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友阿宽的故事
文/吕小平
(一)
阿宽,全名章阿宽,和我一样曾是谏壁公社长岗大队东湾村的农民。他是前生产队长的小儿子。之所以说他爹是“前队长”,是因为1969年我们全家下放插队落户的时候,他爹已经撂挑子不干生产队队长了。
阿宽比我大几岁,长得塌鼻梁、扁脸、高颧骨,五官上就算眼睛长得还行,但也谈不上好看。加上他中等偏矮的身材、油黄泛黑的皮肤,还有其它诸多先天不足,注定了他这一辈子和英俊潇洒、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等形容男人的美好词汇无缘。
阿宽长得不敢恭维,读书也不行,笨,什么都学不进去,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文化程度连写封信可能都困难。
上学时,每到读书认字,他就抓耳挠腮,就像屎拉不出来一样,憋得满脸通红。逼急了,他就说:“一个字两个叉,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再逼急了,这个夯货就要动砖头砸人了。
还有,别人说笑话,他要反应半天,大家都笑了,他还在莫名其妙。等他终于反应过来也笑起来的时候,人家第二个笑话都笑完了。
有时候,讲一个成语或学一个词汇,或者计算什么分数、整数之类,无论你怎么解释打比方他都搞不懂。这时候,村里最聪明的青年——老农章崇义的儿子羊柱儿就会叹息说:“我他妈的猪都教会了,他还学不会!”
阿宽笨,长得不好看,但他身上也有让人喜欢的地方,就是他的憨和拙,而且胸无城府,干活不惜力,对人热心。相比聪明青年羊柱儿,无论是形象、智商还是其它什么东西,他俩都是天与地的差别。
然而,天下事物极必反,有时候太精太聪明了也未必是好事。
记得我父亲和老卞当生产队队长的时候,轰轰烈烈地开展植树造林绿化荒山活动,他们看到村子里家前屋后也有空地可以栽树,便动员大家自费栽种,产权当然是归自家所有。
自己家门口的树当然树种要选好一点,大家一般选择栽榆树。榆树不同于刺槐只能做烧锅柴没啥大用,它的板质密实,可以打家具、做屋梁或派其它用场,树上的榆钱儿据说还能食用。
那一天,我父亲派我去渣泽苗圃买榆树苗,一起去的有羊柱儿和另一个社员。我们是午饭后出发的,过运河赶了十几里路,到渣泽苗圃时天已经擦黑了,我们赶紧帮着苗圃的职工刨树苗。
刨树苗当然是捡直的、壮的、高的榆树苗刨,因为树苗无论好孬价格都一样。树苗刨到一大半的时候,我发现羊柱儿不见了,原来他在从刨好的树苗堆里拣好的树苗装担子,而把挑剩下的细的、歪的、树杈多的树苗留给我和另一个社员。
当时我心里就不高兴,觉得这人聪明归聪明,也太自私了,买个树苗都不顾别人。但心里这么想,嘴里不好说什么,都一个村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说多了伤和气。况且,树苗已经装好了担子,再重新分也不可能,只得捏着鼻子挑起担子往家赶。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
第二天挖坑栽树苗,父亲发现我栽下的榆树苗又细又小,长歪的、开杈的多,再看看羊柱儿家栽的榆树苗又粗又壮,和我家栽的正好相反,便气愤地问怎么回事?
我只好告诉他,我们刨树苗的时候,羊柱儿把好树苗都装到自己的担子里了,我们两个人的树苗都是他挑剩下的。父亲听了没再说什么,但看得出他很不高兴。
日子像水一般流淌着,我们种下的榆树苗也一天天茁壮地成长。但我们家的榆树苗怎么长也没有羊柱儿家的树苗长得快、长得好。眼看他们家的榆树已经长成碗口粗了,开始亭亭如盖了,而我们家的榆树还只有茶杯口粗,树叶也不茂盛,没办法形成树盖,离亭亭当然差得很远。
我知道,这就是基因的力量,好种出好苗,好苗才能长成参天大树。我们家的榆树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这是当时在苗圃就已经被选择的结果。
2003年,我已经从知青上调回城二十多年了,其间,工作以后又下岗创业。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说羊柱儿摔成了重伤。惊问后才知道,原来是他爬到他们家的高大的榆树上去整枝,不慎摔下来了。
突然间,我脑子里电光石火一般,就想起了几十年前在苗圃买树苗的那个“梗”,不禁惊出了一阵冷汗。我想,这世上很多东西冥冥之中自有因缘,就是所谓的因果关系吧。
(二)
俗话说,人比人、气死人。阿宽知道自己没有羊柱儿聪明,但他似乎并不自卑,反而自我感觉良好,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优势所在。为了显示自己的“博学”,他经常让我们猜谜,以此捉弄我们。
他出的谜分两种,一种叫素谜荤猜。譬如:奇怪真奇怪,像个茶壶盖,人人都吃过,街上没有卖(谜底:乳房)。另一种是荤谜素猜,譬如:一个姑娘真苗条,裤子一脱一撮毛(谜底:毛笔)。无论是素谜荤猜还是荤谜素猜,都属于弱智和低级趣味的玩艺儿,但他乐此不疲,因为他的文化水平只能玩玩这个。(有一些荤谜实在难以启齿,这里就不宣传了。)
我一直怀疑这小子让我们猜谜的目的是挖坑让我们跳,好让他过一把批评人的嘴瘾。譬如谜语“一个姑娘真苗条……”,他的话音刚落,我们的谜底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就会瞪圆了眼睛,用一种居高临下教训人的口吻,瓮声瓮气地批评说:“我晓得你们这些人的思想坏,没想到这么坏!我让你们猜的是毛笔,你们猜的是什么?你们这些人哦……吓!”
他说到最后一句“你们这些人哦……吓!”的时候,会拉长声音、加重语气,来显示他的气愤和不屑,表明他冰清高洁不是一个低级趣味的人,而我们却思想肮脏,把谜底想歪了。
刚开始,对这种矫情我还有点好笑,慢慢地就习惯了,知道了他就这么一点乐趣,他开心就好。他的荤谜素猜搞了一个阶段就不搞了,因为还有更大的乐趣在等着他。
1970年代初,我们生产队社员们的生活十分困难,几乎家家超支缺粮,顿顿吃山芋粯子粥,油水极少。种田人地里刨生活,反对捞鱼摸虾,怕误了庄稼。而阿宽恰恰喜欢捞鱼摸虾,以此来改善家里没有荤腥、油水不足的生活。
他闲下来便背上鱼篓、拿上渔具,全身披挂好,出去打鱼。这时的阿宽气宇轩昂,像一个出征的将军,挺胸凸肚地走在村中间的小路上,看人都用眼角瞟着,潜台词是:“你们看不起我,现在我要亮一手给你们看看……”那架势,他不像是去捞鱼摸虾,而像是去打仗,还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那种。
一旦这天收获颇丰,脱手斩得小楼兰,那就不得了,回村的路上,不啻是将军凯旋。只见他昂首挺胸,目光傲慢,对周边围观群众也视而不见,仿佛他们是空气,打招呼也鼻子里哼哼,爱搭不理;不仅如此,为了表达他的自豪和得意,他情不自禁地就开始了大摇大摆,并迈起了八字步……这时候,识货的羊柱儿就会向大家介绍:“你们看,这是什么步伐?这可是官步啊!至少正三品……”
插秧结束之后,黄梅雨或大或小,如烟如网,下个不停,有时候会下一天一夜,伴随着的是池塘边的蛙声阵阵,一片鼓噪。第二天起床一看,水塘都满了,水顺着沟渠哗哗地流出村子。这时,水沟里的草荇中往往有鱼,只要用个菜篮子拦在那里就会有收获。
社员们喜欢说“捞鱼摸虾,误了庄稼”,但黄梅天除外,因为下雨天没法干活,这天气除了睡觉就是和老婆行房,时间长了也腻,于是很多人便扛着鱼网出去打鱼捞外快。
这些天如果你站在村头四望,小路上、阡陌中、烟雨迷蒙的水塘边,不时可看到穿蓑衣、戴斗笠、光脚板的打鱼人身影。那场景可以入画,让人觉得当个农民,远离市廛的尔虞我诈,似乎自有一种逍遥自在、田园牧歌的乐趣。
一天晚上,雨停了,蛙声却鼓噪得厉害,天气有点热。吃过晚饭,我正烦燥得不知如何打发这漫长的夏日夜晚,就见阿宽穿蓑衣、戴斗笠、背鱼篓、脚穿一双旧套鞋,手上拿着一把竹片做的有锯齿的夹子,笑吟吟地站在门口,约我去江湾秧田里夹黄鳝。我一听,好奇心大增,立刻扔了书本随同前往。
出村口,泥路上有些湿滑,路边的沟渠里流水淙淙。山坡大树叶子上的水珠儿,随着风的吹过噗簌簌地滚落下来,洒落在身上,让人以为又下雨了。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各种气味的泥土的芳香。仰脸一看,碧蓝的天幕上缀满了宝石般璀灿的星星。江湾里除了蛙声一片,还夹杂着草丛里各种昆虫的吟唱,萤火虫在一闪一闪地飞,放眼望去,朦胧迷离,仿佛是梦境……
田里的小秧已经成活了,绿茵茵的一片。田里有一层漠漠的水,水里有黄鳝、泥鳅、螃蟹,甚至还有鱼虾和乌龟……本来是旱田,才种上水稻不久,不知道这些生物是从哪里跑进来的。我们小心翼翼地走在田埂上,打开电筒,在浅水中寻找黄鳝的踪迹……
我打电筒走在前面,负责寻找秧田里的黄鳝,在听到有水声潺潺的地方要特别注意,那地方往往有黃鳝潜伏觅食。可是转了一圈,除了碰到噗嗵噗嗵往水里跳的青蛙,全不见黄鳝的影踪。我有点气馁,怀疑地问阿宽:“到底有没有黄鳝啊?”
阿宽抬头望了望黑黢黢的东山头,笑笑,悄声安慰我说:“别急,马上月亮出来就有黄鳝了,黄鳝喜欢翻着肚皮晒月亮……”
过了一会儿,果然月亮出来了,黄灿灿的,大如脸盆。随即,远处的长江和近处的山峦都清晰起来。江湾里两山排闼,梯田层层,中间的小河和水塘都波光闪闪,像嵌在大地上的一面镜子,大地上一片青辉。
我们踏着月色,终于在秧田的浅水中看到了翻着肚子晒月亮的黄鳝。于是,我负责用电筒照,阿宽负责用带锯齿的夹子夹……
夹黄鳝也有技巧,不能急。电筒光柱照着黄鳝的时候,它一动不动,但是一旦有声响,它就溜了,而且速度之快,让人咂舌。电筒照着黄鳝是第一步,夹着黄鳝是第二步。夹的时候要屏息凝神,夹子慢慢地接近目标,用闪电般的速度夹住它,然后放进竹篓。夹黄鳝太近了不行,太远了也不行。太近了它感到了危险立马溜了,太远了不但夹不到黄鳝,用力过猛还会让身体失去平衡,一头栽倒在秧田里,弄得一身水湿。
阿宽别看平时咋咋呼呼,却是干这些事情的行家里手。夹黄鳝的过程中,时间、距离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很少失手。一旦失手,他就会捶胸顿足,叹息道:“妈的,一只好菜没有了,可惜!可惜!”
这天晚上,一条又一条黄鳝装进了我们的鱼篓,收获颇丰。
第二天,阿宽毫无疑问又在村中路上大摇大摆走“官步”,这是一种得瑟,也是他的高光时刻,是他心花怒放最得意的时候。
(三)
阿宽除了会捞鱼摸虾,还有多项其它技能,这在那时候都是能换钱贴补家用的。这年的冬天,他邀约我去打过一次黄鼠狼,居然也打着了。
冬天的夜晚又冷又黑,旷野的风很快把我们吹了个透心凉,我两人在田野里被冻得瑟瑟发抖。但还是流着鼻涕、咬着牙,在田头河畔、沟沟渠渠,凡是黄鼠狼会出没的地方都放了饵和夹子。
折腾到半夜,回家睡觉已经不可能了,阿宽便提议我们在场上的草垛里对付一夜。他告诉我,明天天不亮就要去收夹子,否则打着黄鼠狼也给人家偷走了。他如此说,我只得同意。
到了场上,我们找草垛背风的方向掏了一个洞,然后两个人像狗一样钻进去,再用稻草把洞口堵上,就在里面和衣而卧。
我一睡着了就做梦,梦见自己掉进了冰窟窿,于是挣扎,冰水剌骨的寒冷,冰碴儿扎手,我奋力想爬上冰窟窿……一个激灵,就醒了。发现自己蜷缩在草垛里,身上已没有一丝热气。阿宽在旁边睡得正香,居然还磨牙,说梦话。我冻醒后睡意全无,睁着眼睛躺着想心思,听身边阿宽的呼噜声。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乎又有了睡意。刚一朦胧,就听有人扯着我的胳膊,喊:“快起,快起,天亮了。”
我们钻出草垛,看见东方泛出鱼肚白,山头、树林、屋脊都缭绕着一层乳白色的晨雾。村里的鸡在一声声地叫,早起的社员家屋顶上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再看地下、枯草上,铺着一层厚厚的严霜,难怪天气这么干冷,寒气袭人。
我和阿宽在霜晨寒冽的空气中,冻得筛糠似地颤抖,只得搓着手、缩着脖子、跺着脚,连跑带跳,循着原来的路径去回收昨晚上放下的夹黄鼠狼的夹子。很多夹子纹丝不动,饵也在洞里,这说明黃鼠狼没有光顾过。
当走到离谏壁砖瓦厂不远的那块洼地的时候,相距还有百十米远,阿宽突然像被施了魔法似的,站住了,然后鼻子像狗一样对着空气一阵猛嗅……突然,他像疯了似地一边大喊“打着了”,一边向前面跑去。
我也跟着跑了过去。就见一个尾巴很长的漂亮黄鼠狼夹在夹子上,已经死了。摸摸身体,还有余温,可见才死了没多久。
黄鼠狼在死前一定经过了一番垂死挣扎。因为我们每只夹子都连着绳子钉在地下,小小黄鼠狼无论如何拼命挣扎,都无法挣脱连着绳子的夹子,于是留下一地狼籍。
黄鼠狼周边的空气中有一股令人作呕的难闻气味。阿宽告诉我,这是黃鼠狼放的屁。黄鼠狼在遭遇危险的时候会放屁救命。
可惜这次放再多的屁也救不了自己的命,反而暴露了目标。可见遭遇人类,什么杀手锏都不管用了。黄鼠狼已经死了,但小而圆的眼睛还睁着,可谓死不瞑目。虽然传说中它总是拖鸡,其实绝大多数时间是在吃老鼠等害物,它其实是人类的朋友,是应该受保护的对象。
(四)
有一段时间,阿宽迷上了练武和健身。石锁、哑铃、石担子、卷钢丝绳……等等,反正因陋就简,能搞到手的器械无论好孬都练。农村没有单杠、双杠、吊环等体操器械,他就在门口的树杈上练。
有一天晚上,时间不早了,万籁俱寂。有一位妇女因事晚归,稀微的月光下看见树上吊着一个人,以为有人寻短见,吓得惊叫起来。就听树上的人瓮声瓮气地说:“别叫,是我,阿宽。”
女人看见是阿宽,才定下神来,拍着胸口嗔骂道:“挡炮子儿,我还以为是个吊死鬼。下次不能这样,人吓人要吓死人的。”
阿宽跳下树,嘻皮笑脸地和女人开起了荤玩笑:“我是炮子儿,不是挡炮子儿,挡炮子儿是你们……”
“这个死阿宽,开始作怪了……”女人嘴里絮絮叨叨地骂着,走了。
阿宽练武练得又猛又狠,既不规范也不科学,但效果奇佳。很快,他身上的肌肉便凸现出来,身材呈倒三角形,大头肌、二头肌、胸肌、腹肌……凡是跟肌有关的地方都很发达。每次开会,人员聚集,或围观的群众多,他除了要“走官步”,还要展示他的健硕肌肉;如果有长得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妇在,他的眼睛瞟着人家,表现欲就更强,恨不得脱了衣服打赤膊,好让人家看到自己的肌肉是多么发达、多么强壮,是个猛男。
他开始穿一件惹眼的红色短袖运动衫招摇过市,眼睛直望姑娘们身上瞟,有点色迷迷的样子。有过来人看出了端倪,说:“伢长大了,想找老婆了。”
1976年的时候,我已经在生产队种了几年地,还是耕田手。有一次,我到大队部办事,看到团支书洪武带着一帮姑娘和小伙子在吹拉弹唱、蹦蹦跳跳。我问洪支书这是干什么?洪武告诉我:马上公社要搞汇演了,这是宣传队在排练。
我一时好奇,便坐下来翻看他们的剧本,看着看着,眉头便皱起个疙瘩。我对洪武说:“就凭这么烂的剧本,你们汇演肯定得不了奖。”
洪武个子不高,长得很墩实,眼睛一个是双眼皮,一个是单眼皮,看上去大小差得很厉害。他用大小眼乜斜着看着我,有点不相信地问:“你不是耕田手吗?还懂这个?”
我说:“你把剧本交给我,我重新搞一下,三天内交稿。如果剧本行,就用我的;不行,你们外甥打灯笼——照舅(旧)。”
洪武将信将疑地把剧本交给我,我三天内如约交稿。洪武翻了一下,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说:“马上县文化馆有老师来指导,我让他看一下。”
几天以后,洪武托人带信让我去大队部。一见面,他就笑嘻嘻地说:“没想到你这么有才。文化馆老师对你的文笔大加赞赏,说你有专业作家的水平,你在乡下耕田太屈才了……”
我说:“拉倒吧,我就是个耕田的命。每天跟在牛卵子后头,牛蠓子吸牛的血,再来吸我,锥一下火烧火燎,把人疼得跳起来……我他妈的吃了大苦了!”
洪武建议说:“我让大队和生产队打招呼,你从今天开始脱产上来帮忙,生产队工分照记,等我们汇演结束了,你再回去。如何?”
我一听,不用耕田了,还能记工分,这好事到哪去找?便立刻答应了洪武。
就在宣传队,我认识了邻村的漂亮姑娘梅又兰。她是宣传队的主角,人们称她为台柱子。
梅又兰身高大概有一米七,五官精致,长腿丰胸,一口牙齿又白又整齐,一双明媚的眼睛像天上的月亮……她不像个农村姑娘,倒像个电影明星。这也难怪,她父亲在上海工作,她家在农村被称之为有经济来源户。
汇演结束后,我要回生产队,洪武和我闲聊,说:“有一个人喜欢你,想和你谈对象……”
我问:“是谁?”洪武笑而不答。
当时,知青上调回城已经暗潮涌动,我的知青朋友史德明和女朋友杨小妹就顶职回了上海。我想,我可能也非池中物,早晚要鱼化龙,腾云而去,眼下在农村找老婆不合适。
于是对洪武说:“请你带信给她,谢谢她的好意,但我们有缘无分。我是肯定要回城的,如果命中有缘,将来也许会再见面……”
洪武看着我,一大一小的眼里流露出理解的目光,对我的话表示首肯。
大队宣传队参加汇演之前,要到各个村子去巡演。就在这次巡演中,阿宽见到了能歌善舞又高挑漂亮、光彩照人的梅又兰,顿时惊为天人,不但身子酥了半边,还似乎得了花疯病,发誓这辈子非梅又兰不娶。
阿宽喜欢梅又兰,放在心里、挂在嘴上,无论白天黑夜,见到村里的男女老少,他都要说梅又兰,理直气壮,毫不避讳,疯疯癫癫,就像得了神经病。
“梅又兰嫁给我就好了。”阿宽讪讪地对一个妇女说。
“算了吧!你长得这么丑,又不照照镜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妇女不客气地呛白他,露出满脸不屑。她在为梅又兰抱不平,就好像漂亮的梅又兰是她女儿似的。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梅又兰要嫁就嫁给我。”阿宽瓮声瓮气对老农章崇义说。
章崇义就是羊柱儿的爹,是村里出名的老农,智叟,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在章氏一门,他还是长辈。听阿宽这么不着边际的信口胡说,他气不打一处来,立刻擤把鼻涕用手搓了,开始声色俱厉地教训阿宽:
“你是蚊子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人家凭什么要嫁给你?你有什么值得人家喜欢的?你有钱?有才?还是有貌?婚姻大事,要门当户对。门不当户不对,就是嫁给你,你也没好日子过。更何况你也配不上人家。梅又兰这匹马是你能骑得住?还是老老实实过日子,日牛逼不看天时,以后要吃苦头……”
章崇义一顿杂七杂八的骂,把自己紫嘟嘟的嘴丫都骂出了吐沫星子。阿宽垂头听着,不敢吭声。他和村里很多人一样,不服别人,独服老头。不仅仅因为他是同宗长辈,还因为老头看问题尖锐透彻,能看到事物的本质。
被章崇义骂过以后,阿宽消停了几天,又开始念叨梅又兰,其喋喋不休一如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好像花疯病又加重了。
他知道我在宣传队待过,认识梅又兰,于是见到我便说梅又兰如何如何,其目的是希望我去说媒,让梅又兰嫁给他。
我知道他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而且门不当户不对,不会有什么结果。但看他子规啼血的样子,心又不忍,便答应去找梅又兰谈一谈,至于梅又兰同意不同意,那就不是我所考虑的了。
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阿宽病了,得的是肝炎……至此,我觉得再找梅又兰谈已经没有必要了。梅又兰再也不可能知道,这世上曾经有一个人疯狂地爱过她,愿意为她生、为她死,为她当牛做马,为她奉献生命而在所不惜。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阿宽得肝炎是练武健身炼得太狠,营养严重不良造成的。他后来死于肝癌,和以前得肝炎可能也有一定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