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仇春霞 中国烹饪杂志

细品之下,这种笋是苦后带甜,比起常吃的斑竹笋别有一番深味。或许是人生经历让“宋四家”之一的黄庭坚的心态发生了改变,这种苦笋竟然成为他的大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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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图/仇春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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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庐山南部的金鸡峰下有座道观,名为简寂观,由道教上清派宗师陆修静(406年至477年)所创建,自南朝以来就是庐山最庄严兴胜的道观。被贬到筠州(今江西省高安市)监酒税的北宋著名文学家苏辙游访简寂观,吟了一首七律,其中有一句是:“门外长溪净客足,山腰苦笋助盘蔬。”

苏辙没有被道观里珍藏的道藏典籍所吸引,倒是对着一盘苦笋诗兴大发。这简寂观的苦笋有何妙处呢?

佛系甜苦笋

原来,此地盛产苦笋,道士们不仅平常食用,也经常用来待客。厨师的手艺不错,做出来的苦笋不但不苦,还有一股甜味。有些外地来的访客第一次尝试就喜欢上了,于是苦笋就成为简寂观有名的招牌菜,“简寂观中甜苦笋”也成为诗话中的一桩趣事。

佛道两界食苦笋,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基本上都是就地取材,所以唐代著名僧人怀素写《苦筍帖》也不足为奇。此帖内容如下:

苦筍及茗,异常佳,乃可迳来。怀素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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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怀素 《苦筍帖》 25.1厘米×12厘米 上海博物馆藏

看来是有人想拜访怀素,按礼数先修书一封表达意愿,并且随信送上了苦笋和茶两件礼物。怀素尝过之后感觉味道非常不错,于是回了一个便签条,请他直接过去。怀素在帖中用“筍”字而非“笋”,因为宋代以前“筍”是规范字,宋代才出现“笋”这个异体字。

黄庭坚的老家就在江西,乡里人经常食苦笋,但黄庭坚却坚决不吃。因为他觉得这东西不仅闻起来苦,吃起来也很苦,实在没法忍受这个味道。黄庭坚14岁时跟随宦游的舅父李常离开江西,一走就是多年,后来又在外地求学、科考、做官,回家乡的机会很少,倒是品尝了不少江浙一带的各种笋。后来他终于有机会回江西任职了,听说简寂观的苦笋很有名,一直想尝一尝,可惜每次去的时候都不当季,所以也无法确认“简寂观中甜苦笋”是不是真的。

苏轼乡愁里的苦笋

苦笋并非江西独有,它和其他竹笋一样也经常出现在南方的四川、广东等地。美食家苏轼是四川人,家乡苦笋的味道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他在《春菜》一诗中写道:“久抛菘葛犹细事,苦笋江豚那忍说。明年投劾径须归,莫待齿摇并发脱。”

这首诗的意思是:很久没有像道士和僧人那样不问俗事了,不过这倒是小事,就是特别想吃苦笋和江豚,这太让人难受了。明年还是写一篇弹劾自己的文章,直接辞官回家得了,不要等到牙齿和头发都掉了才回家乡去。

看到苏轼这首诗后,黄庭坚提笔给老师写了一首和诗《次韵子瞻春菜》,其中有两句:“万钱自是宰相事,一饭且从吾党说。公如端为苦笋归,明日青衫诚可脱。”

黄庭坚的和诗不仅与老师押的字完全一样,还直接回应老师的愿望:您如果真是为了苦笋而辞官,那明天就赶紧把读书人的青色长衫给脱了,回家种地去吧。苏轼看到这首诗之后就跟朋友们开玩笑说:“我当然是不想当官,可这黄鲁直就想拿几根苦笋硬差遣我退休!”坐客哄堂大笑。可惜苏轼此生都没有再回家乡,连去世后都没能归葬祖茔,品尝家乡的苦笋就永远成了他的梦。

黄庭坚拿自己当时不喜欢的苦笋开老师的玩笑,虽然逗乐了朋友们,然而实在是不懂老师的心,两人说不到一块儿去。这种无奈当然只有苏轼自己知道。不过,黄庭坚后来对这种滋味是深有体会的,因为他后来终于知道苦笋是真的好吃。可惜他再也没有机会与老师当面打嘴仗,因为风烛残年的苏轼已经被发配到岭南去了。

贬谪岁月里的甜苦笋

宋绍圣元年(1094年),黄庭坚被人弹劾,说他此前为神宗皇帝修的《实录》有很多地方不符合事实,又有过激的言论批评时政。黄庭坚被贬为涪州(今重庆市涪陵区)别驾。

黄庭坚任涪州别驾时,朝廷规定他只能住在黔州(今重庆市彭水县),官府不提供任何食宿,也不允许当地官员提供帮助。当黄庭坚百转千折地抵达黔州,上无片瓦遮顶,下无立锥之地,只能借宿在一处破庙里。住处虽然解决了,吃却成了难题。好在他是在四月底到达黔州的,此时山间野外的食物还比较富足,加之周围乡亲和仰慕他才学的士人也出手救济,黄庭坚才得以度过最艰难的时期。

在黔州的第一个冬天很快到来了,黄庭坚发现有村民去挖笋,可是竹林里并没有见到笋。一打听,原来他们挖的是还没有冒出土的笋,长度只有大约一寸左右,吃起来像蜂蜜和甘蔗一样甜,当地人说这种笋过完冬天就不能吃了,因为春天的笋会变苦。嗜笋的黄庭坚自然不肯放过这一寸美味,就放开来吃。

在黔州度过了三个冬天后,黄庭坚被迁往戎州(今四川省宜宾市)。戎州地处西南,境内盛产竹子,连山遍野,千里龙吟,十分壮观。戎州府治依江傍山而建,闲时乡人会将各种时鲜或小吃依街而叫卖,笋也是特产之一。

在戎州的第二年春天,黄庭坚见到一种时鲜笋,有一尺多长。经过研究,他觉得这就是黔州的甜笋,只不过出土以后变成了苦笋。黔州人不吃这种苦笋,而戎州人吃。细品之下,这种笋是苦后带甜,比起常吃的斑竹笋别有一番深味。或许是人生经历让黄庭坚的心态发生了改变,这种苦笋竟然成为他的大爱。在莽莽大西南地区,黄庭坚彻底更新了年少时对苦笋的认知,“简寂观中甜苦笋”应该是真的。

黄庭坚如何吃苦笋

苦笋至今都是宜宾人喜爱的山货之一,吃法多样,比如肉片炒苦笋、酸菜苦笋胡豆瓣煮肉片汤等等。一般来讲,苦笋炒之前要用开水焯一下,以便去除涩味和苦味,但是很多人就爱那种苦味,不焯水直接炒。苦笋煮汤则基本不焯水,若是去掉苦味便没有味。还有更原始、更地道的吃法,那就是火煨苦笋。方法简单粗暴,将挖回来的苦笋直接埋进火灰里,加几根辣椒一起煨熟,剥开笋壳,洗去笋和辣椒上的草灰,将二者撕成细丝,拌上辣椒粉、葱、姜、蒜、生抽、料酒等,就可以食用了。这种吃法不仅保存了苦笋的味道,还让笋壳的味道也渗入苦笋里,苦中别有风味,很适合下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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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菜鲜笋 摄影/张洋

不过在黄庭坚的时代,很少有人会吃猪肉,东坡先生要不是饮食习惯走非正常路线,而且严重缺食物,也不会对猪肉动了心思。黄庭坚食用苦笋的方法大致是这样的:将新鲜的苦笋择干净,涂上捣碎的鲜姜末和醋,用草席裹好埋在草灰里,过些天再吃。

看样子,这种苦笋的味道应该是酸酸甜甜、辣辣脆脆的,大概有点像现在宜宾的泡笋。不过草席和草灰有一种特别的清香,那是现在的泡笋所没有的。另外,苦笋一般也不泡来吃,因为泡出来的苦味不好吃,用来做泡菜的笋一般都不是苦笋。

黄庭坚非常喜欢这种方法制作的苦笋,他说每天都要吃几百根,要一直吃到自己老了吃不动为止。

以诗书换苦笋

一天几百根的速度,这画面让人想起熊猫吃竹子,除了睡觉,几乎随时手里都擎着一根笋啊。这么大的消耗量,从哪里进货?连工资都没有,黄庭坚只能重操旧业:以诗书换苦笋。

书法换东西是黄庭坚习惯性的做法。比如他嗜香,可是又买不起好的沉香,权贵之家多藏有好香,他们喜欢黄庭坚的书法,所以交易就这么顺利完成了。但是用书法换食物,那是断然不能这么做的,哪能亵渎了圣贤?可以用画换,就不能用书法,尤其是诗文换,这是士大夫的底线。可是,特殊情况下,士大夫也被迫变相用诗书换食物。

在戎州,黄庭坚最要好、又能换得到食物的有两个人:黄斌老和廖宣叔。苦笋只不过是众多交换物中的一种。

黄斌老的姑父是北宋有名的大画家文同(1018年至1079年),文同画的竹子最有名,传世墨本有《墨竹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文同也喜欢吃笋,他和苏轼还有一个关于吃笋的故事。宋熙宁八年至十年(1075年至1077年),文同调任陕西洋州(今陕西洋县)工作。他在洋州写了一系列诗歌,很多是写竹诗。文同将诗歌寄给小表弟苏轼,苏轼回和了很多首,其中有一句是“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据说文同接到苏轼回信那天,刚好携夫人游完洋县盛产竹子的谷,晚上正吃笋,看到苏轼的诗瞬间笑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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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文同 《墨竹图》 轴131.6厘米×105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黄斌老比黄庭坚年长,是进士出身,黄庭坚迁往戎州时,黄斌老正担任戎州通判,相当于现在的副市长兼纪检委书记。黄庭坚作为朝廷被羁管的“罪臣”,黄斌老有责任看守他。在黄斌老眼中,黄庭坚是值得尊重的人物。在被贬往宜宾之前,黄庭坚是朝中馆阁成员,负责修《神宗实录》,又被司马光点名担任《资治通鉴》印刷之前的校对官。这些职位虽然不是权力要害部门,但却是晋升的重要通道。即便没有官爵加分,“苏门四学士”之首的称号和在诗文书法上的成就也足够让黄庭坚名扬天下。黄斌老从姑父文同那里学会了画墨竹,书法也不错,所以他与黄庭坚经常探讨诗歌、绘画和书法,还认了同宗。

黄斌老在戎州建了一个小园林,起名南园,园子里有一片竹林,每年春天会冒出很多苦笋。黄庭坚缺货时,就惦记着黄斌老的那片苦笋。他给黄斌老写诗道:“南园苦笋味胜肉,箨龙称冤莫采录。烦君更致苍玉束,明日风雨皆成竹。”大意是:南园的苦笋比肉还好吃,竹笋们都埋怨你不把它们挖回家。麻烦你赶紧给我送一捆过来,要不过几天就长成竹子了。

黄斌老既得到了黄庭坚为他作的诗,又得到了他的墨迹,当然是赶紧派人把苦笋送上了。

有时候黄庭坚就直接在便签条里向黄斌老索要,而且还定量,比如30枝。便签条虽然不如特地作的诗更贵重,但黄庭坚会将自己的便签都编辑成卷,就像日记一样,所以从文学的角度来说,黄斌老得到的便签也是很有价值的。

廖宣叔是当地一个品学兼优而且有点佛系的年轻人。自从到了西南地区,黄庭坚经历了被贬后心如死灰的状态,对人生价值有了新的认识,他开始对好学的年轻人和儿童蒙学重视起来,廖宣叔就是黄庭坚愿意培养和指导的对象。黄庭坚向廖宣叔求苦笋的方法也是很书卷气的,他写了一篇佛教文学性质的偈颂文《乞笋于廖宣叔颂》:

龙蜕骨,掉苍尾。余戢戢(音jí),漫蛇虺(音huǐ)。弃雨中,心烂死。携长鑱(音chán),戴篢(音gōng)子。可尽髡(音kūn),馘(音guó)在耳。

虽然黄庭坚想要的是笋,但交换的底子却是文学与佛学修养,廖宣叔要是没有一定的根基,想必黄庭坚也不屑于跟他玩了。

以书法换取口中食,在古代很多士大夫看来是不能接受的事。黄庭坚早先也不干这种事,后来为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但也多限于行书或楷书。到更晚几年他被贬到广西宜州时,为了生存,他也愿意用草书做交易。人生不易时,诗文书法也保不住节操了。

好吃请读《苦笋赋》

黄庭坚暴食苦笋的行为惹来一帮本地朋友的担忧,他们劝黄庭坚少吃,说笋是发物,吃多了不好,容易引发旧疾。黄庭坚哈哈一笑,从汴京到黔州,再到戎州,风雨几千里,心都死过几回了,还怕什么苦笋。倒是这苦笋激发了他对人生的感悟,于是提笔写了一篇《苦笋赋》,文字如下:

余酷嗜苦笋,谏者至十人,戏作苦笋赋。

其词曰:僰(音bó)道苦笋,冠冕两川,甘脆惬当,小苦而反成味,温润缜密,多啖而不疾人。盖苦而有味,如忠谏之可活国,多而不害,如举士而皆得贤,是其钟江山之秀气,故能深雨露而避风烟。食肴以之开道,酒客为之流涎,彼桂斑之梦永,又安得与之同年。

蜀人曰:苦笋不可食,食之动痼疾,令人萎而瘠。予亦未尝与之言,盖上士不谈而喻,中士进则若信,退则眩焉,下士信耳而不信目,其顽不可镌。李太白曰:但得醉中趣,勿为醒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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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黄庭坚 《苦笋赋》 31.7 厘米 ×51.2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这篇赋大意如下:

我十分喜欢吃苦笋,很多人劝我少吃。为此我写了篇赋,内容如下:宜宾的苦笋在东川和西川最有名,又甜又脆,味道恰到好处,吃起来有点微苦,但反而更有味道,口感温润缜密,多吃也不伤人。大概是因为苦而有味,就像忠言虽然逆耳,但可以让国家富强,说再多都没有害处;就像推荐的士人虽多,但都是贤人,这就汇聚了江山之秀气,所以能深深吸取天地之甘霖雨露,免去人间烟火气。筵席以它做开胃菜,酒客为它流口水,那些看起来珍贵的东西,又怎么能够和它相比。

有些四川人说:苦笋不能吃,吃了会激发人的老毛病,让人萎靡羸弱。我也不跟他们多说什么,因为对上等人,不用跟他说,他也明白;对中等人,跟他说完他似乎明白了,过后还是会糊涂;下等人只听传言,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非常顽固而无法开导。

所以李白说:只求得醉中之乐,不用跟貌似清醒的人去解释什么。

《苦笋赋》的墨迹至今还保存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成为宋人美食篇中的代表作。这是一篇地道的文学作品,但并非严格的赋体,黄庭坚不过是想借苦笋来抒发对人生的感悟。

不过,黄庭坚很快就被打脸了。第二年春天,他就感觉心痛得厉害,喝了很多温补甚至是燥火的药,才有所缓解,不过却是再也不能多喝茶了,整个人也不像以前那样有精神了。他回想起来,觉得可能是苦笋吃得太多的原因。

苦笋不能背“黑锅”

那苦笋要不要背这口“黑锅”呢?比黄庭坚早一百多年的著名高僧释赞宁(919年至1001年)撰写的《谱》中记录了古人对竹笋毒性的认识。初唐名将李绩在《本草》中说“竹笋味甘,无毒,主消渴,利水道,益气,可久食”,中唐中药学家陈藏器也说“诸笋皆发冷血及气,不如苦笋不发病”。

这两位都说苦笋不会致病,可以经常吃。释赞宁经过多方考证,认为:各种笋都性寒,吃久了会引起风病,类似于外感风邪而导致的病症,而诸笋当中又以苦笋的寒毒最厉害。他还做了一个小实验:用豆豉汁泡笋,可以解酒毒。这听起来就像是以毒攻毒。

苦笋的确是寒性重,这“黑锅”似乎是要背的。但是另一方面,笋又被用于治疗某些病症的中药。比如治疗丹石热渴,可以挖些淡竹根煮水喝。治疗丹砂热毒,可以将酒储存在笋里面,然后慢慢服用。所以释赞宁说:吃笋就像吃中药,吃对了就对人身体有益,吃不好就伤身体。

黄庭坚食苦笋尤其需要谨慎,因为他有宿疾,从年轻时就有脚气病。黄庭坚一直比较注意看护自己的老毛病,只是他并不知道苦笋原来有这般寒性,而自己又食用过多,不仅引发了旧疾,还因为笋难消化而增加了新的疾病,比如“心痛”。

其实对于苦笋的寒性,并非没有中和的法子。按释赞宁的记载,中了“笋毒”,有两个方法可以解:一是用生长于岭南的草犀根治疗;二是用麻油和姜来解毒。黄庭坚吃的笋本身抹了姜,已经中和了“笋毒”,只是他吃得太多,伤了身体。

综上所述,黄庭坚的病不能让苦笋“背锅”,只能怪他自己不懂食理,贪笋过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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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予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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