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电视节目和营销活动中,砸金蛋几乎是一个标配环节,广受大众喜爱。可能很少人知道中国80%的金蛋都来自山东省的水湖村,而村里最初尝试做金蛋的人还是一位诗人。
凌晨5点,孙允兵起来了。
四周黑漆漆的,村子仍在沉睡。这安宁的凌晨,孙允兵并不留恋,他向往的是另一个世界——一间汗蒸房。即使在城里,这玩意儿也算时髦,显得特懂生活。不过,孙允兵却在这里念诗。
孙允兵为它花了4000多块,他满意于它的安静、私密和隔音。毕竟,一个活在中国农村的诗人,多少有点酸溜溜的感觉。人前总要装一下,但汗蒸房的小门一关,一切回归了。
图 | 孙允兵在汗蒸房里念诗
“严冬尽了,冰雪消了, 大地暖了,新枝绿了, 可是 我的岁月,你在哪里? 难道就这样匆匆地走了, 永远也不会回来……”
这首诗叫《岁月》,因赵忠祥在电视上朗诵过而走红。孙允兵很喜欢,能流利且饱含深情地背诵下来。
天渐渐亮了。诗人孙允兵从文学世界里返回,推开小小的门,喧闹汹涌而来。
诗人也要赚钱的,朗诵室隔壁就是厂房。和逼仄、密闭的汗蒸房相比,这里一片热火朝天,满眼金灿灿——每天有3000枚石膏金蛋在这里生产。
老板孙允兵是村里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十多年来,家家户户都加入并壮大了这个产业,也把祖祖辈辈生活的山东费县水湖村,变为全国闻名的“金蛋村”。
无论在孙诗人还是孙老板看来,一手诗歌、一手金蛋的生活都还算幸运。不过,这一切背后的又不仅仅是运气。
水湖村“高加林”
水湖村可能是全中国最金光闪闪的地方:晒网是金的,喷枪是金的,手套是金的,油漆桶是金的,连墙壁都染上了薄薄一层金色。金蛋铺天盖地、层层叠叠,就像童话书里的惊世宝藏。
每天有30多万枚金蛋从这里销往全国,在庆典、宴会、促销等喜庆场合上,等待那幸运的一锤。已逝主持人李咏是“金蛋风”的开创者,《非常6+1》等经典节目让“金蛋”成为人们迎接好运的固定道具。
水湖村所在的费县,北距济南250公里,是书法家颜真卿故里;40公里外的临沂,则有个王羲之。圣贤之风的浸染,让齐鲁子弟向来读书了得。然而,在恢复高考的第5年,水湖村的孙允兵却陷入了人生的至暗时刻。
1981年夏天,孙允兵记得那天阴沉沉的,很闷热。他握紧手里卷成筒状的《哲学概论》,低头走进校门。挫败感让他不敢和其他同学搭话。
高中同学至今还说,孙允兵是“班上语文成绩最好的那个人”,考个师范大学应该不成问题。然而在预选考试中,孙允兵被淘汰了,据说差了3分。这意味着,他可能会失去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余生要和父母一样在黄土地里刨食。
这一急,结果生了场大病,孙允兵被父亲背去医院躺了3天。出院后终于认命,呆在家里和父亲一起编竹簸箕:家里要养5个孩子,身为老大的他没法任性。
不读书怎么了?孙允兵想,在家也可以搞文学创作,高尔基不是个木匠吗,赵树理大字也没识几个。他一边劳作,一边和几个上中专的同学搞了个文学通讯社,继续给各个文学刊物投稿。
稿件一封封寄出去,一封封被退回来。去村委取信的时候,他拿到手的信封往往是开着口的——别人太好奇他在写什么了,忍不住想看看。后来终于被录用了一首小诗,稿费两元钱,去邮局领汇款要有姓名章,光刻章就花掉了他一块五。
图 | 孙允兵翻看当年创作的小说手稿
在文艺之路上,孙允兵可以说是“挥金如土”。他拿出过10元巨资,买回成沓稿纸以供写作:那时候稿纸都是论张卖的,一张只要几分钱。去东北打工时,他用攒下来的30元买了台收音机,别人听梅兰芳,他听路遥的《人生》,觉得自己就像是小说里的高加林——一个热爱生活,心性极高,有着远大的理想和抱负的农村青年,而等待他的,却是骨感的现实和悲剧的命运。
17岁那年,父母帮他定了亲;21岁,他和大字不识一个的妻子扯了证,很快生了两个孩子。妻子从不关心他究竟在做什么,只是嫌他晚上用煤油灯看书“太耗油”。
时至今日,他依旧不怎么和妻子聊天,“没有共同语言”。有记者来村里采访的时候,孙允兵本想和他们一起吃饭聊聊天,却被妻子拦在门口,问他“还去不去城里发货了”。
棋差一招,便在人生的深谷越滚越远。即使多年之后,孙允兵仍无法抚平这些憾事,“第一是没有复读,第二是那么早就结婚。”
秀才的生意
错过了大学,错过了城市,也错过了美好的八十年代。那时食指、海子、顾城的诗风靡大江南北,却滋润不了留在农村的孙允兵。他仍读着他的赵树理和路遥,凭感觉写诗,最后只能自嘲:写着玩了。
不过有些派头还是留了下来。现在,57岁的孙允兵已头花发白,虽身材矮小,行头却不含糊:戴手表,穿衬衣马甲,和人交谈的时候字正腔圆,甚至带点儿播音腔;偶尔疏忽了,才又冒出很重的本地口音来。
孙允兵的穷讲究让他有些不合群,村里男人爱凑一起胡侃喝酒,他基本都不参加。其他人也不知道他整天躲房子里忙些什么。
他在写诗。在小纸片上写,最得意的一句是,“南洼那高粱把太阳烤成了黄黄的烙饼。”
可诗不能当饭吃,为了生计,孙允兵什么都做过。去集市上卖竹编簸箕,在砖窑和糖厂打工,卖鞋,卖豆腐,卖石膏娃娃,搞蔬菜大棚,做石膏模具……全村第一家浴池也是他在2000年开的。
2006年冬天,来洗澡的村民发现,孙老板又在捣鼓新东西。
这次是些圆圆的石膏蛋。几个雇来的工人就坐在浴池旁边的空地上,将调好的石膏浆倒入模具轻轻晃动摇匀,稍微晾上会儿,揭开模具,一个灰白色的半成品蛋胚就完成了,再涂上金漆料,整个工序不过几分钟。
图|工人在车间制作石膏蛋胚
每个围观的村民心里都回荡着三连问:这啥玩意?这玩意谁买?这玩意能赚钱?
这就是水湖村的初代金蛋。孙允兵此时还不知道一个叫李咏的长脸男人,在电视节目上把金蛋砸火了。批发商到处找货源,有人知道孙允兵会做石膏娃娃,就问他能不能做金蛋。
工艺上是不难的。孙允兵盘算一下,以为做完5万枚金蛋能赚到5000元,就赶忙答应了下来:没成想错误估计了人力成本,最后反倒亏了1万多。
村民们见他做赔了生意,唏嘘议论一番,渐渐把这事忘掉了。
孙允兵儿子在大学毕业后,把宿舍里的旧电脑拿回了家。2007年元旦,孙允兵把卖剩下的金蛋挂到网上销售,挣回了一些本钱。后来免费信息网站不管用了,他学着做竞价排名,钱花了五六千,啥订单都没接着。
虽说流年不利,但互联网终究打开了新世界:他注册了博客,开始在网上写诗。后来投稿给诗歌网站,投几篇就发表出来几篇,他就开开心心地和读者网友们交流,开开心心地继续写下去。
村里也有了“夜生活”
学会上网的孙允兵开始接触电商,在淘宝、1688都开了店。由于做得早,市场需求又大,加上平台效应,订单纷沓而至。传统的线下批发模式被打破,中间环节也被消除,每枚金蛋的利润由负数直接翻至最高2块钱。
由于卖得太快,一家豆浆机企业下了订单后不放心,还派了两个业务员过来蹲点,石膏蛋上的金漆一干,就运走。
村里人终于意识到,一口酸诗的孙允兵这回真的逮着“金蛋”了。
孙允兵把第一桶金用来建工厂,又风光了一把。前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本村外村都有。
金蛋确实是个好生意。和其他石膏工艺品不一样,它工序简单、制作方便,更重要的,它是一种消耗品。每天,成批成批的金蛋被运出去砸掉,就有成批成批的金蛋生产出来补上,生生不息。
孙允兵就住在工厂的传达室,每天5点多起床,下午开车去临沂发货,晚上八九点才能回家。他被人骗过8000元,孙允兵苦口婆心地给对方发信息,对方耍赖骂他,他的回击却很书生气——“你这种人早晚会孤立的。”
一个半拉子诗人做网店都这么溜,越来越多村民也依葫芦画瓢,搭起金蛋生产线。
跑得最快的还要数村里那些年轻人。孙振国在潍坊读中专时就帮父母打理过淘宝店,2013年毕业回来后全面转向金蛋,家里的店铺销量很快窜到头部。
图|年轻人涌入金蛋行业
村里还有千余人是代加工散户,为网店供货。残疾人低保户王全福起初也是散户中的一员,后来放开胆子借了15万元,自己办金蛋厂,注册了8家淘宝店铺。如今,26位和他一样基本丧失劳动力的残疾人,在他的工厂里靠制作金蛋谋得生路,而他也成为了当地的创业和慈善标兵。
规模上来后,除了生意,一些变化也在悄悄发生。
柏油马路铺好,新路灯竖起来,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八成以上都回村了。村里人从此有了“夜生活”,路边每晚都有烧烤小吃,热闹到十一二点。那家开了十几年的小吃摊后来干脆换掉门脸,进化成内设包间的“大酒店”。
其他村庄里坐在路边唠嗑的老人,在水湖村是绝对见不到的:金蛋市场一年比一年广阔,人人都在忙活,“家家没有闲人”,甚至连赶集的时间都没有,村里后来开起了5家便民超市。小学添了新设备,3座幼儿园重新装修过,连邻村都愿意把孩子送到这边来。
归来仍是少年
现在,水湖村已经成为国内最大的石膏金蛋产业带。国内每销售10枚,就有8枚产自这里。村里约2600口人中,有2200多人靠金蛋为生,他们共同运作着7家金蛋加工厂,近百家金蛋作坊,200多辆重型卡车。
图|昔日默默无闻的小村庄,已成为颇具规模的电商基地
每年,过亿枚金蛋从这里销往世界各地,带来近3亿元产值。它也成为中国最著名的“淘宝村”之一。
除了商业和科技的力量,这一切自然也与孙允兵有关。而现在,他计划将生意逐步转交出去。儿子已经自食其力,开了一家机械厂,对金蛋似乎兴趣不大。
孙允兵考虑过退休,又觉得这样一来对厂里的工人很不负责。有人劝他享清福,他就文绉绉地吟起来——“历数乡邻之帮扶,职工之勤劳,我若弃之而去,桃源之乐安在?”
这个金蛋村的第一人,依旧在衬衣马甲中独来独往,一如少年时的清高。“之前我干嘛他们就干嘛,我做金蛋大家就都做金蛋,”孙允兵说,“但我喜欢的写作、朗诵,他们学不来的。”
去年十月,孙允兵装货时伤到了腰,躺在家里的3个月闲来无事,花480元在网上报了朗诵课程。每天凌晨5点,就钻进家里的汗蒸房练习。
从事金蛋制造行业13年,卖出了千万颗金蛋,他终于得到了人生的一点儿小自由。
水湖村的金蛋依旧供不应求,但新的挑战也潜藏其中。随着竞争加剧,金蛋的售价不断走低,原先五六元一枚的,如今卖不到一块三。与其他产业无异,同质化竞争对产业提出了持续升级的需求。
村里更富想象力的“金蛋二代”们,一边改造生产工艺,一边拥抱直播、大数据等新模式和工具,甚至还琢磨着想把金蛋卖到国外。
图|一位村民在运送装箱后的金蛋
在孙允兵看来,这是年轻人的任务了。他还是难忘初心,把更多时间放到文学上:写散文,写小说,写诗歌,写自己看到的麦收播种,也写回忆中的童年与亲情;写农村孩子没钱上学的事情,把自己写哭了,眼泪滴到键盘上。被他津津乐道的是,其中一篇诗歌被某位大学教授点了收藏。
今年稍微清闲些,孙允兵翻出了自己年轻时创作的小说文稿。那是用白纸裁开、装订成的厚厚几沓本子,边角泛黄,上面用蓝色墨水写满工整字迹,他准备一点点将它们整理到电脑里。
即使年近花甲,孙允兵还是给自己留了一项任务——每天去临沂发货。往返三小时路途,这位乡土老诗人时常会一边开着窗户漏风的小卡车,一边大声朗诵《桃花源记》。
2017年8月13日这天,孙允兵驾车回家时,对面有司机违规开了远光灯。他眼睛难受极了,灵感却也来了——把车赶紧停到路边,他掏出手机,借着窗外昏暗的路灯,一字一字摁下自己的诗句。
车辆来来往往,车灯来来回回地扫过孙允兵身上。他写道:“贼光惊扰了夕阳的美梦/他/躺在贼亮贼亮的/贼光里。”
*文中配图均由朱武涛拍摄
作者修修,现为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