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多年前,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曾在《红星照耀中国》中记录他所看到的黄土高原景象。除却满目荒凉,彼时黄土地的贫穷令他印象深刻。书中曾有这样的表述:陕北是我在中国见到的最贫困的地区之一

对近些年来过延安的人来说,“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的原有刻板印象已被彻底颠覆:这里触目皆是青山。曾有人以诗句道出内心受到的震撼:“荒山秃岭都不见,疑似置身在江南”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李勇、刘宗荣、姜辰蓉、陈晨

“这一令人惊叹的黄土地带……在景色上造成了变化无穷的奇特、森严的景象——有的山丘像巨大的城堡,有的像成队的猛犸,有的像滚圆的大馒头,有的像被巨手撕裂的冈峦,上面还留着粗暴的指痕。”

80多年前,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曾在《红星照耀中国》中如此记录他所看到的黄土高原景象。除却满目荒凉,彼时黄土地的贫穷同样令他印象深刻。书中曾有这样的表述:陕北是我在中国见到的最贫困的地区之一……

时光荏苒,换了人间。上世纪90年代末,曾经生态脆弱的陕西延安在全国率先启动退耕还林,一场红色圣地的“绿色革命”自此开启。20年过去,改变已悄然发生。对近些年来过延安的人来说,“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的原有刻板印象,已被彻底颠覆为“这里触目皆是青山”。曾有人以诗句道出内心受到的震撼——“荒山秃岭都不见,疑似置身在江南。”

监测数据也印证了人们的感觉:延安的植被覆盖度从2000年的46%提高到2017年的81.3%,陕西的绿色版图向北推进400多公里。20年来,延安大地经历了一场由黄到绿、由绿变美、由美而富的巨大而深刻的转变,成为“全国森林城市”。

这场转变从生态开始,席卷了人们的思想、生产和生活的各个领域。如今,延安干部群众从退耕还林中,开始品尝到“满山尽是聚宝盆”的生态红利。昔日的贫困与荒凉,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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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耕还林20载,“黄土地”刷出“新颜值”。延安市吴起县铁边城镇上营盘山退耕前(上图)与退耕后(下图)对比(资料照片)。

荒山、风沙与洪水共存的昔日记忆

一刮风,黄土、沙尘遮天蔽日。山扛不了风,地保不住水

“那时候,这些山几乎都是秃的。去山上种地,连一棵能遮阴的树都找不到。”在延安市吴起县南沟村,53岁的闫志雄坐在被绿色环绕的自家小院中,回忆起20多年前的情形,仍不住感慨。

一刮风,黄土、沙尘遮天蔽日。山扛不了风,地保不住水。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却常常连播下的种子都收不回来。“下一场山水褪一层泥,种一茬庄稼剥一层皮。村里人每家种几十亩地,却还可能饿肚子。”闫志雄说。

“狂风阵起,哪辨昼与昏,因此上把万紫千红一笔勾”,这是文人诗作对那时延安的描述。当地人回忆,“过去我们这里的人,男的不敢穿白衬衫,女的不敢穿白裙子。出去转一圈,回来就成土色了。过去,家家门后都挂着个掸子,进门头一件事就是拿了掸子在门口掸土。”

资料显示,上世纪末,延安水土流失面积高达2.88万平方公里,每年流入黄河泥沙2.58亿吨,约占入黄泥沙总量的六分之一。

外界很难想象,素以干旱著称的黄土高原上,许多人却有着“跑洪水”的记忆:没树没草的秃山留不住雨水,一下大雨就爆发山洪,连牲口都能冲跑。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延安,几乎每个村子都安有大喇叭,一下雨,村里就有专人在喇叭里通知村民“跑洪水”。

50年前,在志丹县永宁镇,李玉秀的婆姨就被山洪冲走了。“那年,20来个人一起下地,山里下大雨发了洪水,大家只能各自找地方跑。洪水过了,人们发现少了我婆姨。”隔着几十年时光,诉说往事时仍难掩悲意,李玉秀用衣袖拭了拭眼角。

让土地不再荒凉、生活不再贫苦,成为一代代延安人的渴望与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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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版照片,上图:延安市吴起县吴起街道南沟村内正在实施的林分改造工程(5月23日无人机拍摄)。改造后,以沙棘为主的灌木林将变为树种相对多样化的乔木林。下图:南沟村经过林分改造后的山坡(5月23日无人机拍摄)。新华社记者邵瑞摄

宁要“乌纱帽”落地,也不让羊群上山

养羊对植被的破坏太严重,对吴起本已很脆弱的生态而言,更不啻为一场灾难

“越垦越荒、越荒越穷、越穷越荒”的恶性循环,让延安人终于明白,“靠山吃山”的日子过不长久。但问题也随之而来:祖祖辈辈生活在这沟峁纵横的土地上,种地、放羊,已是当地农民沿袭千百年的生活习惯。穷则思变,但改变又谈何容易?

站在20年后回望,很多人没有想到,改变最早竟出现在延安北部自然条件最恶劣、彼时还被称为“延安屋脊”的吴起县。

1997年,把山羊养殖作为支柱产业的吴起县,邀请世界粮农组织的专家前来考察畜牧业。不曾想,一盆冷水“迎面泼下”。

“我们的本意是想请专家支招,让我们把山羊养殖做大做强。但专家实地考察后却提出,吴起的生态太过脆弱,不能再放羊了!”时任吴起县畜牧局副局长的高增鹏说。

“支招”成了“否定”,说起当时的心情,高增鹏坦言“不太高兴”。但专家却有理有据:山羊散养在山上,不仅会吃草叶,还会用蹄子把草根刨出来吃掉,甚至连树皮也啃光。养羊对植被的破坏太严重,对吴起本已很脆弱的生态而言,更不啻为一场灾难。

一场没有达到最初目的的座谈会,却给吴起县领导敲响了警钟。1998年,在深入调研后,吴起开始实施封山禁牧、植树种草、舍饲养羊,一次性淘汰散牧山羊23.8万只。

这是一次颠覆当地人观念的变革。禁牧之初,很多农民跑到县委,把时任吴起县委书记郝飚堵在办公室里质问:“凭啥老祖宗几辈里都放羊,现在你就不让放了?不放羊、不种地,吃啥?”有人甚至扬言,要把羊群赶到郝飚的办公室里。

“只要找到我的,我都把人请进来,倒杯水、发根烟、算本账。”郝飚说,“以吴起当时的环境,18亩天然草场才能养一只羊,但是人工种植的草场,一亩就可以养两只羊。相差了几十倍啊!”

这本账,他反复算给来找他“算账”的群众听:“你说老祖宗几辈都放羊,那你富了吗?你要富了,就按你的路子走;你要没富,就按我的方法来!”

面对重重阻力,郝飚承受了巨大压力。“困惑之时,我来到吴起烈士陵园。回想起革命战争年代,多少英烈为解放吴起献出了生命。那么,为了建设吴起,我一个县委书记就是被免职又能如何?”回忆起当年的情形,郝飚动情地说道。

1999年,中央启动退耕还林政策,延安人开始“从兄妹开荒变为兄妹造林”,守得云开见月明。“当时我感到非常振奋,瞬间感到自己浑身上下都轻松了。这说明我们的路子走对了!”郝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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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延安吴起县合沟实施生态扶贫造林工程地,一排排油松为昔日的荒山披上绿衣(2016年10月13日摄)。新华社记者 邵瑞摄

退耕还林20载,一片绿终成“一片海”

在卫星遥感图上清晰可见一条绿色的分界线,与行政边界相吻合,标志着“绿色延安”已经形成

初夏的午后,从闫志雄家的小院向四周眺望,蓝天白云之下青山环绕、绿水依傍,回忆中的泛黄底色早已无迹可寻。但是,他仍然记得这些年种树的不易。

跟着闫志雄,我们一路爬到山顶。他指着周围连绵的青山说:“现在一满(方言:全部)都是绿色。从这里望得见这些山,都是我们村里的。山上的林子,都是我们村民一棵一棵栽起来的。”

漫步在林中,只见树木高低错落,粗细不一。闫志雄说:“在延安这样干旱缺水的地方,种树很难一次成活,需要经过三年中五六次的补种才能长起来。一片林子往往是‘爷爷孙子五辈树’。”

与“插个树枝就能活”的江南不同,为了种树,延安人付出了艰辛的努力。春、秋两季是一年中种树的季节,而天气这时往往很冷。在黄河之滨的白于山区,为了在陡峭的山崖上种树,农民们会把树苗放在背后的背篓中,匍匐着身子,手脚并用地爬上山梁。

“在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农民不仅要来回多趟背树苗,还要在几乎直立的山崖上挖坑、种树。渴了喝口凉水,饿了啃个干馍。”曾经多次采访退耕还林的延安电视台记者贺彦朴说。

艰辛的努力,终于让一片绿变成“一片海”。在延安市退耕还林工程管理办公室提供的4张卫星遥感植被覆盖度图像中,从2000年的“半黄半绿”到2010年的“一片碧绿”,再到2015年的“整片深绿”,时间的刻度显示出黄土高原生态恢复的艰辛历程。

自上世纪末国家启动退耕还林工程以来,延安共完成退耕还林1077.46万亩,植被覆盖度从2000年的46%提高到2017年的81.3%。在卫星遥感图上清晰可见一条绿色的分界线,与行政边界相吻合,标志着“绿色延安”已经形成。

气象资料显示,退耕还林后,延安沙尘天气明显减少。城区空气优良天数从2001年的238天增加到2017年的313天,入黄泥沙量从退耕前的每年2.58亿吨降为0.31亿吨。一位从广州来延安培训的干部说,他第一次来延安,没有见到预想中黄土高原的荒凉,满眼绿色恍若置身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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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延安市延川县文安驿镇梁家河村内安装有防雹网的苹果林(5月24日无人机拍摄)。新华社记者 邵瑞摄

丛林花果中有本“致富经”

“生态兴则百业兴。做到生态养民,才能巩固住退耕还林的成果。”

延安的绿水青山,不仅扭转了当地的生态环境,还改变了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广种薄收难温饱”的生活状况。生态巨变促进农民脱贫致富,生动诠释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

73岁的侯秀珍当年是坐着驴车、迎着黄土嫁到南泥湾来的。如今,这里的森林覆盖率已超过80%,连绵起伏的青山与山脚下的万亩花海相映成趣,几位南方来的游客不禁吟唱起民歌《南泥湾》。

侯秀珍的公公是著名的“三五九旅”的一名连长,南泥湾的许多粮田都是他和战友们一起开垦出来的。退耕还林后,作为村里妇女队长的侯秀珍却带着妇女们种树,把粮田变为森林。

“过去我们这里‘到处是庄稼,遍地是牛羊’,但是庄稼种得多产量低,牛羊满山啃得草都长不出来。一下雨山上的水就下来,冲得川道里的稻田也种不成。人穷得没办法。”侯秀珍说。

侯秀珍说,虽然不见了公公开垦的粮田,但是种上了树,村里人的日子却越过越好。“栽上树的几年,山上的洪水不下来了,山绿了、水清了。因为不再广种薄收,腾出来劳动力了。国家给的退耕还林的补助,孩子都上学了,村里这几年不仅出了大学生,还出了研究生、博士生。这种日子,过去哪里敢想?”

延安市宝塔区南泥湾镇镇长黑学良说,南泥湾近年来还精心打造“生态经济”,让春花、秋叶、稻田、鱼塘形成四季不断的美丽风景,“绿色”与“红色”旅游相映成辉。“目前南泥湾农民新增收入中的10%至15%,是来自于‘生态经济’。”

栽下“聚宝盆”,生出“致富经”。站在延川县文安驿镇梁家河村的山峁上举目四望,郁郁青青的果园向八方延展开去,大大小小的苹果挂在枝头。近年来,梁家河村共退耕还林5590亩,发展起山地苹果981.2亩。

“过去我家种40亩地,一亩地年产才100来斤。现在大部分地都退耕了,只保留了10亩苹果。”梁家河村民张卫庞说,2017年,10亩果园为他带来了40万元的收入。“我现在就希望能在我们这里多种点苹果树,再种上桃树、杏树、核桃树,把我们这里变成真正的‘花果山’,那我们农民就美得很了!”

如今的延安,正在经历由美变富的历程。

宝塔、安塞的山地苹果,延长、宜川的花椒,延川的红枣,黄龙的板栗、核桃,成为退耕群众重要的收入来源。在主导产业支撑下,延安农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从退耕前的1356元提高到2017年的11525元。

“生态兴则百业兴。做到生态养民,才能巩固住退耕还林的成果。”安塞区委书记任高飞说,远山是生态林,近山是经济林,安塞坚持“生态+”,发展6万亩蔬菜和40万亩山地苹果,去年农民人均收入达1.22万元。

荒山“盖被子”,农民“有票子”。据延安市林业局局长付天平介绍,目前整个延安林果面积已达676万亩,实现产值在百亿元以上,森林旅游年直接收入达1.2亿元,林下经济年收入8.1亿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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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客在延安市黄龙县瓦子街镇“树顶漫步”景区内游玩(5月31日摄)。新华社记者 邵瑞摄

初心不改,绿水青山变身金山银山

坚持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是延安生态建设取得重大成就的根本保障

国家林业局退耕办主任周鸿升说,退耕还林的初心是生态修复和保持水土。20年的退耕还林给延安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变化,表现为山变绿了、水土流失得到遏制、入黄泥沙量显著减少、产业结构明显变化、群众生产生活方式发生巨大改变等。

当地干部群众认为,近20年来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来,延安退耕还林和生态建设的显著成绩,是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的生动实践。作为“全国退耕还林第一市”,延安的相关探索或为生态脆弱地区发展提供一定启示。

启示一:国家生态文明顶层设计和政策支持,坚持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是延安生态建设取得重大成就的根本保障。

“人要顺应自然规律,坚持与自然和谐相处。”高增鹏说,国家退耕还林政策出台时,曾在陕北地区进行深入调研,做出了以尊重自然规律为主线的制度设计。

付天平说,国家退耕还林、天然林保护和三北防护林体系建设等工程的实施,是拉动延安生态建设的“三驾马车”。“只有国家政策持续强力实施,延安生态建设才能取得举世瞩目的成绩。”

启示二:基层干部群众立足长远、接续奋斗,以“功成不必在我”的胸襟久久为功,保证了延安生态恢复的可持续性。

“急于求成换不来绿水青山”,延安市市长薛占海说,自退耕还林启动以来,延安各级干部始终坚持生态优先的发展理念不动摇,一任接着一任干。“如果哪一任干部有松懈,就没有延安今天的良好生态”。

启示三:坚持生态惠民、生态利民、生态为民,牢牢为了群众、依靠群众,是延安退耕还林顺利推进的基础。在退耕还林启动之初,国家制定了“退耕还林、封山绿化、个体承包、以粮代赈”的方针,解决了老百姓要吃粮、要生存的现实需求。

延安市环保局副调研员常翔宇说,截至2017年底,国家累计投入退耕还林各项补助资金和成果巩固专项资金130.6亿元,其中直接兑付农户113.4亿元。延安正加快构建以产业生态化和生态产业化为主体的生态经济体系,以群众实实在在的获得感,实现农村经济社会发展的深刻变革。

尝到了生态建设的甜头,延安自2013年起自筹资金,在全国率先实施新一轮退耕还林,截至目前已完成160.2万亩。陕西省委常委、延安市委书记徐新荣告诉记者,延安人民最听党的话,只要方向对,不怕路程远。延安将以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为指引,坚持生态建设一任接着一任干,守护好延安的绿水青山,让绿水青山成为金山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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