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城市,功名路上,是谁踮脚遥望过这里的西风瘦马,是谁凝神回味了这里的夕阳西下?

我的一个女性朋友讲过她爸爸的一个笑话。有一天她爸爸正襟危坐把她叫过来,嘱咐她多读书,然后掏出一本《唐诗三百首》,每当谈起这件事,她就会咯咯直乐。

这就是今天的现实:读诗,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劝一个人读诗,如同古代拜年要下跪磕头一样,成了一种今天人们心里无法接受的古典行为。提倡读诗的人,常会让人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瓦特”了!

所以,春节时朋友圈里刷起了“诗词大会”,让人感到匪夷所思。人最怕的不是冷漠,而是突然的温柔,在一个漠视风雅、告别古典的时代,人们忽然追捧起弃如敝屣的古诗,到底是怎么了?

我当时意识到,流水落花春去也,像我这样整天不看电视,打开电视也只是看看央视七套的养殖致富经的人,在不经意之间就与时代脱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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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将诗词大会评论为“诗词背诵大会”,吐槽其并没有弘扬了诗词之美,反倒把诗词的背诵变成了一种炫耀的技艺,变成了一种脱离诗意的文字组合,变成了一种猜谜和抢答游戏。

写字读书无捷径,如果一个人有志于文学与诗意,有两件事你必须首先得做到:多读、多写。除此之外,别无捷径。一个人要读诗懂诗,记诵肯定是欣赏和研究的重要前提。文献不熟,记性不好的,不懂得披沙拣金,怎么可能拥有欣赏诗歌的能力?

因此我非常欣赏武亦姝这些小姑娘,这么年轻就熟记那么多古典词句,本身就是一种了不起的成就。反正看节目里有些诗我自己记不住,人家能记住,我是很惭愧的。

不过背诗和读诗,确实是泾渭分明的两条路。背诗如修行,日颂万言也不见得登上灵山路;而读诗,却如顿悟,心有灵犀的人一刹那间电石火光明白了诗意。

子夏问孔子:诗经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是什么意思呢?孔子说:这是说天生丽质,无需过度的修饰和化妆,就很美了!子夏又说:“那么,是不是说,人首先应该追求纯真本性,而不应该追求繁文缛节把自己的本性掩盖了?孔子赞叹说:“子夏啊,你启发了我,现在可以同你谈诗了。”

一首成功的诗,其实是一部残诗。他的前半部由作者完成,后半部则是有读者完成。一个作者也许都意料不到,自己短短几句诗,到了读者那里,竟然衍生出更加深情辽阔的微言大义,这才是读诗让人叫绝妙处。

在这个时代,读诗确实是一件非常庄严美丽的事情。懂得诗句的真意,会让一个人的生命中渗入一种奇特的美感。看电影《长城》时,宋朝无影禁军的兵士们在长城上用山西口音唱起“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凄凉的声调在黑黝黝的山谷间回荡,总会让人和垓下楚霸王营中的军将侧耳倾听四面楚歌的景象联系起来,兵败如山的噩运隐隐而来,国破家残的命运骤然而至,人的命运如同龙卷风中裹挟的蝼蚁一样无力,这一刻,我才感觉到王昌龄的诗,是如何有催人泪下的魔力!

在这个时代,诗句也是外出旅行最好的行李。去安徽黄山,在一个静寂的古村落中,弯弯曲曲的小溪把整个村庄抱在怀里。溪边的树上的枝条都已经见了绿色,上面挂着一溜红色灯笼,远看上去甚是喜庆。溪上有一座仿古的小桥,连着一个走廊,廊柱上刻着草书字体的对联。村里静静的,只有几辆小车停在屋前,一只土狗在车边徘徊。村里可望见高速公路,间隔甚久才听得见车过的一两声呼啸。厌倦了城市里摩肩接踵的拥挤喧嚣,呆在这干净安详的乡村里,蓦然地生起一种安老于斯的奢望,脑子中反反复复冒出“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就像阳关三叠的乐音一样萦绕天地之间。

读诗,其实就是一场文学的考古。旧上海为什么在电影中那么心醉神迷?如果读过韦应物写的这首《菩萨蛮》: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也许就能找到其中的答案。

女人当垆卖酒,对于汉族来说,是一种伤风败俗的行为。在唐朝,也只有西域来的波斯女子才会从事酒店业务,所以李白才有“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的诗句,看着明眸皓齿的胡姬舀起酒来露出的半尺玉臂,让人心旌摇曳。风情旖旎美人如梭的江南,怎么不叫人流连,就像旧上海歌舞场中白俄舞女跳起热辣的大腿舞,充满了异域风情,惊骇了保守中国人的眼目,多么让人沉醉的地方啊!

没有文学鉴赏性的诗是一种灾难。比如这首曾经登载到《人民日报》头版报眉处的一首《登黄山偶感》:遥望天都倚客松,莲花始信两飞峰。且持梦笔书奇景,日破云涛万里红。(江泽民辛巳四月廿七于黄山),中国人耗费两千多年打造的诗歌传统,日渐脱去文雅真情,沦为某些装点门面的附庸风雅,变得滑稽可笑,也难怪越来越多人排斥读诗了!

读诗,是自己也要有一颗诗心的,否则再好的诗句,都会被糟蹋了。比如毛主席的“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康#生#先生这样读:我时常在想,这样的诗到底是怎么写出来的?这么雍容、大度。虽然写的只是一朵梅花,却堪称“王者之梅”。本来还颇有几分姿色的诗句,被他这样一读,顿时一股深深的拍马屁俗气就飞了出来。

我身边其实写古诗的人也不少,有些人非常看得起我,引我为知音,把他写的诗作发给我看,看着那些强凑韵脚的所谓诗句,我不想亏心地赞美,只能非常惭愧地跟他道歉:人老了,渐渐看不懂诗了!

俞仓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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