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奉是广东高要县知县,这一天他下乡归来,刚进衙门,就接到了两个拜帖——一个是“世侄张师陆”,另一个是“门生范进”。汤知县很讨厌这个张静斋(张师陆号“静斋”),这人因为是自己同年的门生,便一向以“世侄”自居,没事就跑来打秋风。自己虽然不缺钱,但还是厌烦这样的人,真心不想见他。不过,这次他和范进一起来,范进是自己刚刚乡试录取的门生,新进的举人,未来前途无量——也罢,便一起见一见吧。
汤知县于是吩咐一声“快请”,张范二人便整衣走了进来。彼此寒暄客套一番后,汤知县摆下丰盛宴席,请二人吃饭:
“席上燕窝鸡鸭,此外就是广东出的柔鱼苦瓜,也做两碗。”
高要县市个肥缺,汤知县很有钱,所以除了鸡鸭燕窝之外,餐具亦都是“银镶杯箸”,很是精致华丽。可范进见了便“退前缩后”的不肯拿筷子,张静斋连忙告诉疑惑的汤知县,范进母亲刚刚去世不久,他正在守孝期间,有孝心范举人不肯用这种杯筷。汤知县连忙让人换了一个磁杯,一双象牙筷子来,但范进还是不动,最终用了一双白色竹筷子,范进这才拿起筷子吃起来。
眼见范进如此守礼,汤知县有点发愁:因为他没有准备素酒,若是范进不肯用,这饭是怎么吃啊?不过很快他就放下心来,因为他眼看着范进用白色竹筷子去“燕窝碗里拣了一个大虾元子送在嘴里”……
汤奉是回族人,他跟两位客气地说:
“却是得罪的紧。我这敝教,酒席没有甚么吃得,只这几样小菜,权且用个便饭。敝教只是个牛羊肉,又恐贵教老爷们不用,所以不敢上席。现今奉旨禁宰耕牛,上司行来牌票甚紧,衙门里也莫得吃。”
正说到这里,忽然来了个亲信小厮在汤知县耳边说了几句,汤知县起身说要去办点事。不一会儿他回来了,问张静斋道,你也是当过县官的,我现在有件事要请教你。原来朝廷下旨,禁止宰杀耕牛,无奈回民以牛羊肉为食,很多人要赖此为生,若是真的禁止,那就没有活路了。大家商量后,觉得汤知县也是回民,与大家是“教亲”,便准备了50斤牛肉,请以为老师父做代表送给汤知县,希望他能理解并且通融。汤知县为此很为难,他问张静斋,你说我是收还是不收呢?
张静斋一听,立刻义形于色地说,这当然不能收了!你我做官的人,只知有皇上,那知有教亲?随即他讲了刘基因为收礼被朱元璋贬斥并毒杀了事例(实际上哪有这事儿),他说得口若悬河,居然让范进和汤奉深信不疑,更加虚心求教。张静斋便道:
“依小侄愚见,世叔就在这事上出个大名。今晚叫他伺候,把牛肉堆在枷上,出一张告示在旁,声明他的大胆之处。上司访知,见世叔一丝不苟之,升迁就在指日。”
汤知县听了,深以为然。第二天便按照张静斋的办法锁拿了老师父,先打了三十大板,随即将五十斤牛肉全都堆在枷上,在县衙门前示众。此时天气炎热,第二天牛肉便生出了蛆,老师父年迈又被打过,第三天便死去了。众回民气愤难言,他们鸣锣罢市,来找县官讨个公道:我们来给大人送牛肉固然不对,可也不是死罪。我们知道这是张静斋的坏主意,快点揪他出来打死!
眼见激起了众怒,汤知县害怕了,连忙让人用绳子将张静斋和范进偷偷吊下城去,又让他们换了“蓝布衣服,草帽,草鞋”,如丧家之犬般逃走了。
随后,汤知县派人好说歹说,将众人安抚散去,然后向上司请罪。上司虽然也责骂他处置不当,不过官官相护,他还是要维护知县的权威。不久将五个为头的回民问罪,发回高要县,由汤知县“发落”了。他究竟怎么发落的,书中没有说,实在是让人揪心。
这是一场牛肉引发的血案,是一场不该发生的悲剧。虽然朝廷律令有它的道理,可普通百姓也有生活的权利。他们不过是一点卑微的请求,就算是行贿收礼不对,也实在不该如此对待?汤奉真是太过分了!
可是,我们也奇怪,这主意是张静斋出的,素来讨厌张静斋的汤奉为何对他言听计从?不是说“亲其人信其道”吗?恶其人,怎么还会那么信任他的主意?
汤奉固然不是什么好人,可看他后文对待严家的两个案子(派人抓捕断严贡生的案子,支持赵氏继承家产)他也是有主见的,并不是没注意的糊涂人。
可他还是听信了张静斋的话,实在是因为张静斋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什么“出个大名”“升迁就在指日”,这也正是汤奉心心念念的,所以他才以严酷的手段对待自己的“教亲”,让老师父惨死、让牛肉流泪。
哪有无缘无故的言听计从和从谏如流?不过是别人的意见正好暗合了我们的想法,符合我们的利益和愿望,于是,我们忘记了自己是多么讨厌这个人,多么鄙薄他的言行,都欣然与之合谋。是的,这无关亲疏喜恶,而是苍凉现实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