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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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吴江七都镇副镇长钱锋最近在读一本名叫《茧》的小说,作者是费孝通。“把正在发生现代化变迁的乡村、城镇与城市用故事的方法来呈现,探讨城乡经济,乡土观念,是种不一样的阅读体验。”钱锋说。
费孝通是中国社会学和人类学的奠基人之一,其作品《茧》是非常小众的一本著作。他更为人知的是《乡土中国》和《江村经济》,这也成了七都镇现成且拿得出手的伴手礼盒——印着费孝通题写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艺术纸包裹着的两本书。
费孝通两本经典著作做成的伴手礼
开弦弓村名字的由来以及解说
江村的原型是七都镇开弦弓村,村子气场很不一样,随处可见被冠以了“中国”前缀的标识。江村,不特指一个村子,这点其实在《江村经济》的英文名中是有体现的——A Field Study of Country Life in the Yangtze Valley。江村,就是长江流域的村子,费孝通笔下的江村是江南农村的缩影。用现在的话来说,江村已经成为一个品牌,就像阳澄湖大闸蟹、龙井茶一样。
但开弦弓村的确是江村的代表。1936年,在广西大瑶山地区负伤且痛失妻子的费孝通回家养病,从而慢慢开始了苏南家乡的田野调查。
费孝通本是吴江人,来到开弦弓村是因为姐姐费达生——中国著名蚕丝专家,堪称现代“黄道婆”。开弦弓村因为“桑梓万家,茧丝遍地”吸引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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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弦弓,因流经村子那条小清河犹如一张拉满的弓弦而得名,宋代词人杨万里这样描绘它:望中不着一山遮,回顾平田接水涯,柳树行中分港汊,竹林多处近人家。
因为费孝通,开弦弓注定不是一个普通的村子。大量社会学、人类学、经济学等相关行业的专家、学者、学生每年前去村子考察。同时,它所在区域又是太湖沿线最后没有被开发的23公里,这意味着更多可能性。
起点高,背负重。多年来,开弦弓只是一个圈子里的小众村子——人们千里迢迢来出差,打卡过场,消费都给了隔壁村。
今年5月,钱锋挂职了一年后正式留了下来,担任开弦弓村所在的七都镇副镇长。他做的第一件事是选取镇上8位工作人组成一个“中国江村项目专班”,重新印了名片,只有名字,没有职位,看不出上下级。
“目的就是引起对方的好奇,给自己争取几分钟‘宣讲时间’,把我们村子的真正实力和价值告诉大家。”这是钱锋的“心机”。
专班里的成员要学习礼仪,要熟读费孝通的著作,随便拉个人就能当博物馆讲解员。毕竟,费孝通博物馆是每个来到江村的人的必去之处。
2010年,费孝通去世后5年,博物馆落成。同济大学建筑师李立用堂、廊、亭、弄、院等元素,将博物馆营造出江南园林的意境。因为和周边农贸市场、村委会和小学适度相连,天气好的时候,博物馆也是村民们的散步去处。
博物馆内还有一个电子卖书机,费孝通的所有著作都可以在上面找到。
村里随处可见的“中国·江村”
费孝通博物馆外观
费孝通博物馆里费孝通著作年表
博物馆外,村中还有一个建于1969年的江村礼堂,为保留其年代感十足的外立面,村里面花了比推倒重建多三倍的价格进行内部装修。
对面的教授工作室则由羊圈改建而成,目前是一栋两层起居空间和一个平层会客室,大咖来时一般会安排在这里住上一晚。人多的时候就只能去镇上住宾馆了,村里并没有网红民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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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说到乡村建设,很容易想到民宿。
“因为能够预计未来的价值,村里的房子很难收储。”钱锋说,“村里有民宿,但都是村民自己的房子,不是现代意义上可以为此前来打卡的那种”。
比如足迹民宿,其实就是很普通的民房,农家乐的感觉,但曾经接待过费老,墙上还挂着费老和其他学者们来江村时的照片。白色外墙上写着,“江村在,人们就会沿着费老的足迹,走进江村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曾几次接待过费孝通的“足迹民宿”
有没有足够影响力的民宿,在钱锋看来不是最主要的。他的目标是让老百姓和村集体增收、前五年税收平衡、稳中有进,以及业态的可持续发展,争取不给下一任留下麻烦。
得过华罗庚数学奖,念过冰心文学班,留学英国,大学念法学,博士学市场营销,做过公安,又来到政府,89年的公务员钱锋是“自愿降级”从市里来镇上的,每天开车140公里上下班。除了费孝通这个名头,以及乡村大有可为,还有一个原因是主导江村club的张文轩——两人仿佛惺惺相惜。
英文原版《江村农民生活的变迁》和手稿
费孝通博物馆里的荷花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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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村club由咖啡馆、会场和费老家宴组成。2019年,正在吴江南厍村打造熟人社交圈的斜杠青年张文轩陪领导来江村调研,发现江村有完整的生态肌理:农民种植水八仙和香青菜;房屋间距小,是传统江南小巷,充满现实体验感。在感慨这个高起点的村子的同时,他也发现,除了开会,村里连个歇脚吃饭的地方都没有。
今年的上海城市空间艺术季里提到“最幸福的15分钟生活圈”,张文轩早两年就想到了,对于他自己所在的南厍或是开弦弓,都是离城市近、经济又发达的村,村民有理由享用城里人的生活。
这是对内。
对外来说,有了咖啡、食物,链接到更多人,让外来客的停留时间至少从30分钟延长到3小时,这是江村建设的一个小飞跃。
江村club中的咖啡馆外貌
江村club咖啡馆
江村club内景
张文轩喊来一直在乡村开民宿的方然开了家咖啡馆,在并不整齐的民房中呈现出乡村的清新。咖啡的价格、品种、品质都和城里差不多,谁也不能挂单。张文轩自己又成了江村顾问,既做咨询也干运营。
会场里文史资料很多,除了费孝通和乡村建设相关书籍,特别的是叠得很厚的蓝皮论文,都是专班去国内各大院校找来的和江村、费孝通、乡村振兴有关的论文副本,为那些前来参加“村长论坛”、学术研讨的人提供翻阅。
“压力很大,因为村子的特殊性,做不好就有几万学者骂你。”张文轩又觉得,“因为村子的特殊性,我们的起点就是别人的目标,让人很有动力。”那天,有个姑娘窝在club的沙发里看了一上午《江村经济》,前一天晚上还有两个姑娘从邻村开车过来吃战斧牛排,从某种方面来说,江村是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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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斜杠成了最佳组合,既是上下级,也是雇佣关系,又是朋友、师徒。他们有共识,江村的“乡村振兴”可能是一条绝无仅有的路。费孝通无疑是个大IP,不仅在开弦弓村写就著作,1981年后每年都会回来。村民随之成了“财富”——他们和费孝通有过接触,每个人都是一部口述史。
他们请来给费孝通做过菜的厨师陈长红,在旁边开了“独一桌”。
苏州菜可以分为厨房菜、菜馆菜、船菜,菜馆菜又分为京菜、徽菜、本地菜。在张文轩看来,现在多数饭店只能做到当时商贩、市集路边菜馆菜的水平,而厨房菜是苏州官员、商贾自家请的厨师在家里招待客人,这也成了现在苏州流行的“独一桌”。
江村club里做了个“费老家宴”,一个老法柴火灶,旁边一间只放一桌。陈长红将费孝通生前喜欢吃的菜摆上桌,比如大闸蟹、蟹粉狮子头,比如酒酿、红烧羊肉,据回忆,费老口味略偏甜。
费孝通也爱喝点小酒,在给哥哥费振东的信里他曾写:“8毛多1斤的普通白酒,加枸杞、橘皮和糖,经过一个月,很香。喝了首先觉得通胃气,很适口和舒适,不知道你试过没有。过节买得高级烟台葡萄酒,色淡白,很纯,价是两元多。”
口述历史的代表还有农民教授姚富坤。1981年,他第一次接待了来江村调研的费孝通,后来也一直和费孝通多有接触。
“这周末,原中国社会科学院政治学研究所党委书记、研究员,中国政治学会常务理事房宁要来,住五天,要跟你聊天。”钱锋给姚富坤交代了这个任务。尽管接待任务繁忙,而且差不多的内容讲过无数次,姚富坤依然觉得要回去准备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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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说乡村振兴的时候,大多时候的语境是无人留守的空心村。开弦弓村显然不是,它和另外3个自然村一共有747户,2800左右人口,是个密集村。同时,因为位于苏南太湖流域,是包括鱼虾蟹水八仙在内的食材圣地,人民生活富庶。
上世纪80年代费孝通先生通过调研,提出不同于西方常规围绕大城市的发展模式,苏南地区可以走小城镇发展模式,这就是后来以乡镇工业带动城乡发展的“苏南模式”——发达的工业环境下,如今常见的情景是:夫妻俩白天工厂上班,下班后,购买了机器的家庭工厂也有雇工,一年也有四五十万的收入,经济发达。
对于贫困地区来说是支柱产业的文旅产业,对江村来说只是生活配套。
“文旅最怕同质化,我要的不是政绩,要的是老百姓能参与的文旅,是和生活密切相关的。”钱锋说。
因此,乡村振兴在江村的做法更多的是用好村的肌理,把村民当作财富,培养他们的自豪感和口述能力。挖掘手作糕团、风枵茶、熏豆茶等当地风物,让家家户户都会讲江村故事。
“费老家宴”里的柴火灶
江村club里组织的活动
一杯咖啡,一本《江村经济》,是这里的标配
近期,钱锋正在和南通、云南相关行业的人在聊,这两个地方都和费孝通有关联。实业救国的张謇是南通人,曾邀请费孝通父亲费璞安担任张府西席,教授自家子弟,后又推荐他担任通州师范(即后来的南通师范)学校教师。费孝通的“通”就是父亲用来纪念自己和南通的缘分。由于日本飞机不断空袭轰炸昆明市区,1940年,费孝通带领一大批学者,被迫将社会学研究室迁至昆明东南的呈贡县(今昆明市呈贡区)大古城魁阁,抗战胜利后才搬回校本部。
他希望,“费孝通”这个IP是流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