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缺水,武邑尤甚。民谣唱:金南宫,银枣强,武邑一片大碱场。如果说河北是个大沙漏,那么,武邑则是漏斗尖了!

人均不到二亩地,即便年年风调雨顺,“漏斗尖”不调皮,庄稼不受渴,仍然穷草遍地长,穷风常年刮。

刚刚还“雁点青天字一行”,高不可及;转瞬便“风吹白浪花千片”,近在眼前。2018年9月28日,河北省政府公布:武邑县正式退出全国贫困县序列!

武邑县各业并举,共绘繁荣。所到之处,乡亲们笑脸相迎,迫不及待地介绍自己的致富经,我记了厚厚一大本。一股清风吹过,哗啦啦翻三下,三个鲜活的人物便走了出来。

“大肥脚”村支书

贾寺院村像一床大窟窿小眼子的老棉被,破旧得不行。一双穿老款运动鞋的大肥脚,在破棉被上“啪啪”行走。

这双脚曾站在北京城的脚手架上,“国字脸”包工头呼呼号号指挥施工;曾踩踏拖拉机的离合器,运输自家产的预制板;也曾频频踏上银行的大理石地面,存钞票。

2008年春天,这双脚像引了线的针头,要缝合村里的“破棉被”。

泥泞的穿街小巷雨后没处下脚,人们要像瘸腿鸭那样蹦来跳去;自来水塔“休克”,乡亲们搬了水桶和坛罐,上邻村投亲靠友讨水;浇地井泵“阵亡”,“沙漏地”的青苗眼睁睁渴死……镇领导知道贾三虎不愿当官却仗义,劝他先把水塔修上:你能眼瞅着大家没水吃吗?贾三虎“啪”地跺一下大肥脚:净挑软柿子捏!

“国字脸”贾三虎怎么会是软柿子?上学是尖子生。干农活是尖子把式。搞副业是尖子能手。一堆树条子变成精编筐,又变成钞票。他的预制板厂日进斗金啊!

他垫钱修好水塔,磨米机又趴窝了,老百姓磨米要远走他乡,破路和浇地泵……贾三虎肥脚又一跺:行行行,我把这些都干了!自家工厂是提款机,手下工人是劳力,三下五除二,贾三虎“缝合”了这几个大窟窿,镇领导又找他:你不当村支书乡亲们不干哪!乡亲们呼啦啦围上来,异口同声要他帮帮大伙……

一咬牙再一跺脚,贾三虎走马上任。

光补“被面”不行,被子暖不暖和,关键在被里。第一刀,对准贫困户身上的“困难”。用照顾、安排打扫卫生、护林等,贾三虎把全村贫困户来个“大起底”。七十二岁的姜便根,患类风湿病四十年瘫卧在炕,闻知我要写村支书,激动得想要坐起来:全靠三虎啊!徐站芬老人六十七岁,患过脑血栓。我们刚进屋,她指着炕上的礼品盒,这是三虎送来的中秋月饼哪。有人逗她,假装说贾三虎“坏话”,徐站芬像被扎疼了,“嗷嗷”喊了起来:三虎最好!你说他坏话就不行!

第二刀,要砍掉私心。自己的脚下必须干净,公家钱他不过手,村里工程多,决不给亲戚。妻弟卖建材,村里不买他的货。

这第三刀,要砍断穷根。“大肥脚”啪啪啪挨家跑,鼓动大伙盖大棚种蔬菜。一算挣钱账,听的人眼睛放光,却没人干。打个样吧!第一年,贾三虎种一个大棚,没人理;第二年种两个大棚,还是没人理;第三年,他的大棚呼呼进票子,人们“红了眼”。大棚火了,新难题又找上门:卖菜难!贾三虎先卖老百姓的菜,村干部们后卖。菜一天一个价,村干部挺着受损失。卖桃子,贾三虎挨家分,这家八筐,那家十筐,决不让老实人吃亏。蔬菜大棚遍地开花,贾三虎成立了兴彪蔬菜种子合作社,家家户户按股份分红。

而今,贾寺院村人均年收入近万元,柏油路,砖铺巷,全村徽派风格的白墙黑瓦建筑似人间仙境,跻身河北省“美丽乡村”排头兵。

贾三虎也变化不小,“国字脸”上的皱纹深了、背驼了。唯一不变的是那双无数次在村里转的“大肥脚”,印章一样盖着、盖着,也不知道盖了多少层,一天盖了多少次,还在盖。

“鸡司令”和“跑步鸡”

夕阳收起最后一缕晚霞,杨树林儿抹了淡墨,便响起一阵扑啦啦的翅膀声。瞬间,高低错落的树枝上结了一串一串的露宿客,这便是“跑步鸡”。朝霞一层一层脱掉黑衣,“跑步鸡”相继醒来,又炸起密集的翅膀声,它们从“吊床”上下来,为新的一天剪彩。有的激情炫技,飞下树并不着陆,而是伸长脖子展开双翅平行直飞,一路咯咯咯呼朋唤友,战斗机那样准确穿过林隙,一口气飞行四五十米!

这奇异的画面出在鲍贤兰村,乡亲们夸道:“鸡司令”真能耐,养鸡养出花来了!

这些华北柴鸡大半睡在树上,少半睡在鸡舍。二百一十亩森林,分十四个养殖区。每个分区一亩地,不超过八十只鸡,确保它们有足够辽阔的“运动场”,尽情欢耍。鸡们每天要跑一万步,飞、跳、上树,按公式换算成步数。如果出栏时个别的跑步步数不够,再放回续养,直到“跑够数”。一只鸡一个码,类似一个人一个身份证号。每只鸡都戴装有芯片的脚环,一扫脚环,祖父三代血统毕现,鸡场名称、入栏时间、吃什么、跑步总步数、平均日步数、运行轨迹平面图、生长天数、出栏日期等一目了然。

野外、野环境、野运动场里恣肆成长的“野鸡”,肌肉群发达,肉质紧,脂肪低,味道鲜美,供不应求。刚投放网卖平台,像一小滴油溅进大热锅,“唰啦”一声便没了。

“鸡司令”叫何晓飞,这位“八〇后”长相敦厚,像个扩大版的胖娃娃,圆圆的脸,圆润的声音,一心圆着贫困户的盼富梦。他说话文静,骨子里却拼劲十足,嫩竹扁担挑重担,不减量,不歇气,不折不扣地掌控科学养殖要领,一把一把又一把,将贫困户从穷坑里捞出来扶上马,再送一程。

手握“管理锹”,“鸡司令”配合县里挖“穷根”:不计贫困户的每年保底收益,再略高于市场价格收贫困户的粮、菜做饲料;饲养、浇地、防疫、种菜、起粪用工也优先贫困户。

七旬老人李希升闻知我要写跑步鸡,一双豆荚细眯眼突然爆裂,两颗豆粒儿闪闪亮:养跑步鸡等于有了劳保,咱一下就翻身啦!养鸡挣钱,又卖饲料!他对刚考上北京理工大学的孙子说:你好好念,继续往上考,你考到哪爷爷供到哪!

把所有残、老、病家庭“大兜底”,往日“苦瓜脸”乡亲个个眉开眼笑。县委书记刘勇仍然绷紧脱贫弦:每家贫困户都要有多个致富项目支撑,杜绝返贫。新扩建林地一百八十亩,惠及五百户贫困户。新上“千里眼”系统,一打开网页,就能看到跑步鸡的“现场直播”。

何晓飞家住饶阳,远离妻儿,却让乡亲们靠近了富裕;他独自住在鸡场简陋的板房,却从脱贫者脸上感受到温暖。月光下,那一树一树安睡的跑步鸡,是最美的水墨画。

“女汉子”张云霞

打工时,张云霞干过印刷工、拉链工、车间主任。嫁给龙店镇大国村的木匠宋富强,人们夸她是全村最漂亮最有福气的人。谁成想,公公突患癌症,幸福生活一头栽进谷底……

一周岁的儿子强行断奶,让娘家妈带,“女汉子”张云霞跑起了大货车。早七点出去送牛奶,晚上九点多对完账回家。找客户、开车、装货、卸车、结算,背箱子在台阶上上下下,都她一个人。

钱,来少去多。张云霞只好加快工作节奏,快些,快些,再快些!为了“大提速”,张云霞贷款三十万买辆客车,客运司机兼卖票员,又风风火火地跑了起来。客运车价炒高又跌落,辛苦整整四年,却赔了老本!

那段日子,张云霞愁眉紧锁,杏眼失神。仿佛路边摇头晃脑的小草都嘲笑她,雨用哗哗声讽刺她,阳光以炽热挖苦她……张云霞没被压垮,2014年5月,她又办起“武邑云霞箱包有限公司”!

胆子太大!家人吓了一跳!不想还有“第二跳”,张云霞决定在大国村建立包箱厂分车间,让整天打麻将的留守姐妹们当工人!数“第三跳”最吓人,聋哑姐妹、残疾姐妹、智残姐妹,“一个都不能少”……身上压着沉重的贷款,敞亮的张云霞却轻松地说:我知道姐妹们心里的苦,以心换心,我们互相帮忙。工厂需要人,她们帮我。她们需要增加收入,我帮她们。

我们驱车赶往大国村。

聋哑人毕占凤正在缝纫,针嗒嗒嗒走,右侧不断飞出“黑翅膀”。她老公腿残疾,一双儿女都上中学。她聪明,活好手快,年入两万多元。

李文展今年四十八岁,见人就笑,跟谁都笑。她在工厂扫地,每月七百块钱。开工资了,张云霞安排人将工资交给李文展的老公。李文展的孩子,由她的姐姐“全程照顾”。

见了黄淑营,我跟她握手,她咯咯咯笑了半天,感到这是件新鲜事。她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我问她多大岁数,她告诉我“数兔的”。我问她一个月挣多少钱,她回答我“挣一百”——其实她挣七百。她不怎么认识钱。但拿了钱,她能到集市上买东西,想买什么买什么。

我亲眼看到,李文展扫地把成品当了垃圾,张云霞微笑着将成品挑出来,认真“辅导”了半天,李文展又“懂了”。工人们说:一会儿她还会忘。张云霞说:没关系的。垃圾出车间前有人检查。

所见之人无不感动,善良的张云霞心肠软,爱心浓。

陪我们釆访,张云霞今天的节奏慢两拍,她要把耽误的时间补上,去另一个村加班。

残阳已坠,西天渐暗,我劝她明天再补吧。张云霞道:当天的事,必须当天做完。她打开车门向我们招手致意,一歪身飘进驾座,车子轰地窜了出去。我目送她的车子缩成一个句点。

文章写得完,故事说不完。

河北省武邑县脱贫大提速,苦了几代的乡亲拔出穷根,如同一下掀去压胸石块,卸掉腿肚子上的沙袋,往日揪紧的愁眉舒展开,脸上笑波荡漾:

好日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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