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疫情逐步辐射到全国,连我们这些住在偏远小山村的人都开始议论纷纷。一开始,邻里乡亲颇有些看客心态,边说边笑,不大相信这次疫情会对我们这么偏的一个地方能造成多大的影响……
我家在江西省宜春市西部的一个村里,村子距离县城一百多里路,多数人出行全依赖那一日三趟的班车。年久失修而又狭窄的公路蜿蜒在群山里,宛若一条被随意丢下的丝带。车窗外,山峦高低起伏、绵延不绝。我们村就在大山的庇佑下,延续了上百年。
我们县森林覆盖率高达88.08%,是出了名的贫困县,也是出了名的长寿乡。四年前,县领导班子为改变贫困的状态,决定创建生态县,发展旅游业,下令封山。村民们不能再以卖山里的木材为生了,青壮年纷纷提上行囊,外出打工。原本就不大的村子,现在更空了,留下的多是老人家。
一
这天下午,妈妈又一次挑着桶穿过马路,走过两米宽的木板桥,打开狸舍门上的锁。众多果子狸听到了声响,都吱吱喳喳地叫起来,在一间间的狸舍里上窜下跳,等待着妈妈喂食。妈妈开一扇小铁门,舀一勺自配料倒入洗干净的盘子里。果子狸躲在角落,盯着食物却不靠近,一旦妈妈关上铁门,它们感觉安全了,便立马蹿出来大快朵颐。果子狸的食物是由15%的麸皮、35%的细米、50%的玉米粉加入适量的水搅拌均匀后煮熟的自配料,有时还会加入鱼粉,来给它们补充蛋白质。除了每天给果子狸正常喂食之外,妈妈还给它们喂一些苹果、鸡蛋、多种维生素作为辅食,能够给果子狸更均衡的营养。
果子狸(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村子里很多人都没见过果子狸,时常有人来我家,想看看果子狸长啥样。爸妈也总是热情地带他们参观狸舍。果子狸喜静,喜暗,常常在下午活动。大多数果子狸一听到说话的声音,立马躲起来。也有些胆儿大的,小眼睛滴溜滴溜地转着,在接受注视的同时,也打量着对方。果子狸的头型像狐狸,小眼睛中间有一道窄窄的白色的毛发,一直连接到圆圆的鼻子。毛发短而柔软,身型圆滚滚,再配上短短的四肢和长长的松鼠般的尾巴,着实可爱。他们赞叹果子狸多么漂亮水灵,也惊呼它们如此凶猛矫健,最后又伴随着一阵笑声,人们啧啧称赞地走出狸舍。
我家的狸舍
时间回到2016年,这是封山令下达的第一年,青壮年都决定外出务工,可爸妈已经不年轻了,而我和弟弟还在上学。爸妈商量以后,决定还是搞养殖。他们和几个舅舅说这个想法,大家也都赞同,但关键是养什么呢?大家讨论好久也没头绪。二舅提议,要不养果子狸吧?他有个朋友就是养殖果子狸的,据说效益还比较高,还可以教我们。我想起和妈妈一起看的《致富经》节目,许多人就是靠养果子狸、竹鼠、林蛙、野猪这类特种野生动物脱贫致富的,再加上国家政策支持鼓励“大众创业,万众创新”,感觉前景不错。
爸爸说,我从来也没见过果子狸,就是要养,也没技术啊,什么都没有,全部要一点一点开始搞。妈妈说,这个成本太大了,农村一年赚两三万都很不容易,何况养这个成本这么高。万一亏了,就真是完啦。大家意见不一致,这样兜兜转转,就过了几个月。
2017年初,小舅决定去广东考察。一个月后,他带回来了好消息。他去各地的大市场都看过了,市场里都有野味批发摊位,行情好,商品狸120元一斤,需求量特别大。大家初步计算了建设产地和养殖成本,预计五年能回本,之后能有盈余。经过数次开会讨论,我们家最终下定决心养殖果子狸。
我家掏出了所有的积蓄,又借了几万元,大家最终凑齐了100万。说干就干,大舅、二舅、三舅每周五下午都从县城回来和爸妈一起建设产地,周日晚上又回去准备上班。铺桥、量地、画图、买材料、和石灰、砌砖、架梁……为了减少开支,只好自己动手,一砖一瓦、一桥一路,都是他们劳动的成果。小舅跑前跑后,去省野保局办特种养殖的驯养繁殖证和经营证。毒辣的太阳使他们变得黝黑,粗糙的铁网划破了皮肤。他们的汗水里藏着笑容,休息时的讨论声里含着希望。
终于,狸舍建好了,种狸引进来了,而这,不过才刚开始。搞特种养殖是一条艰苦的路,没有教科书,没有退路,只能自己摸索向前。
果子狸表面看起来乖巧,可一旦它感觉受到了威胁,便会十分凶猛。果子狸刚引进时,要给他们分笼,一般一间小狸舍住三只种狸。在这个过程中,果子狸会趁人不注意,猛地从狸舍中蹿出来。它们极擅于攀爬,跳上跳下,忽左忽右,十分灵活。同时,果子狸还会发出“嗷呜呜”的低沉叫声,进入紧急防备状态,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有一次爸爸、舅舅们在狭长的狸舍通道左右站着,将果子狸围起来,趁果子狸不备,一把抓住它的长尾巴,想把它抓回狸舍。但可能位置抓得不够准确,本来倒挂着的果子狸迅猛地回身咬人,让人猝不及防。如果被咬了,就需要及时去打疫苗。
那段时间,少不得出现几个人和一只果子狸斗智斗勇的情景。后来渐渐熟悉了,慢慢找到门道,知道怎样才能更快更准地将果子狸“捉拿归案”。他们自制了一些工具,比如类似捕鱼绞网。如果能够一把网住,自然能够直接抓回去,如果只网住了果子狸的头,也可趁机抓住它们的尾巴将其放回狸舍。为了更好照顾果子狸,妈妈开始学着用电脑上网查资料,舅舅们则到处参观学习,拜师学艺,汲取经验。
爸妈每天上午洗狸舍,中午洗盛食物的盘子,下午喂食,晚上还去视察情况。一般一月份,种狸要按照一公二母重新分栏配种,这段时间爸爸忙着抓果子狸,妈妈忙着做标记。标记记录了每个狸舍内种狸数量,母狸是否受孕,有无特殊情况,疫苗注射情况等等。四月份,母狸陆陆续续开始产子,一只母狸生2-5个幼崽不等。
正在分栏的果子狸
果子狸警惕心很高,产崽之后的母狸,更是出奇的敏感。它们尤其怕鞭炮声,但凡被什么声音惊吓到,就会立马将自己产下的幼崽咬死。尽管我们一家挨家挨户请求附近的邻里乡亲不要在果子狸繁殖期放鞭炮,还是有人照放不误。有时,母狸产下了幼崽,但是隐藏得很好,我们当时没发现,回头再去看就已经身体冰冷僵硬了。而这也意味着,前期配种付出的努力付诸东流。
没有办法,妈妈只得一天多次查看情况,那段时间,一天有一半的时间都在狸舍里度过,倘若察觉到异常,妈妈就立马把这些刚出生的幼狸分隔出来,自己喂养。幼崽出生就“被迫死亡”,这是一个许多果子狸养殖户无法避免,也很难克服的一件事。妈妈的决定很大胆,我所知道的养殖户中还没有人这么干过。
她把幼崽放在竹篓里,铺上一层稻草,还放了一根加热的灯来维持适宜的温度。由于幼崽拉的便便是流体,所以稻草每天都要换,没有稻草了就换成一块块布。为了节省成本,妈妈每天都要洗干净、晾干、再铺好。后来,舅舅在网上找到类似于尿布湿的一次性厚纸巾,才节省很多了时间。他还买了好多奶粉带回来,告诉妈妈每天冲泡多少克奶粉,配多少克水……妈妈记下来,每一次冲泡都仔细测量,又将奶滴在手背上,温度合适才喂,十分细致。
爸妈每天都好晚才吃上饭,这段时间我在上学,晚上十点下了自习和爸妈视频时,他们还在喂幼崽。我开玩笑:狸妈妈,你的小崽子们长得真漂亮。妈妈说:“那是!就是要长得好才好,前段时间狸崽病了,又找不到原因,我晚上都睡不着觉哦,就盼着它们快点长呢。”
我也曾喂过幼崽,它们饿了就“吱吱吱”地叫,眼睛尚且睁不开,却晓得蹭过来咬奶瓶儿,并不锋利的小爪子攀在我的手上,有时则两爪并用,牢牢抓住奶瓶,生怕奶瓶跑了似的。听着一连串咕咚咕咚喝奶的声音,我感觉很满足。
2019年10月,二舅的朋友,也就是那位带我们养果子狸的师傅介绍了一位广东老板来我家收购,大家都特别高兴,养了三年的果子狸终于出售了,要丰收了。这一次卖了两百多只,三十多万。广东老板临走时告诉我们,你们只管养,我一个人的档口一年就要卖三万多只。你们多养点,我好一次拖走,省得跑来跑去了。大家连声应好。后来,再有人来问,我们反倒舍不得卖了。家里还有四百多只种狸,准备留到明天春天配种,扩大养殖。
这天晚上,爸妈和舅舅们请师傅吃饭,大家格外高兴。在饭桌上讨论着当初提出的五年实现“千组狸园”计划。一组是三只,意味着我们计划养殖三千种狸,而这三千只种狸又能生产五六千只幼崽。慢慢的,这将形成一个更加完善的产业链,把附近的失业中老年人都吸纳进来。说不准也能回报家乡,共同致富呢。
教我们养殖的王师傅,他家是2012年开始养殖果子狸的。最初是他儿子养殖,后来儿子去当兵,就由他照料了。几年时间,他在我们县已经小有名气,县政府看准了这个行业,于是帮精准扶贫户出资几十万入股。如此一来,王师傅养殖果子狸的经济风险降低,他有了保障以后,干劲儿更高了。而那些精准扶贫户在王师傅出售果子狸时也能得到分红,能够保障生活,政府部门的扶贫压力也减小了许多,可谓是一举多得。
二
今年1月,疫情越来越严重,23日,武汉封城。专家提出——果子狸,穿山甲等野生动物极易成为病毒的中间宿主,发出了拒绝食用野生动物的倡议。而后,各地的疫情防控越来越严,关于禁食野生动物的报道也越来越多,打开各大新闻网站,都能看到此类报道。
我们村里也启动了种种防疫举措。为了响应号召,原本对狸舍半个月全面消毒一次,现在爸爸每三天消毒一次,做好卫生清洁。我们一家的活动范围,就是家、院子以及小河对面那一片被围起来的狸舍。
爸爸正在消毒
以前,爸妈每天讨谈论的事情是哪只种狸品相更好?今年果子狸怎么配种?大概能产多少幼崽?幼崽出生了,怎样安排狸笼舍?这段时间,谈话的内容变成了——疫情什么时候能结束?人工养殖的果子狸算不算在禁食用野生动物的范围内?果子狸真的会被列入黑名单吗?这对今年卖果子狸会不会有影响?……大家每天都紧张、不安,照顾果子狸之余,时时刻刻关注着最新消息。
只要看到关于果子狸或野生动物的新闻报道,亲人们都会发在家族微信群里。然而,除了分享信息,没有人给出回复或评论。毕竟,谁也不知道果子狸行业未来会怎样。即便着实担忧,大概也没人想表现出来,心中仍然存着一份希冀。在这样特殊的时期,大家都显得有些沉默。
2月24号,人大常委会制定法规:凡野生动物保护法和其他有关法律禁止猎捕、交易、运输、食用的野生动物,必须严格禁止。全面禁止食用国家保护的“有重要生态、科学、社会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以及其他陆生野生动物,包括人工繁育、人工饲养的陆生野生动物,全面禁止以食用为目的猎捕、交易、运输在野外环境自然生长繁殖的陆生野生动物。
果子狸首当其冲。
特种养殖户们都忧心如焚,自发组建了微信群,议论纷纷,期待解决方案。我看到越来越多群聊被组建起来,手机振动不停,新消息不断涌进来,压得我们透不过气。我知道大家都很难过,这是一种焦急、失落、混杂着无奈的难过。
我陪妈妈去喂果子狸,它们还是那样闹腾,习惯在喂食的时候躲起来。妈妈说:我们喂了这么多年果子狸,没日没夜干,这几年,我和你爸就没出过门,就盼着能赚点钱盖房子,给自己留点养老钱,以后不要给你们增添负担……我真是想不明白啊…年年都给果子狸打疫苗,吃得又好,又常消毒……以后我们还能干什么呀!我咬着嘴唇,十分心酸。爸妈家里小时候穷,也没啥文化,劳劳碌碌大半辈子,付出了多少心血,好不容易有了盼头,再过两年就能回本了。养殖户心里的苦与痛,又有“谁解其中味”?
2月25号,村里要求养殖户如实将养殖信息做个登记。妈妈把所有的证件都拿了出来,在桌上排开,比对着要求填写的内容,一项一项先写在纸上,再填到电子表格里,又让我检查一遍,生怕错一点儿。
几天后,县城来了两位工作人员,其中一位是野保局股长,是过来了解情况的。妈妈沏了两杯热茶,野保局股长将电脑拿出来,说要填写果子狸养殖相关信息。股长说,根据江西省野生动物保护法,经营证没用了,他就先收走了。驯养繁殖证暂时放在这里,怕省里来人要检查,拿来拿去省得麻烦,以后再收。妈妈眼眶一下就红了,她哽咽着问股长,果子狸被列入黑名单了吗?国家有什么政策吗?股长说,你们等消息就是了。说完就走了。爸爸坐在一旁抽烟,烟雾缭绕,面色凝重,一句话都没说,仿佛身形被定住了似的。
晚上,政府工作人员将我们县的特种养殖户拉了一个群,表示如果有什么想说的,可以写申请。妈妈让我先写一份草稿,我们前前后后修改了五六次、写了两个多小时,反复核对才发过去。群里的申请慢慢变多,我看到群里的养殖户有的是得了大病,无法工作,才选择养殖的;有的是退伍军人回家创业的;有的是政府帮精准扶贫对象出资养殖的……大家的情况各有不同,现如今,我们只得在焦虑中期盼一个好的解决方案,早日安放好漂浮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