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第一章

东海龙王的第五子敖辰是个标标准准的纨绔子弟，胸无大志，视财如命。这一点，东海水族人尽皆知。

敖辰的亲娘是东海龙王敖光的侧妃，原是天女。不知为何下嫁了龙王，也将天界那骄奢淫逸的习气带到了龙宫。老龙王对这位侧妃宠得紧，要什么给什么，婚后几十年才有了敖辰。

敖辰满岁的时候，侧妃娘娘大操大办，还特地搞了一个抓周礼。四海宾客把酒言欢，言笑晏晏，都言此子目光炯炯，牙尖爪利，一身龙鳞光华灿烂，日后登王拜相，前途不可限量。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侧妃娘娘期待的目光中，只有成年人一只手臂那么长的敖辰伸伸前途无限的脑袋，甩甩不可一世的尾巴，将琳琅满目、金光璀璨的诸多仙品法宝打量了一圈，随后四爪生风，嗖嗖地爬到了最庸俗的大金元宝前，欢喜地发出一声稚嫩的龙吟，两只前爪抱着金元宝就不撒手了。

满面红光的老龙王放下手中的酒盏，轻咳一声。

侧妃娘娘杏目微睁，一脸恨铁不成钢。

端庄持重的龟丞相沉下脸，慢吞吞地斥责办事的小鱼小虾道：“谁置办的？”

敖辰两只前爪抱着金元宝，扭着尾巴，全靠后爪吃力地划着，回到了娘亲身边，献宝似的给侧妃看了一眼，便将自己紧紧地盘在上头。

侧妃娘娘干笑一声，道：“辰儿再去选一样吧，乖。”

敖辰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金元宝，在众多物件中再次相中了一颗夜明珠。他将夜明珠衔在口中游回来，再一次盘在金元宝上。

“哈哈哈哈哈。小王子一看就是富贵命啊。”南海将军率先开口道。

“是啊是啊，我听说按这凡间习俗，抓财宝的一辈子不操心，自有财源滚滚入袋。”西海龙太子附和道。

宾客们嘴上说着各式各样的吉祥话，重又营造出和乐融融的氛围，但彼此都心照不宣，这孩子长大怕是不成器。

四海水族，以龙族为尊。龙族中，唯有四海龙王在天界领有官职，是为正神，拿天界的俸禄。数千年来，自海中飞升成仙的都是武将之身，且在降服妖魔或者平息战乱中立有大功。

至于说富贵，纵是住着金砖琉璃瓦的水晶宫殿，捧着金银珠宝度日，也不过是深海的一条龙。海底不比人间和天界那样繁华，有钱也没处花，因此财富在海底世界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

敖辰第一次抓了元宝，第二次抓了夜明珠，是铁了心要当一辈子的守财奴了。侧妃娘娘对老龙王宽慰道：“小孩子懂什么，本就是抓着玩，做不得数。待辰儿长大了慢慢教便是。”

谁知敖辰长大还真就成了一个酷爱金银财宝的守财奴。

他长到一百八十岁，自己的寝殿已经放不下他四处搜集得来的金银财宝了。敖光整日看着他那些金光闪闪的宝贝也觉得晃眼睛，便为他另起了宫殿，远远地搬出去，眼不见为净。

敖辰乐得自在，兢兢业业地履行着自己纨绔子弟的职责。

人间有句话叫“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这话委实不假。敖辰的大哥敖澈，是敖光正妻所生。敖澈生得一表人才，为人正直，处事沉稳，颇有敖光年轻时的风骨。也亏得有个这样靠谱的大哥顶着，敖光对敖辰不抱任何期望，敖辰才能如此放肆地不求上进。

敖澈是整个东海龙族的希望，公认的未来敖光接班人，且他也一直按照大家的期望那般，成长为一个合格的领袖。敖辰对自己这位大哥敬爱有加，只是因志向不同，往来也不算多。

因此，当他收到敖澈的礼物时，敖辰的下巴都要惊掉了。

巨大的金色笼子中，关着一个人身鱼尾的少年。他上半身穿着一件轻飘飘的丝质背心，两条光洁的手臂露在外面。这副打扮以敖辰的审美来看，多少显得有些轻佻。少年肤如凝脂，漆黑如墨的头发披在肩上。浓密的眼睫下是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大眼睛，正警惕地看着他。

送礼的两名护卫低头站在一旁。

“大哥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敖辰漂亮的眉毛拧起，龙族一百岁左右化形，标志着童年结束；三百岁办成年礼，才算正式成年，他如今一百八十岁，严格来讲还是个未成年。何况，他虽然不上进，也只是贪财，并不好色。

而且——他打量着笼中的少年，虽然长相秀美，但看骨骼形状，明显是个少年。也不知是何处来的妖物，化形也没化个完整。敖辰心中是有些嫌弃的。

敖辰走上前，鱼尾少年朝后方瑟缩了一下。

以那鱼尾少年的视角来看，这衣冠楚楚的华服少年行为实在过于离奇。他先是皱眉打量自己，又不知嘀咕了些什么。接着忽然朝自己走过来，张口就朝笼子咬了下去——难道他打算凭牙齿咬开这笼子救自己出去？

“是金子！”敖辰咬了一口笼子的栏杆，惊喜地叫道，“我的好大哥。哈哈哈哈，玛瑙！帮我把里面这个怪东西扔出去，笼子给我收好。”

玛瑙是敖辰身边的近侍，在敖辰殿里伺候的人，名字都被改成了珍珠玛瑙翡翠之类，听上去富贵逼人，俗气得紧。

两名送礼的护卫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海螺递了过来。敖辰将海螺凑在耳边，敖澈的声音从中传来：“辰儿，吾近日出巡，在深渊处偶遇鲛人，言语不通，类人。传闻鲛人泣泪为珠，鲛珠价值连城，赠汝。望善待之。”

敖辰听完，正见玛瑙打开笼子，板着一张凶恶的面孔，用一柄三叉戟去戳里面的鲛人，想将他驱赶出来。鲛人少年在笼中灵活地旋转，游动，避开了玛瑙的攻击。他身姿矫捷，柔软的发丝在行动间舞成了一团乌云。

“玛瑙，住手！”敖辰喝了一声。他这突然的一声让鲛人少年吃了一惊，回头望他的同时没能成功闪避，锋利的尖头从他左臂堪堪划过，蹭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鲛人少年吃痛，低呼一声，眼角渗出两滴泪花。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流入鬓边，化为两颗圆润的珠子。

敖辰看得眼睛都直了，推开玛瑙，自己伸手进了笼子，一把抓住了一颗珠子。

这珠子不大，莹润细腻，泛着一点淡淡的光芒，好看极了。敖辰看了看掌中的珠子，又抬眼看看笼中的少年，感叹了一句：“大哥，我的好大哥，瞧瞧我刚才把你当成什么人了。真是！”

他马上对着海螺说了一大堆甜言蜜语，极尽恭维之能事，将敖澈夸得天上有海里无，洋洋洒洒了半天，才将海螺还给护卫。

等到护卫走了，敖辰又吩咐收拾一间寝殿出来。这才重新打开笼子，向笼中少年递过一只手去。

“出来吧。”敖辰温声道，“我叫人给你治伤。”这可是会掉小宝珠的大宝贝，流了这么些血，可把敖辰心疼坏了。

鲛人少年咬着唇，迟疑地看着他。

敖辰想起大哥提到过鲛人言语不通，于是朝自己左臂比划比划，又慢慢一字一句道：“你的胳膊流血了，跟我来，我给你治伤。”

敖辰继承了龙王和侧妃的优秀基因，五官优美不失英气，气质温润如玉。一双美目灼灼地盯着鲛人，唇角带着一丝风流的笑意，显得热切而和善。

鲛人少年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来，搭在他的掌心。掌心传来凉凉的触感，还在轻微地发着抖，敖辰想，这家伙可能是刚才被吓到了。

鲛人少年指指自己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头，敖辰这才发现，刚才那道浅浅的伤口不知何时已经愈合了。

他牵着鲛人的手离开正殿，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敖辰。”

少年口中发出一串古怪的音节，听上去带着某种奇妙的韵律，如同歌声一般，他的声音十分好听，即使听不懂，敖辰也想听他多说几句。

“敖，辰。”敖辰指着自己，一字一字道，非常好奇这样优美的嗓音念出自己的名字会有多动听。

“阿、澈。”少年一字一字地学，可惜学得不像。敖辰耐着性子又教了一遍：“阿噢——敖，澈恩——辰，敖辰。”

“阿噢，澈恩。”少年清晰地念道。

“不错，有样子了。”敖辰满意极了，他牵着鲛人少年在自己的琉璃宫溜达。整座宫殿的顶都是琉璃做的，在水中折射出五光十色的影子，煞是好看。

敖辰发现鲛人身上的丝质背心也在随着光线的变化，柔柔地变换着颜色，他伸手摸了摸鲛人肩上的衣料，触手极为光滑轻薄，柔若无物。鲛人少年颈间还戴着一串各式贝壳穿成的项链，敖辰道：“你这个贝壳项链太普通了，你喜欢戴项链，回头我把收藏的八珍璎珞送你。”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取他的贝壳，不料，鲛人少年猛地用小臂挡在胸前，护住自己的项链，口中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音节，不让敖辰触碰。

敖辰一番好意碰了钉子，有几分不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咸不淡道：“你戴的那破玩意，我才不稀罕。我的宝贝多了去了，你见都没见过。”

想到鲛人听不懂他说的什么，又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索然无味。

鲛人听不懂归听不懂，但还是会看脸色，明白敖辰不高兴了，显得有几分局促。他松开敖辰的手，一手举着项链给他看，一手急切地比划着什么，口中又发出歌唱般的声音。

敖辰原本有点气恼，被他这么一唱，气瞬间就消了。一来鲛人的声音像蕴含着某种蛊惑人心的魔力，二来他一脸急切的表情，好像是在解释着什么，这态度取悦了敖辰。

“好了好了，我没跟你生气。”敖辰在他脑袋上安抚地摸了几下，道，“走，去看看你的住处。以后你就住这里了，你的差事就是每天给我哭点宝贝珠子出来，明白了吗？”

怕他没听懂，敖辰指了指鲛人，一手虚虚握拳在眼睛上蹭着，作出哭的样子。

鲛人少年也不知理解了他的意思没有，面上泛了一层薄薄的粉色，朝他羞赧地笑了一笑。

敖辰自言自语：“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呢？珍珠、玛瑙、翡翠、琉璃、琥珀——这些都被取过了，也太平常了些。”他将自己见识过的所有珍宝想了一遍，觉得没有一个名字配得上泣泪为珠的鲛人。

敖辰叹了口气：“先叫你大宝贝吧，以后想到了好的名字再给你换了。害，反正叫什么你都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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