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日本经济史》的作者野口悠纪雄,出生于1940年,他们这代人,亲历了日本经济的潮起潮落。
当他们从学校走向社会,日本经济刚刚开始增长,其速度世界罕见;当他们步入壮年,每个人都在各自领域的最前线,担负着经济发展的重任,同时目睹了日本产品横扫世界的盛况。
但是,当他们临近退休,却又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日本经济走向衰落,或将成为斜阳晚照中的一曲挽歌。
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邻为鉴,可以明得失。
在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后,贸易摩擦尚未结束的当下,何去何从,是关乎每个中国人未来命运的大事。这个时候,了解一下日本的经验教训,确实很有必要。
二战后的几十年,日本实行了一种神奇的体制,在该体制的激励下,从公司首脑到最基层的员工,所有人都同舟共济,为了日本的繁荣而拼命,最终促成了日本的经济奇迹。
这个神奇体制,在《战后日本经济史》中,被称为——“1940年体制”。
“1940年体制”,是日本在战争时期形成的经济体制,也就是以举国之力来支援战争的国家总动员体制。
这套体制,在战后被毫发无伤地继承下来,成为日本经济腾飞的基础。
日本的技术官僚,依赖这个体制,以统制方式进行资金重点分配。也就是说,它不是通过市场的价格机制调节资金分配,而是从政策角度出发进行分配。
美国历史学家约翰·道尔指出,那些引领日本经济起飞的大企业,大多数都是在战争时期重组和改造的,是在政府扶持下,依靠军需生产快速成长起来的,只有索尼和本田,是完全诞生于战后的企业。
日本有了现成体制,要想经济起飞,还需要一个契机。这个契机,就是朝鲜战争。
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美国为支援南韩参战,将日本作为补给基地。战争产生的特殊需要,使得日本的市场需求随之大增。
1954年12月开始,日本进入“神武景气”时期。所谓神武景气,就是指神武天皇即位后的经济繁荣。这一次,日本不再依赖美国的军购特需,而是通过刺激消费,拉动内需,带来了一波经济高速增长。
日本国民生活水平,也随之显著上升。20世纪50年代后半期开始,黑白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被称为“三种神器”,飞入日本寻常百姓家。
1958年开始,日本又进入“岩户景气”时期,经济更上一层楼。欧美各国强烈要求日本放开市场,实行贸易自由化。
1960年7月,池田勇人内阁诞生,提出经济倍增计划。自此,经济发展成为日本重中之重的举国目标。
从20世纪50年代后半期到60年代后半期,日本保持着年均10%的增长率。
1964年10月,日本主办东京奥运会,这是奥运会第一次在亚洲国家举办,全国上下异常重视,筹集了近30亿美元,用来扩建城市,改善交通,兴修各种配套设施。
此次奥运会,日本国民素质之高,让全世界感到惊讶。有报道称,东京奥运会结束后,所有的日本人都把垃圾带回家,现场没有留下一片废纸。
1968年,野口悠纪雄参加政府组织的征文比赛,写出《21世纪的日本——10倍经济社会与人》,获得最优秀总理大臣奖。
在这篇文章里,野口悠纪雄以“10倍经济社会”为关键词,对日本的未来做了无限乐观的预测和意淫。
当时的日本人,普遍相信明日一定会胜过今朝,到21世纪,日本必将迎来属于自己的黄金时代。
野口悠纪雄的预测,也准也不准。
准的是,日本在不久的将来,确实迎来了属于自己的“黄金时代”,甚至都不用等到21世纪,在20世纪80年代就已经应验了。
不准的是,日本在迎来黄金时代后,立即急转直下,经济一蹶不振,进入漫长的停滞时期,被称作失去的20年。“明日”并未胜过“今朝”。
金光闪闪的80年代,日本的汽车和半导体超过美国,东京证券交易所指数突破1万日元,风光一时无两,眼看就要成为最炙手可热的全球经济霸主。
发达国家的年轻人,普遍认为,今后是日本的时代。主动学习日语,希望在日本公司就职的人越来越多。
麻省理工的几个学者,合著了一本《美国制造》。这本书将苹果公司作为美国硅谷的代表企业,与日本的索尼进行比较。最后得出结论,美国硅谷的企业技不如人,应该向日本企业学习。
美国恐怖小说作家史蒂芬·金,有部作品叫《末日逼近》。讲的是美军细菌武器研究所发生泄漏,有毒物质向全美扩散,导致美国社会趋于崩溃的故事。
在小说开头,得克萨斯州的两家工厂,因为受到日本进口产品冲击,一家被迫倒闭,另一家也奄奄一息。
史蒂芬金这部作品充斥着世界末日般的压抑气氛,反映了当时美国人的普遍担忧,在日本经济的冲击下,我们的后代是否还能享受到富足的生活?
当时,许多赴美旅游的日本人,都感叹美国的破落。
野口悠纪雄曾去美国汽车生产中心底特律出差,回来后大发感概,相比整洁优雅的东京,底特律的市中心太破了,就像刚经过战争的洗礼,到处都是废墟。
不只是日本人,甚至全世界都认为,日本才是未来世界经济的中心。
1990年,一家名为“宇宙世界”的日本房地产公司,以超过8亿美元的价格,买下加利福尼亚著名的避暑胜地圆石滩的豪华酒店和高尔夫球场,让许多美国人大为吃惊。
日本对美国的不动产投资,1985年为19亿美元,1988年增至165亿美元。1989年底,日本土地资产总额约为2000万亿日元,是美国的4倍。
当时,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卖掉东京就可以买下整个美国。
美联储主席格林斯潘在回忆录中,针对日本的经济崛起,如此写道:美国比其他任何时候,都强烈地感到外国的威胁。
1992年1月,时任美国总统的老布什访问日本,在欢迎晚宴上,老布什身体不适,不胜酒力,突然呕吐到邻座的宫泽喜一首相的腿上,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这起意外事件,被日本报纸解读为:美国总统倒下了,日本首相扶住了他。这是当下日美关系的象征,日本比美国更强大。
事实真的如此吗?
其实,一切都是假象,美国并未真正衰落。
美国市中心看上去宛如废墟,是因为富裕阶层和新建的写字楼,都从市中心迁移到了郊区。
日本游客因交通不便,去不了郊区,只看到市中心的萧条景象,便得出美国已经不行了的结论,完全是一叶障目。
事实上,美国高新科技一日千里,正在郊区悄悄地萌芽。美国研发实力之强,涉及范围之广,日本更是难以望其项背。
1979年,撒切尔就任英国首相,推行被称为“撒切尔主义”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主张减少政府的限制,重视市场调节。
两年后,里根当选美国总统,跟撒切尔夫人穿一条裤子,同样推行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给企业松绑,增强其活力。
里根总统宝座的屁股还没坐热,转头就急冲冲地向日本发起贸易战。
80年代,日美贸易摩擦,主要集中在半导体、机电产品以及汽车行业。美国汽车三巨头通用、福特、克莱斯勒纷纷加入战团。
当时,日本的金融资本市场仍然对外国保持封闭,日本可以向国外出口产品,却不允许外国向日本投资。这种现象,遭到欧美国家猛烈批判。
贸易战不过是外因,造成日本经济衰落的,主要还是它自身。
野口悠纪雄认为,日本人眼中的黄金时代,其实是“镀金时代”。镀金不同于真金,只是在表面上涂了一层金粉。
表面的繁华,终究会脱落,如泡沫般转瞬即逝。
日本的股价太高,高到了外太空。
1983年,日经平均股价8000日元左右;1987年10月涨至26646日元;1989年末,涨到了38915日元;1990年,有报纸预测,日经平均股价将会涨到60000日元。
当时日本企业的市值总额,在最高点时,甚至膨胀为美国的1.5倍,占整个世界的45%。
面对投资者的质疑,日本证券公司的销售员,竟然大言不惭地说,就日本来说,股票市场是不存在万有引力的。
泡沫吹得再大,也有破的那一天。
1990年1月,东京证券交易所的股价全面走低,泡沫经济开始崩溃。到了同年10月,日经平均股价下跌33%,降至最高值时的一半。
日本股市泡沫破灭的前后脚,房市也跟着轰然倒塌。1991年下半年开始,日本地价一路下跌,跌幅达到14.7%。
野口悠纪雄曾尝试用电脑检索日本经济新闻中使用“泡沫”一词的次数。
1988年之前,这个词每年只出现几次,到了1991年,泡沫一词的出现次数激增至2546次,1992年更是多达3475次。
与泡沫携手同行的,是层出不穷的金融丑闻和腐败事件。
比如伊藤万事件。上市公司伊藤万,通过购买名画为掩护,为黑社会提供非法资金。
再比如尾上缝事件。某高级日式餐厅女老板,从兴业银行等金融机构获得数千亿日元贷款,进行不动产投资,最终因投资失败而走向诈骗。
还有备受关注的“无内裤火锅店”事件。这个不甚雅观的词,指的是银行用来向大藏省官僚进行“性贿赂”的色情火锅店。
这些事件还只是冰山一角,日本各行各业都存在类似的腐败问题。
在泡沫经济的大环境下,日本的大型金融机构接连宣布破产,就像被灭霸打了响指。其中最触目惊心的,是日本长期信用银行(简称长银)的崩溃。
长银自1952年设立以来,一直是超级精英集团。实行国有化后,长银接受了为期18个月的特别公共管理。
在此期间,政府对长银投入了6.95万亿日元的救助。再加上对蓝天银行的救助,总额合计11万亿日元,其中7.76万亿日元被确认为亏损。
为处理这些金融机构的不良债券,截至2003年,日本国民负担高达10.43万亿日元,人均负担8万日元。若按一家五口来计算,就是每个家庭负担40万日元。
1995年1月,关西地区发生阪神大地震,同年3月,奥姆真理教制造地铁沙林毒气事件,导致十多人遇难,6300人受伤。
在金融动荡之余,类似事件层出不穷,一时间,整个日本笼罩在末日论的灰色氛围之中。
野口悠纪雄认为,产生泡沫经济的最深层原因,是促成日本繁荣一时的“1940年体制”,已经不再适用于80年代后半期的日本社会。
客观规律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日本旧日的繁华,已沦为明日黄花,它背后的教训,值得后来人反复咀嚼。
野口悠纪雄作为日本经济从崛起到坍台的亲历者,对此有深刻反省。
在泡沫经济的背景下,辛勤工作未必有对等的回报,而空手套白狼的倒买倒卖行为,却能够带来巨大财富。
于是,不论是企业还是个人,都在不遗余力地搞投机,都在洋洋自得地谈理财。
因利率自由化政策的实施,对那些信用度高的大企业,银行往往会支付高额利息。大企业不费吹灰之力,将钱从左手转到右手,就能获得收益。
日本人将这种行为,美其名曰“理财技术”。虽然打着“技术”的名号,却并非真正的技术,不过是金融市场失衡所引发的异常现象。
企业开始变得浮躁,不务正业,不再关注生产经营,而是将大部分精力,用于这种虚空的理财。
房地产投机造成的泡沫,更加严重。
支撑地价高涨的,是人们的预期。当时日本人都相信,随着经济增长,东京将成为世界的金融中心,全球的企业,都会渴望在这里拥有一席之地。
在这种预期之下,东京地价一骑绝尘,人们开始疯狂抢购土地。
为了利益最大化,人们在极为狭窄的土地上,建造像铅笔一样细长的大楼。成片成片的铅笔楼,见缝插针地竖立在东京街头,让人印象深刻。
1988年,日本国土厅公布了《国土利用白皮书》,大言不惭地说,以东京为中心的土地价格上涨,是由实际需求引起的。
有了政府背书,房地产泡沫进一步膨胀。
1990年,东京周边的公寓价格,已经超出居民平均年薪的10倍,市中心更是超出20倍。
在泡沫促成的纸醉金迷和歌舞升平中,日本人彻底膨胀了。
1989年,日本右翼鹰派人物石原慎太郎,与新力公司社长盛田昭夫合著《日本可以说不》,大肆宣扬非理性的民族情绪,鼓吹日本应该在包括经济和外交的各个领域,全方位提高自主地位,并认为日本即将成为和美国并肩的世界头号强国。
疯狂过后,一地鸡毛。
野口悠纪雄反思道,日本的体系真有那么强大么吗?日本真的在实力上超过了美国吗?
只要比较一下日本和美国的大学,就能得到真相。美国一流大学在各方面的实力,都在日本顶级大学之上。
从日本到美国留学的人不计其数,却没有大批的美国留学生来日本深造。这正是日美实力差距使然。
全世界的一流头脑都集中在美国而非日本,日本的经济一度凌驾于美国之上,不是靠真正的实力,而是泡沫造成的幻象,当幻象消失,真相落地,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年近八旬的野口悠纪雄,语重心长地警告他的国人:
为自己的国家感到骄傲和自豪,这很重要,但是我们的骄傲和自豪,应该有客观事实作为依据。如果不依据客观事实,只凭自豪的感情一意孤行,这是很危险的。因为它很容易导致盲目排外的风潮,构成进步的最大障碍。
日本烈火烹油之鼎盛繁华,过眼成灰,仿佛一场春梦,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日本在经济发展中,其动魄惊心的经验和教训,对当下的中国都有着莫大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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