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钟亮
诸城西北有条太古庄河,是潍水支流,源头处有座海拔172米的小山,土名锡山,另有个斯文的别名,叫公冶山。孔子高徒“七十二贤”之一的公冶长就生于斯,长于斯。山下那个三四千年前就有的小村落,村人以公冶子为荣,名之近贤村。村东有公冶长墓,至今犹有香火。
公冶长出生于贫穷的农民家庭,“有教无类”的孔子收他于门下,教他精研六艺。但有关他的史料太少,连研究儒学的权威朱熹都埋怨“(公冶)长之为人无所考”。我们只能在《论语·公冶长第五》中读到:“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孔子家语》也只说(长)“为人能忍耻”;《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录孔子门徒事迹,称公冶长为齐国人(《孔子家语》则认为是鲁国人),字子长,将其名列第十六位,然后就是抄录了《论语》上那几句话。那几句话也只是告诉我们,公冶长是孔子的女婿,曾以“非罪”做过牢狱,如是而已。仔细品味,即便这寥寥数语,重点也不在公冶,而在孔子。正像钱穆说的:“孔子千古大圣,而其择婿条件,极为平易。学圣人应当在平易近人处。”
让笔者一直困惑的是:公冶长有着孔子女婿和大弟子的双重身份,照理说他应该在儒界非常活跃,属于社会上的名人,在鲁、齐的国史上留下许多记录,然而没有。他像隐身人似的在成为孔子女婿以后就消失了。这大概是他为人低调、内敛,不显山不露水的缘故吧。
公冶长做什么去了呢?他一没有出仕做官,二没有经商致富,而是在杏坛毕业之后回到老家,到近贤村北面30里外的城顶山(今安丘市庵上镇孟家旺村北)开设书院,收徒教书去了。笔者十几年前曾到那山上寻觅先贤遗迹,参观了古朴的学屋,瞻仰了未必是公冶子亲植的千年银杏。就在那银杏树下,我蓦然想到,公冶子当年继承了孔子的事业,在他的家乡潍河流域教书育人,开了“民办教育”的先河。之后梁丘贺、梁丘临、郑玄、管宁等大儒,也相继在家乡课徒讲经,这无疑是赓续了公冶子的薪火;又想到苏轼在密州(今诸城)做官时,他的弟弟苏辙前来探望,曾留下“至今东武遗风在,十万人家尽读书”的诗句,这个“遗风”,应该就是公冶子给我们传下来的吧。
作为公冶子家乡目不识丁的普通百姓,对这位大贤的学问如何并不清楚,也不太感兴趣。感兴趣的是他有一项别人都不具备的特长,或曰异秉,就是懂鸟语,可以跟雀儿对话交流。笔者髫年时听老人们讲,公冶长家里綦穷,他每日上山砍柴、放牛,闷得慌了就听鸟儿唱歌、说话。有一天,树上有只老鸹叽叽喳喳地叫他:“公冶长,公冶长,北山顶上有只羊,你吃肉来我吃肠……”公冶长到那儿一看,不差,真有一只被野兽咬死的山羊。他把死羊拖回家,煮了满满一锅肉,一家人美美地吃了好些日子。但糟糕的是,他忘了与鸟儿的约定,没把羊肠子再放回到山顶,结果遭到了报复。这天大清早,老鸹飞到他家窗前,对他说:“公冶长,公冶长,南山坡上有只獐,你吃肉来我吃肠……”公冶长兴冲冲地跑向南山坡,远远看见那儿围了好些人,他急忙大喊:“不要动!那是我打死的!”但到那儿一看,地上躺着的不是獐子,而是个死人。于是人们把他当成了凶犯,拿绳索一捆,送到监狱里去了。
这是纯粹的民间传说,但它能跟《论语·公冶长》对上号儿。所谓“在缧紲”而“非其罪”,会不会指的就是上面这案件呢?当年孔夫子没讲,周围的弟子又没记录,致使后来的学者都感到困惑。于是有人广征民间传说,在此基础上加以想象,然后一个通晓鸟语的大儒便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世人面前了。南朝(梁)的皇侃在其《论语义疏》中这样写道:
公冶长从卫国返回鲁国,走到两国交界处,听到鸟雀相呼唤:“往清溪,食死人肉。”行不多时,又见一位老妇人当道而哭:“我儿前日出行,至今不返,怕是已死,不知所在。”公冶长说:“适才我闻鸟雀相呼,‘往青溪食死人肉’,恐怕是您儿子吧?”老妇人马上到清溪去,果然找到了儿子的尸体。之后村长知道了此事,怀疑公冶长杀人,将其押送监狱。狱官审问公冶长:“何以杀人?”公冶长申辩:“解鸟语,不杀人。”狱官便决定试验一下。这一天,公冶长在牢中又听到鸟雀鸣叫,就对狱官说:“雀鸣啧啧啜啜,白莲道边翻车,黍粟撒地,牡牛折角,收敛不尽,相互往啄。”狱官听了半信半疑,便派人察看,果如公冶长所言,遂将其释放。
明代田艺衡的《留青日扎》也记载过公冶长懂鸟语的故事,跟潍河流域的民间传说大同小异:公冶长听到鸟儿鸣叫,得到南山上有死羊的消息,遂与鸟雀分而食之。失了羊的人跟踪到公冶长家,见墙上挂着羊角,以为他是盗贼,便到国君那儿告发。国君把公冶长叫去审问,他如实诉说。但国君不相信他真懂鸟语,将他关进监狱。不过这个故事的后续发展牵扯到了孔子。孔子素知公冶长为人,便去拜见国君,为之辩解,并在众弟子面前说出了“(长)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那句名言。
以上皇侃、田艺衡所记内容,是笔者从安丘学者贾德民文章中得来的。贾先生文中还说,公冶长在狱中又听到鸟雀向他呼叫:“公冶长,公冶长,齐人出师侵我疆。沂水上,峄山傍,当亟御之勿彷徨。”他通过狱吏向鲁国国君报告了鸟语的意思,国君仍不相信,但为防万一,还是派人前去侦查,果见齐国的军队已经逼近了边境……事后鲁君准备赏给公冶长许多贵重东西,还打算授予他大夫的爵位,但他坚辞不受,仍隐居泉林,治学课徒。
综合民间传说和文人笔记,让我们看到一个别样的孔门弟子形象。他可能“德行”不如颜渊,“政事”不如季路,“言语”不如子贡,“文学”不如子夏,但懂鸟语的舍我公冶其谁?
其实懂鸟语的并非公冶长一人。《汉书·地理志》说:“伯益知禽兽。”《后汉书·蔡邕传》又云:“伯益纵声于鸟语。”伯益是尧舜时人,比公冶长要早好多年岁。另据《三国志》《宋史》记载,三国魏人管辂,及宋代富阳人孙守荣,也都是“通晓鸟语”的异人。而在当代,葫芦岛的阎福兴能懂70多种鸟语。他不仅能与鸟儿愉快交谈,还能让鸟儿与自己共舞,故被称为“中华奇人”和“当代公冶长”。
这些事例证明,“懂鸟语”是一门科学,它并不神秘。笔者虽愚钝掌握不了鸟雀的语言,但从公冶长那里学到了一点:人类必须善待动物,尊重它们,其实就是尊重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