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在广西岑溪乡野间的那些空荡荡的竹鼠养殖场,很少有人来了。地上竹鼠的血,已经干成一块块红褐色的印子,主人周文没有来打扫,他和林昌明等竹鼠养殖户,奔波在镇里、岑溪市、梧州市、省里各级部门,要讨一个说法。
自从2020年8月,竹鼠被全部扑杀之后,他们一直没有得到补偿款。周文腿部有残疾,离异,他一个人带着个十岁的孩子,还要照顾卧病在床的九十岁的老人。每天回到家里,面对的是因为养竹鼠而欠下的债务。林昌明白天在山里爬树,摘八角去卖,直到深夜回家。他投入养殖竹鼠的几十万,全部打了水漂。
2020年,因为新冠疫情暴发,国家调整了野生动物养殖政策,年初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关于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动物交易、革除滥食野生动物陋习、切实保障人民群众生命健康安全的决定》,即俗称的“禁野令”。随着农业农村部和国家林业和草原局相关细则文件的出台,禁止养殖的范围逐渐明确。在禁止范围之内的养殖动物要被处理。但是,具体实施过程中,对养殖户的补偿问题,并不明确。
对于像周文、林昌明这样的竹鼠养殖户来说,是梦碎的一年,有的养殖户直接返贫,挣扎在温饱线下,还欠了一屁股债。有的养殖户面对空无一物的厂房和老人孩子的目光,不得不考虑转行。
还有人在这个伤感的初冬,选择默默结束自己的生命。
迅疾的扑杀
竹鼠的尸体在地上聚成黑灰色一片,还没被打死的,扭动着浑圆的屁股在同伴的尸体里往前爬,细尾巴拖出一条血迹,没爬几步,又立马被扑杀人员一棍子猛击,竹鼠挣扎了几下,死了。
这是2020年8月8日上午,广西梧州岑溪市归义镇保太村,竹鼠养殖户周文的养殖场里发生的事情。当时岑溪市人工繁育陆生野生动物处置工作组正在对现场养殖的竹鼠进行扑杀,一上午的时间,来了五十多人,带着棍棒叉子,扑杀竹鼠三百多只。
周文在砖房外面等着,工作人员把现场围起来,没让周文看扑杀现场,也不让录像照相。周文不忍心去看,在屋外等着,只听到竹鼠临死前的嘶叫,还有木棍铁锤的闷响声,用来搭竹鼠窝的瓷砖也被敲坏,哗啦啦碎在地上。
前一天,周文的同行、岑溪市糯垌镇地麻村的林昌明也有同样的经历,他养的一千多只竹鼠,在一上午全部被扑杀。
工作人员在林昌明的养殖场扑杀竹鼠的时候,很多附近的养殖户也到了现场,他们的竹鼠也被扑杀。林昌明养殖的数量在当地算是比较多的,其他养殖户过来,是希望看到工作人员给出补偿的具体书面文件,听到更为明确的后续方案,但是无果。他们只见证了又一场迅速收场的强制扑杀工作。
“养殖户问相关领导,处理竹鼠是以什么理由?直接回复是,根据文件,要先行处置,有什么异议可以申诉。”林昌明回忆说,工作人员把竹鼠尸体装进编织袋,提着装上车,走了。
一些养殖户表示,政府工作人员处理竹鼠的过程十分粗鲁。有的养殖户说,没有接到任何通知的情况下,相关部门直接破门进行竹鼠扑杀,其间公职人员强抢养殖户手机,删除相关视频。
扑杀竹鼠的工作现场,岑溪市政府的工作人员口头告诉周文,先处理竹鼠,合不合法由岑溪专班组认定,8月30日前会告知养殖户结果。但是一直等到十月底,竹鼠被处理已三个月,林昌明、周文都还没有得到补偿,他们要求出具一个书面的通知书,也无果。
据周文透露,期间的8月26日到9月1日,竹鼠养殖户们去了岑溪市政府等了解情况,但没有得到解释;9月3日养殖户到梧州林业部门反映情况,工作人员电话沟通岑溪市政府,当场回复说9月5日会有结果,但一直到十月底,没有任何书面的告知书给养殖户。
据他们了解,在岑溪市两百多户竹鼠养殖户当中,只有部分贫困户和持有特种养殖证的人家拿到了相应的补偿款。
工作人员提到的自治区文件,是广西壮族自治区林业局、区财政厅印发的《广西人工繁育陆生野生动物处置指导意见》,其中写到,为减轻存栏陆生野生动物继续喂养投入压力,处置工作可以采取先处置后补偿,或处置和补偿同时进行,8月10日前要全部完成处理工作。
对于补偿范围,这份意见中提到的合法养殖场(户)包括:依法持有《陆生野生动物人工驯养繁殖许可证》的养殖场(户);2020年2月24日前与持证合法养殖场(户)签订合作协议合同的养殖户;持证合法养殖的专业合作社全体社员;享受自治区特色产业奖补政策的建档立卡贫困养殖户等。
在林昌明看来,这份意见虽然明确了补偿范围、标准和方式、处置经费等内容,但是在处置原则上,规定要坚持分级承担、坚持属地管理原则,以县为单位开展补偿处置工作,这就给了地方上的具体处理很大的灵活性。
很多竹鼠养殖户被认为是“无证养殖”,不给予补偿,但他们都觉得不解。竹鼠养了好几年,有没有办理两证,政府也都知道,但是默许和鼓励他们养殖,此前镇政府还给提供过玉米和现金等作为饲料支持。而现在竹鼠被扑杀了,一谈到补偿,就以无证、非法养殖为由,来搪塞他们。
在我国,中华竹鼠属于非重点保护野生动物,按政策规定,竹鼠养殖户做养殖,需当地林业部门核发野生动物驯养繁殖许可证、陆生野生动物经营利用许可证,以及由出售种苗的养殖户出具的竹鼠引种证明。
引种证明好办理,但大多数竹鼠养殖户都没有前两个证件,周文便是如此。据界面新闻此前报道,走访发现,三证齐全的竹鼠养殖户大概仅占30%,因为市场供不应求,直接上门求购的买家并不会考虑证件是否齐全。
养殖户们感觉自己是被“踢皮球”,被各个政府部门推来推去:多次到当地镇政府林业站咨询,没有得到任何结果;之后他们到岑溪市政府咨询,政府工作人员答复回去问林业局;等他们再到林业局问,林业局又叫到镇政府;回镇政府问又说等上面通知,叫回家等通知。
这一等已经是三个月,广西岑溪的天气由炎热转为温凉,一些养殖规模比较小的竹鼠养殖户已经放弃了申诉,一个个养殖场空了,土路边上青翠的竹子仍然茂密着,其中再也不见竹鼠养殖户砍竹子的身影。
10月29日,当地开始正式和竹鼠养殖户们谈补偿的事情。周文所在镇政府的工作人员找他谈话,说补偿的数量按照扑杀当天为准。但是周文有不同看法,如果这样算,他得到的补偿会少2/3,“政府的文件是说,按6月24日点数为准。6月24日来点数,还有一千只,后来几个月一直到处申诉反映情况,竹鼠死了好几百只,到8月只有三百多只了。”
林昌明所在镇上的政府工作人员则告诉他,会打六折来计算补偿款,说是政府缺钱,又说他们养殖不合法。
“失败的今年”
周文的微信名叫“失败的今年”,今年因为疫情,包括他在内的竹鼠养殖户,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竹鼠被扑杀以前,他们在忐忑地等待、巨大的失落,以及对未来的迷茫中度过。
武汉疫情暴发时,1月份有专家说新型冠状病毒可能来源于竹鼠、獾类等动物,竹鼠养殖户开始紧张,竹鼠卖不出去了。但他们还抱有一丝希望,认为疫情结束之后一切就会恢复正常,能做的仅仅是养着竹鼠,每天在微信群里沟通消息,随时通报自家竹鼠的状态,有没有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到了2月24日,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了《关于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动物交易、革除滥食野生动物陋习、切实保障人民群众生命健康安全的决定》,只有列入《畜禽遗传资源目录》的动物才能适用畜牧法管理,不受此“禁野令”限制。
广西全自治区有约10万人从事竹鼠养殖业,等待目录的一个月,他们焦急而不安。周益翅是广西柳州市柳南区洛满镇洛河村的养殖户,多家媒体也曾报道过他的经历,自3月中旬开始,他没钱给竹鼠投喂精料,仅投喂从山上砍来的竹子。投喂竹子三天后,周益翅发现了十几只竹鼠的尸体,一个星期左右,死亡竹鼠的数量超过了400只。
为养殖竹鼠,周益翅不仅压上了自己所有的积蓄,还背负了10万元贷款,存栏的竹鼠却一天天不断死去。3月末,周益翅把400多只死亡的竹鼠清理出来,在厂房附近挖坑填埋。
“禁野令”下发1个多月后,农业农村部于4月8日公布了《国家畜禽遗传资源目录(征求意见稿)》,在13种特种畜禽名单中没有竹鼠。周文和很多竹鼠养殖户都去反映情况,到网站投票等等,但是养殖户们的声音显得很微弱。
周文陷入了漫长等待和恐慌情绪中,不知道存栏的竹鼠应该怎么处理。舍不得杀死,但继续养着,每天投入三四百块钱,也吃不消,他只能向亲戚朋友借钱维持。
林昌明损失了五十多万,基本上全部积蓄都搭进去了,还欠了20来万的债。他在考虑把家里新买的房子退了,填补一些外债,因为这事和老婆闹得很不愉快。
“飞翔养殖场”的绝笔和悲歌
包括林昌明、周文在内的广西养殖户,都对周益翅这个名字或有耳闻。
周益翅家是当地建档贫的困户,他的父亲患有严重的心脏病,母亲也是一名残疾人,双目失明。周益翅因患小儿麻痹症双腿残疾,只能靠双手走路。2013年,通过央视《致富经》节目,了解到竹鼠养殖,他拿出全部积蓄,用5000元购入50只竹鼠种苗开始“创业”,还独自到云南去学习养殖竹鼠的技术。
那几年,在各地的脱贫攻坚战中,相对来说低投入的竹鼠养殖业成为南方山区基层政府的优选项目,全国各地都掀起养竹鼠的热潮。
比如,江西新余市水西镇施家村为贫困户免费提供种苗;重庆市巫溪县鱼鳞乡补助竹鼠养殖户,每对500元;云南省瑞丽市扶贫开发“以奖代补”,每对竹鼠补助100元;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科学技术协会,在基层农村组织竹鼠养殖技术培训;贵州省镇远市羊坪镇竹坪村就以村委会土地入股,成立专业生态竹鼠养殖企业;广东省高州市曹江镇将竹鼠养殖作为产业扶贫重点项目等等。
而在气候植被适宜的广西山区,竹鼠养殖更是成为脱贫攻坚重点扶持产业。2018年,广西扶贫办发布《关于实施以奖代补推进特色产业扶贫的通知》,明确把竹鼠列为县级“5+2”、村级“3+1”特色产业发展。根据该通知,广西的贫困户养一只竹鼠可获56元到120元不等的补助。
《中国新闻周刊》曾报道,整个广西的竹鼠从业人员里,贫困户占到18%左右。通过各级财政补贴、养殖户贷款、龙头企业和致富带头人参与的方式,有约2万人通过竹鼠养殖脱贫致富。
在岑溪、柳州乃至广西,周益翅都是励志的代表人物,曾经多次被《广西日报》、新华社、《北京青年报》等媒体报道。
几年过去,周益翅的竹鼠养殖场规模越来越大,他的生活眼看着好起来了。翻看他的快手账号,几乎都和竹鼠有关。对于四肢健全的人来说,砍竹子、割草、给竹鼠喂食,都算不上困难,但对于他来说,要比别人多花三倍乃至更多的时间才能完成这些工作。
他坐在翠绿的竹子上,用砍刀砍竹子,把竹子一节节扔上车,再用手臂撑着全身,爬上农用车,开车回家。在养殖场里,他坐在一个自制的滑板车上,一边往前滑一边给竹鼠喂食。
他热爱生活,爱旅游,去得最远的云南,也是因为竹鼠养殖经验交流带来的机会。他“要走遍中国,一路前行着”,给自己的滑板装上了电动遥控,手动按钮能调整速度。
他也一直希望找个女朋友,在残疾人征婚网站上、贴吧里,都发过征婚帖子。“虽然我的学历不高,我还是希望:能够靠自己,创造出一片天地,能够让爸爸妈妈过上好的生活。我也一直在为这个梦想而努力奋斗。”他在一个征婚帖里写下。
2019年9月,周益翅已经养殖了六百多只竹鼠,虽然他没法走路,却把自己的养殖场叫做“飞翔养殖场”,他的故事传开了,越来越多的人来请教和探讨养殖竹鼠的经验知识。大家叫他“周老师”,2019年初,政府给他盖起新房,摘掉了贫困的帽子。
周益翅决定继续扩大规模,将养殖竹鼠攒下的10万余元存款全部拿出,又借款10万元,建起了一个450平米的养殖场。
“脱贫后,我就想:自己能够过得幸福一些。在此,我也想娶到一个媳妇儿。”他这样写道。
但是今年的疫情,让他坠入谷底。一位采访过周益翅的记者透露,竹鼠被扑杀对周益翅的打击很大,投进去十几万全打了水漂,女朋友也离开了他。
在5月份的一条朋友圈里,他发了张脱贫示范户领奖照,写下“哈哈哈,曾经的虚名,现在的一无所有,好可笑我到底为了什么而活着,就为了失去一切活着吗”。
周益翅爱唱歌,以前总是给竹鼠的视频配上背景音乐,也爱对着手机唱豪气的情歌。但竹鼠被扑杀之后,他发在网上的视频,总是一个人靠在养殖场的墙上,背后空荡荡的,他唱着悲伤的情歌,一滴滴眼泪掉下来,再也没笑过。
林昌明最后一次听说周益翅的消息,是在广西的一个特种养殖群里,隔几天就听到了他自杀的死讯。记者向周益翅所在村的主任求证,对方听到这个名字立即挂断电话。而据不止一位知情人透露,周益翅已经不在了。
他的微信朋友圈签名,写着:“再见了我的最爱,感谢你走进过我的人生,又走进我的生活,永别了。”
“弟弟你走好,你的最后一个心愿帮你完成了,帮你换好头像了,来生记得还来给我做弟弟。”周益翅快手号上发的最后一条视频,是他哥哥替他发的,头像是周益翅和一个女生的合照,停留在8月4日,再也没有更新过。
包括周文、林昌明在内的很多养殖户,之前都是在外边打工,好不容易熟练掌握相关的养殖技术,还未能及时变现,迎来的却是悲苦的结局。如果无法转型,就只能继续外出打工。
周文在养竹鼠之前,腿摔断了,回家养伤。家里有女儿和九十岁的奶奶,后来他留在老家,平时接一些散活挣钱,偶尔刷视频看到网上的竹鼠致富经。2017年9月,他在老家租下一个五百多平米的废弃鞭炮厂,自己装修水电厨房厕所,又盖上十几间小砖房,作为竹鼠的窝。
养殖竹鼠的门槛低,竹鼠以竹子、芒草、玉米为主食,养殖户不用专门喂水给它们,劳动量低,老人、残疾人等都可以养。
开始养竹鼠之后,生活虽然枯燥安静,但是周文已经习惯,开着小面包车去附近砍竹子,先锯成三十公分长度,再把竹子劈开。竹鼠抱着这些竹子啃得津津有味,养殖场里每天都是咔呲咔呲的声音。
竹鼠爱干净,拉屎也不臭,屋里飘散的是竹子的清香。周文唯一担心的是它们感冒或者中暑,他最初养的三批一共250只,几个月后只剩了五六十只还活着。一年多之后,配种之后就顺利一些了。
养竹鼠之前,林昌明在岑溪市里做宵夜,每天下午摆摊,凌晨三四点收摊,靠这份辛苦,换来一年到头的几万块积蓄。他偶然间听朋友说养竹鼠能挣钱,不仅成本低,竹鼠也好养,便去朋友的养殖场,弄来几十只竹鼠试养。夜宵摊不摆了,2018年他回老家的农村,自己搭房子,给竹鼠建窝。
农村的年轻人大多都外出打工,剩下的多是上了年纪、无事可干的老人,还有很多空置的老房子。林昌明的计划是做养殖技术推广——自己把竹鼠的养殖做好,并不直接销售,而是发动村里的老年劳动力,一家养一些竹鼠,把无用的老房子也利用起来,带动更多的人一起致富。
一开始,竹鼠的存活率也不高,后来他专门开辟了一个养殖场,存活率能达到90%了。有时候他一路在养殖厂房里走到底,只用瞧瞧竹鼠的精神状态,看看它们拉的粪便,就能清楚判断哪只生病了。
竹鼠牙齿掉了,吃不了硬的竹子,他先给竹鼠的牙根消炎,再把竹子锯成粉,搅拌到饲料里喂它们。竹鼠怕热,不能中暑,他挖井从地底下抽水,用水帘给房子降温,屋子外面就算已经40度炎热天,屋里也不会超过28度。
他记得2018年下半年是最开心的时候,养殖已经走上正轨,很多附近的同行、好奇的乡亲都来他的竹鼠养殖场里参观。养殖车间里人来人往热热闹闹,人们向他讨经验,他乐于分享自己的技术和心得,体会到帮助别人的成就感。他本来还打算今年去把特种养殖的证件办好,以开合作社的形式来发展。
竹鼠全部被扑杀之后,家里父母也经常问林昌明,投入了这么多钱,现在到底政府有没有赔?他不好意思说。林昌明一直都没回村里,他当初顶着压力做这件事,村里很多人都不看好,现在全部失败,村里风言风语多,他更没脸回去了。有政府的人提出给他办个低保,被他拒绝,“我有手有脚的,办低保算个啥?”他始终认为,该赔的钱就应该赔。
他所在的一个特种养殖群,已经有很多人放弃了维权,也有人开始谈论去当电工、水泥工的事情。
林昌明自己还没想好之后能干什么,在农村不是种就是养,现在他靠摘八角赚点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疫情,今年的八角最高能卖到十几块一斤,比往年高出五六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