我除比祁芷兰长得好看一些外,还有什么是比得上她的呢?”

姐妹两个的婚礼是在同一天操办的。

祁夫人特意去请了阿蔓给二人梳理头发。

祁盼君在园中,远远看到了那个名叫阿蔓的姑娘,美丽端庄,落落大方。

明明只是一个梳头娘……

她走过去,无声地看着阿蔓。然后笑道:“今天可是我与姐姐的大日子,劳烦阿蔓姑娘费心了。”

阿蔓微蹲施礼,再抬眸时,她像是已经看透了她。

大抵是因为心虚吧,盼君离开得很快——她刚刚想要毁了这梳头娘的手,抑或是干脆杀了她!世上的好东西,为何都要被姐姐占有呢?

后来,阿蔓敲响她的房门。

“盼君小姐,我可以进来吗?”

她亲自为去为阿蔓拉开房门,然后拉过阿蔓的手,轻轻抚摸她未施宝翠的手指。

“我曾动过想要毁了这双手的心思,就像我无数次想要毁掉阿姐拥有而我却无法拥有的东西。布娃娃、新裙衫,还有珠宝首饰。

“我想杀了她那个家世显赫的娘,我想夺走她的未婚夫婿。可惜,她从不肯与我计较,我偷走的,她便施舍给我。我毁掉的,她反倒会来安慰我。”

祁盼君抬头看着阿蔓:“这些,你都可以和我阿姐讲。你也可以报复我,杀死我然后把我丢进后山的池塘……你只要说我是自杀便好,没有人会不信的。”

阿蔓没有回答。

祁盼君转身,坐回到铜镜前:“你说,我美吗?”

“姑娘有倾城之姿。”

“因为我长得像阿娘。”她轻抚脸庞。

“我讨厌阿娘,却又喜欢她给我的这张脸。祁嘉佑说,是这张脸引来了李庆山。可无论如何,我从未怨恨过自己的容颜。”

阿蔓轻声道:“姑娘的容貌,是上苍的恩赐。”

有人叩响房门,同样穿着喜服的祁芷兰捧着脸盆大小的首饰盒子走了进来。她笑着与阿蔓致意,转而将首饰盒放在祁盼君的梳妆镜前:“这些,算是阿姐给你的陪嫁。”

她打开盒子,看清了里面的东西。这些都是祁芷兰的宝贝,是祁盼君近乎疯狂嫉恨的具现。她无数次想要一把火送祁芷兰和她的这些宝贝下地狱,可始终下不去手。

她不是好人,却还没有坏到那般地步。如今祁芷兰将这些东西拱手相赠,换来的却是祁盼君的冷嘲热讽:“阿姐应该知道,我最喜欢的不是这些。”

祁盼君站起来,趴在芷兰的耳边:“阿姐,我喜欢的是商蔼啊,不如……你我交换花轿?”

祁芷兰愣住了,一贯端庄的神情变得苦涩难堪。

祁盼君笑了,转而给自己戴上喜冠。吉时已到,她拿了团扇挡脸,等待喜婆迎她上轿。

然后,她听到祁芷兰温柔软糯的话:“盼君你不是喜欢商蔼,你只是喜欢我的东西罢了。”

“是啊,”祁盼君回头,“那你生气了吗?”

祁芷兰缓缓道:“因为你一直找不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所以你几乎从未为自己活过。”

祁盼君怔住,外间婆子催命似地连喊多声“吉时已到”,她也未曾听到。

“这些话,我一早便该与你说,”祁芷兰一字一顿,“盼君,女子存世,该为自己而活。你的目光永远在别人身上,日子是过不好的。命运或有不公,但是,你也要试着多看看自己。”

“阿姐,不知他人苦,勿劝他人善。你有没有想过,你所给予我的这些善,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

祁盼君推开门,牵上喜婆递来的红绳:“不管怎么说……阿姐,这些年都是我对不住你。望你余生夫妻和睦,平安顺遂。”

命运或有不公,可总该要去反抗的。

成婚前,祁盼君想要逃。临行前,鬼使神差地,她去看了阿娘,一个她厌恶了一辈子却又无论何时何地都无法割离的女子。

她从不知,阿娘病了,病得这样重。

阿娘趴在床上,咳出好大一口血。然后,她漱了口,擦了嘴,挣扎着爬起来,又往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扑了些脂粉。那样娇气的女人,独自在病床上与病魔撕扯的样子,看起来辛酸又彪悍。

千媚看到了祁盼君。

她向女儿招了招手,开口便道:“阿娘从前姓陈,唤‘穗娘’。没有‘千媚’这般不正经的名字,也没有这般任人作践……

“其实,倒也没谁能作践我,是我自己作践了自己……我自己活不明白,累得你也活不明白。你比不过祁芷兰,因为你没有一个能教会你存世之道的娘。”

她又咳了几声,喝了水,喘了好大一口粗气:“阿娘要走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听娘的,乖乖嫁到李家去……虽是续弦,但至少是正妻。即便他可能并非良人,但你至少不必再颠沛流离。”

祁盼君怔怔半晌:“阿娘……你为何要为我筹谋至此?”

“因为我是你阿娘。”

“可你从不爱我。”

“我在病中翻来覆去想了多日,才知道自己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你……”陈穗娘挣扎着坐了起来,她抚摸着女儿的秀发,柔声道,“阿娘给你编辫子吧。”

她的手,拢过她的发,手艺不比阿蔓差。

“阿娘你为何从未说过你病了?”

“阿娘怕李家觉得不吉利,不肯娶你。”

“阿娘……我便非得嫁给李庆山吗?”

“以阿娘这样的身份,能给你的,便只有这么多了。”

终于,祁盼君还是嫁了,以十六岁芳龄嫁给三十九岁的李庆山。

是续弦,是正妻。

尾声

“命运或有不公,但是,也要试着多看看自己。”阿蔓轻声念着这句话,转而抬头问笃墨,“关于这句话,你有何看法?”

笃墨道:“子非鱼,安知鱼之苦。像祁盼君这样的身份,看得再清,也逃不过命。更何况,她看不清。”

“我想,她应是看清了,”阿蔓淡淡道,“至少,不再只是被对姐姐的嫉恨蒙蔽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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