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欣赏
成功属于勇敢者
■石 楠
我想写她——安徽泗县恩婳养蝎场的创建者吴恩女婳。
这并非赶时髦，她已有了数顶桂冠，蛇蝎大王、女企业家……我无意加入流行赞美诗的大合唱，也不愿为她的数万收入鼓舌张帜，我之不能忘怀的是她的勇敢和执着给我心弦的震颤。这于一个有志青年来说，贵如珍宝，重比黄金，能引领人生的主航道。有了它就能创造人间奇迹，有了它，就能富甲天下，有了它就能成功!然而关于她的文字至今未成!她没有向我索求什么，我也没有向她许诺什么，但每每思及，心里就隐隐不安。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们相逢了，我被她吸引了!她那明亮的眸子，清澈得似一泓溪水，涂了淡淡唇膏的双唇，会使你联想到新鲜多汁的樱桃，经过冷烫的卷发，有如簇簇乌云，衣着新颖大方，较好的身材从薄呢大衣和牛仔裤里透溢出来。二十二岁，多么令人艳羡的年华!和她在一起，谁不被青春的魅力感染?谁不慨叹自己年华的流逝?
我铺开稿纸，握起笔，又犹豫了!耳边突然想起一位同行好友的劝告：“最好别写她!你没听到外界关于她的议论吗?那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可是至关重要的呀!”
是的，我听说过!可我又想起恩婳附在我耳边悄声说的一件事。
为场基，她到处磕头求人，有位五十多岁的长者表示愿意帮助她，许诺跟她一道去村里做工作，不过他手边正有事，要她等他一会儿，四处碰壁的她，喜出望外，漫说只要她等一会儿，就是等一天两天也甘愿啊!
这是个深秋黄昏，失去了热力的太阳落下了地平线，西天被映黄的云彩渐渐变淡变暗。两骑自行车疾行在乡间土路上。“小吴，骑慢点，我有话对你说!”长者急踩几步赶上去，“下来，边走边谈!”
心明净得像水晶样的恩婳毫不介意地跳下车，和他并肩推车前行。这位一向道貌岸然的长者突然称赞起她的聪明美丽，接着把自己妻子贬得一文不值。恩婳这才明悟过来，原来他要她等他，不过是想借夜幕掩遮他的祸心，她跨上车子就逃，他追上去死死抓住她的车子，跪下来求爱。
她抡起巴掌朝他脸上就是一记，骂了声：“无耻!”就趁他抽手护脸的当儿飞驰而逃，背后却送来了恶狠狠的威胁：“你等着，不识抬举!明天，我就要让满世界都知道你是个坏女人!”
我对朋友笑笑，但我没有说出，这不过是一盆对付所有女人的污水!他没有理解我笑的内核，继续劝阻我：“我去过凤阳、泗县，人家讲她……”
我打断了他问：“有证据么?”
他摇摇头说，有人想拿到证据，甚至扒开了她值班室的屋顶，观察了一夜，什么也没看到。
我笑了!我也无心为她去洗刷清白，即使她生活中搭错过车，也没什么要紧，下车走回来不就行了!何必抓住“瑕疵”不放呢!
我的笔重重地落在稿纸上。
一、理想之舟沉没了，人生的长河不会就此枯竭，还可另造一艘
81年她十八岁，第三次高考又落第了，邻村的一位男同学走了绝路，一些女同学匆匆地出嫁了。她不甘那样对待人生。考大学为农村青年所向往，她曾经想通过上大学去求得医生、工程师的美好前程。理想的翅膀折了，她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痛感有愧于父母含辛茹苦的养育。她希望父母狠狠揍她一顿，骂她一声“你这无用的东西!”父母却偏偏吝啬他们的拳头，这使她更为痛苦不安，她不吃不喝躺在床上思索，难道人生只有这条路么?一条路断了就撞死在那里么?能不能再踩出一条来?她想起了行行出状元这句包含了哲理的俗语。妈妈端给了她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劝她吃下。说：“别难过，家里有缝纫机，你手巧，可以开个裁缝铺子!”
“一个大字不识的人也能做裁缝，我读了十年书不白费了?”
母亲当过十多年的妇女主任，她多少懂得一点女儿的心，没有坚持，又说：“小学正缺个代课教师，我去找校长说说，闷在家里要闷出病来的!”
她去代课了。她并不认为自己已找到了人生的位置，不少人盯着代课教师这个泥饭碗。人生在世，不能没有理想!断了理想的生命之弦，是奏不出欢乐乐章的。有饭吃不能代替理想!理想之舟沉了，得重新建造一艘。人生的路万万千，何不扎根家乡，在农村商品生产中开创一条路呢?
她在寻找。
蝎子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在孩提时就被它蜇过。被蜇的滋味，至今记忆犹新，她大叫大嚎痛得满地滚。
文章是北京中医研究所的刘应泉教授写的。文中说：“蛇、蝎、蜈蚣都是名贵的中药材，国内外市场上十分紧缺，家庭养殖前景极为广阔。”
她的心怦然一动，养殖蝎子!除了从动物课本上知道蝎子属节肢动物门的爬行类外，有关它的知识，她一无所知，说它是名贵的中药材，它名贵在何处呢?它的药用价值到底有多大呢?在图书馆、老中医的帮助下，在古代医学遗产《开宝本草》、《本草求真》、《本草衍义》、《本草纲目》上，找到了记载。蝎子果真是治疗中风、抽搐、半身不遂、耳聋、带下等疾病必不可少的良药。
她像挖到了一窟财宝那样兴奋，可憎可惧的蝎子突然间笼上了一簇绚丽的色彩，变得可亲可爱了，就像北斗七星出现在她夜的天宇之中。她毅然辞去了代课教师。父母惊呆了，骂她“疯了!”母亲好言以劝，“蛇蝎伤人，谁不知道?忘了你小时候被它蜇了痛得满地滚吗?傻闺女，寻生的路多得很，为何要养毒虫呢?”
明丽的憧憬正在鼓胀着她的心，她豪迈地回答说：“山高自有行路人，蛇蝎虽毒，但能为人造福，只要掌握了它的习性，就毒不了人呀!”
父母无法说服她，只得由她去了，碰了壁，她自会回头!
她带着两个月代课的报酬外出求艺了。
二、生活会湮没在任何微小的动摇中，唯有执着和顽强可以走到希望的彼岸
她找到了刘应泉教授。
教授打量着这个操着淮北口音，用橡皮筋梳着两把刷子的农村姑娘，和善地说：“蛇蝎和虎狼一样可怕呀，姑娘，这可不是玩儿的!”
“俺不怕!”她毫不胆怯地看着教授，“俺就是冲着它的毒来拜您做老师的!”
“姑娘，养蝎凭不得一时热情的!我帮不了你，回去干别的事吧。我送你上车站。”教授不由分说地把她送走了。
刘教授还没有回到家，她又等在他的门前了。
教授诧异地问：“怎么又回来啦?”
“教授，我只想求您给我讲讲如何养殖，行吗?”
教授笑着摇摇头说：“小姑娘，这不是几句话就能说明白的，需要科学和知识，还要实地学习。走吧，我再送你走!”
送走了，她又回来了，三番五次，教授无可奈何地说：“实话告诉你吧，它不适合姑娘家来做的!”
“可您文章中并没有说女孩子不能养殖蝎子呀!”
教授被问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她，这女孩好顽强。但他还是劝阻说：“养殖蝎子是个危险的事情，姑娘，你何必非学它呢?蛇蝎伤人呵!”
“蛇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真心学艺不被人理解!”她伤心地哭了起来。
教授被她的顽强和执着感动了，眼睛也漫上了湿雾，说：“姑娘，我服了你了!”他带她参观了他的实验室，详细地讲述了养殖全蝎的发展和开发利用。临走时，还送给了她养殖蝎子的资料，介绍她到外地几家私人养殖场去学习技术。
三、在困难和挫折面前，有人气馁、沉沦；有人却将它视为一笔财富，化作成功的动力
她又匆匆上路了，拎着简单的行装，贴身内衣袋内缝了母亲给的七十元钱和自己数量微小的私蓄，遵照刘教授的介绍，在两个多月中，行程两万余里，去了河南信阳，山东益都，江苏海门，浙江、江西等地。为了多学些技术，她要用那点有限的钱，多看些养殖场。她是个青年姑娘，不敢露宿在车站码头，住宿费是省不了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缩食，常常是一天只吃一个烧饼，饿得头昏眼花。
有次在小车站候车，门口有个出售大馍和茶水的小摊，她已有七个小时没吃东西了，白馍诱惑着她，涎水像泉流样往上涌，她几次走到摊前，又一次一次压下了强烈的欲念。可摊贩招徕食客的声音像势不可挡的洪水，浸蚀着她理智的堤坝。饥饿这个恶魔又把她的腿导引到摊前。她突然想起还要坐几个钟头的车，赶到目的地才能花那一角钱。她推开了摊贩递过来的大馍，掏出两分镍币，端起了一杯茶水。她又一次在心里勾划她未来的养殖场，用以驱赶饥饿和疲劳。一个单身女孩子旅行，会碰到许多麻烦，这个她能对付，饥饿她也能隐忍，求艺的挫折使她深感人世的炎凉。她怀着一腔热情去河南拜师，第一次去，人家拒不见她，她一点不气馁，又去。这次人家在睡觉，她就等他醒来，整整等了两个钟头，养蝎人趿着鞋愠着脸走出来，她迎上去申述来意。那人半晌才说话：“你要了解些啥呀?”
她想请教如何给蝎子场地消毒。
他看了她一眼，眼里射出缕狡黠的光，“用滴滴畏喷呗!”
她很机敏，立刻判断出这是反经验，滴滴畏能不毒死蝎子?她不敢道破，又继续讨教：“如何才不让蝎子蜇着?”“
这简单，把尾子剪去就是。”
每一种动物的每个器官都不是多余的，这是简单不过的道理。蝎子没尾子且不说它将失去药用价值，它还能正常生长繁殖么?她没想到求艺的第一站会是这样，她感慨万端，她想，将来自己有了技术，办了场，决不怕竞争，她要向所有有志养蝎的人公开知识和技术。
同时到江苏一家专业养殖场参观的还有别处药材公司的干部。那位专业户对药材公司的干部百般巴结，相比之下，对她显得格外冷淡，受歧视坚定了她的决心，她暗暗发誓：“俺一定要把养蝎场办起来，办得比你的更好!”
凤阳养蝎场的师傅愿意接受她在场里学习。她没日没夜不放过任何学习机会，不怕吃苦，不怕蝎蜇，手蜇肿了，胳膊肿得像大腿样粗，她咬咬牙也没离开蝎场一步。在痛得难忍时，躲进厕所偷偷流着眼泪。学习结业了，师傅见她有文化，又肯吃苦，以高薪挽留她任分场场长兼总场秘书，她谢绝了，说：“俺若只图享福，就不会行程两万里，也不会来你这儿挨蝎蜇，在家也并非没饭吃，俺是想干番事业，给家乡做些有益的事!”
四、创业难，难也有难的滋味
她带着两万尾小蝎回家了。养蝎首先要有场地，她家只有三间住房，父母一间，她和妹妹各一间。她动员妹妹和她一道养蝎，把她们的两间卧室腾出来。她串亲走亲友筹借资金，制作蝎槽，父母见她日夜奔波，心疼她了，拿出了积攒多年的一点积蓄。蝎槽制成了，两万尾小蝎移进了蝎槽。那天，她家像办喜事一样，放了一挂长鞭，以示庆贺。
她日夜守护在槽边，观察它们进食进水、脱皮、交配、繁殖，对温度湿度的反应，把观察的数据记录下来，逐渐掌握了蝎子生长习性，蝎子在她的精心照料下繁殖很快，第一年就获利万元。她受到了鼓舞，也加速了她要扩大养殖面积，实现她在养蝎的基础上建立特种动物养殖场，进行特种动物的研究和开发利用理想的实施。但扩场急需解决场地，她家周围的土地都是别家的，她愿拿出最好的地与人家交换，人家也愿意，但需要批准。她虽然已是遐迩闻名的新闻人物，可她急需的场地却无法得到解决，她的申请报告受到无情的嘲讽。她急得吃不下睡不着。正好省、市县领导来视察。现管把她叫到一边，告诉她：“场地问题已给你解决，你当着领导说一声，好叫上级放心。”她高兴地在三级领导人面前感谢了现管对她的支持和关怀。她正着手建场却遇到麻烦，订下的线桩给拔了，砌好的墙基被扒了。她找到那位现管，他却一推干净：“众怒难犯，我没办法。”她找到地委，地委领导立即给县委挂了电话，县委也挺关心，即派员去帮助解决，可有人却借口她是女孩子将来要出嫁，说她要房基理由不充足，还指责她的穿着。她气得大声说：“俺不要，俺到自家的地上去建，建不了大的，就建小的，俺吴恩婳不把养殖场建起来，不见你们!你们尽管放心，俺决不说你们不支持，是俺自己不要!行吧?”
他们又担心上级知道，想出了一个既可一推干净，又可达到阻拦她建场的目的，同意的就在本子上签上名。有些乡亲是同情她的，愿意签名，可一见持本者那种神情，不敢签了。群众不同意，不能解决。可场地终于在地、县领导的关怀下解决了。
为建场房，她劳累过度，大病一场。墙基才打了一半，砖瓦还未落实，她拖着病后虚弱的身体去到几十里外的窑厂。在回来的时候晕倒在半路上，好心的路人把她送进了就近的医务所。当她从昏迷中醒来时，见手腕上正在输液，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建场急需要砖，不能躺在这里，她一骨碌坐起来，一把拔去了针头，丢下药费就跑了。
她装作没事人样回到家中，和妹妹拉起大板车就跑，回来的路上，突遇暴风雨，她俩挤到小桥下，衣服湿透了冷得真打哆嗦。妹妹直往她怀里缩，“姐，俺冷!”她紧紧抱住妹妹，沉沉地望着雨幕，喃喃地说：“妹妹，创业是难点，可难也有难的滋味!”妹妹应着。她突然发现雨幕中浮现起一座宽大场房，心倏然一热，浑身冲起一股力量，拉起车又上路了。
场房建成了，她又从广东买回了几百条毒蛇，从江西买来了五千条蜈蚣，又买进了小灵猫，乌骨鸡，穿山甲，还从苏联引进了北极狐，从西德进口了毛丝鼠，她已试验提取比黄金还贵十倍的蛇毒了，还要提制珍贵的蝎油，生产蜈膏，制作高级皮毛服装，办一个特种动物生产和利用的联合企业。她已与北京中医研究所和好几个科研单位达成协议，将在她的养殖场进行首次试验。鉴于自己求艺的艰难，她开办了数十起养蝎培训班，自撰了《怎样养蝎子》一书，免费赠送有志于此的人。
吴恩女画算不算成功了呢?她的养殖场不断扩大，特种动物的养殖也初见规模，拟议中的规划在逐渐实现，职工人数不断增加，去年她获纯利四万余元，从这个意义上讲，她是成功了!可特种动物的养殖、研究、利用是无限的，还有许多未知的奥秘需要不断探索，去年发生的毒蛇互相残杀给了她这种思考，她将准备接受难以料及的挫折。
去年夏天，数百条毒蛇突然互相嘶咬起来，她对这一现象一无所知。惊骇之中，她很镇静，不及时阻止残杀，高价买进的蛇种就完了，这不仅仅是经济损失，而关系到她的理想信念。在未弄清它们互相残杀的原因前，她一边采取小数量隔离分养，日夜值班，一见嘶咬就用棍子将它们分开，一边电告四方求援。北京的刘教授，广东的蛇专家，凤阳的师傅，冒着炎夏酷暑赶来了，经过分析研究，大家帮她找到了原因，从湿润的南方引进的毒蛇，受不了北方炎夏干燥气候，皮肤干燥，因而烦躁不安，互相咬杀。她即在蛇室铺上饱吸了水份的海绵，中和了空气湿度，毒蛇逐然安静了。
成功和失败是相对而言的，在无限的探求中她能解开一个个的未知方程，跨过一道一道的障碍物么?
写到这儿，似乎该搁笔了，可我的心头蓦然涌起了和她握别的情景。
一只很大的旅行包就放在她的脚边，她化了淡妆，光艳照人，衣衫也裹不住她勃勃的青春。她就要飞往广州去洽谈一项合作协议。我默默地看着她，那些对她的攻讦和议论又活动在我心中，我不禁想问问她，如何看待这些。她朗然地对我一笑，“不怕，我有幸生长在八十年代，我希望生活得美好，不想做土财，我凭自己劳动和智慧挣来的钱，我就有权享受，坐飞机，睡软席，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我也希望场里的姑娘也漂漂亮亮，夏天我还要陪她们到黄山休假。我这人胆子大，别人说什么，我不在乎!至于没根没底的闲言，更懒得去听，我在乎的是我的特种动物的养殖、研究开发和利用。我很喜欢马克思引用但丁《神曲》讲的那段话，‘在科学的入口处，正像地狱的入口处一样，必须提出这样的要求，这里必须根绝一切犹豫，这时任何怯懦都无济于事。’”
你从事的是勇敢者的事业，成功自然属于勇敢者，我祝愿你!
(原载报告文学《成功属于勇敢者》获《中国妇女报》“当代女性”报告文学征文最佳作品奖，名列榜首。)
作者简介
石楠，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名誉委员，安庆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安庆师范大学兼职教授，铜陵学院客座教授，主要著作：长篇传记小说：《画魂－潘玉良传》（包括韩文版16种不同版本）《美神－刘苇传》《寒柳－柳如是传》《舒绣文传》《从尼姑庵走上红地毯》《刘海粟传》《亚明传》《陈圆圆－红颜恨》《不想说的故事》《张恨水传》《百年风流－艺术大师刘海粟的友情和爱情》《另类才女苏雪林》《海粟大传》《中国的女凡高－杨光素传》《中国第一女兵－谢冰莹全传》；长篇小说：《真相》《生为女人》《漂亮妹妹》《一边奋斗一边爱》；中篇小说集：《弃妇》《晚晴》；散文集：《爱之歌》《寻芳集》《心海漫游》；《石楠文集》（14卷）等。曾获省级以上文学奖十余顼。2005年被评为“当代十大优秀传记文学作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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