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爷,为什么村里人都称他为庚爷?没人能说得清楚,就这么叫上了,可能因为游手好闲吧。但也不能完全说游手好闲,只是不愿种庄稼而已,其实也种庄稼,但种得很差,不打粮食。他种的田荒芜的多,杂草都比秧苗高出许多。为啥又不能说游手好闲呢?因为他也有拿手的活计,捕黄鼠狼卖钱。黄鼠狼的肉不值钱,但皮值钱。有钱的人家都爱穿黄鼠狼的皮衣,显得高贵而且暖和。
庚爷一开始,只是小打小闹,用烟在涵洞里熏黄鼠狼或者下掉渣。下掉渣就是在大小河堤和高田埂坎上,用铁锹挖出一大块重达一二十斤的大土块,用绳子把土渣吊起来,绳子同机关连在一个木片上,土坑的最里面放上饵料。当黄鼠狼馋嘴时,爪子一踏上木片,机关一动绳子一松,那大块掉渣就掉下来,黄鼠狼就砸到了,而且皮毛无损。
庚爷越干越有技巧,渐渐地就入了门,上了瘾。庄稼越来越荒,但黄皮越来越多。不过下掉渣也有问题,挖的太慢太费劲,而且黄鼠狼不比人笨多少。一个掉渣捕到过一只就不会再有第二只上当了,就必须再换一个地方,甚是影响收益。
庚斧在下掉渣的同时,一刻也没有停止发明新式捕黄武器,于是一种经反复验证的,叫夹子的捕黄工具诞生了。这一下子效率大大提高了,因为这种夹子可以大量制作而且便于携带,一晚上可以下很多个夹子。多下多收,每晚都可以捕更多的黄大仙。
庚爷卖了皮,腰包也鼓起来了,在乡邻中间底气也足了许多。不像以前,每每庄稼的荒芜,青黄不接时,拿着升斗到处偷米。现在不同了,粮没有收多少,但有钱。有钱就有了一切。自从有人发明货币以后,货币是万物之宠,黄金也比不上,除了政权更替。
其实,在面对面时,村里人谁都会给庚爷点面子,见到时也都说说笑笑,但庚爷一走就有人戳脊梁骨。乡村有乡村的规矩,既然在农村,不会种田的都会被指责为不入流者,不务正业者。
那时的农村皇权止于县政,乡村以下以乡绅为主,而乡绅也都以农田为根本。因此,不从农田为本者,皆遭白眼,庚爷就是这样的人,背后常被议论与唾弃。一方面不事庄稼活动,另一方面又赚了许多钱。指责的人就更多了,当然也有些是嫉妒与仇富的缘由。
一开始在涵洞里或用掉渣捕黄鼠狼那会,黄鼠狼对庚爷是有过警告的,警告的方式就是报复他家的鸡。他家的鸡笼与隔壁家的连在一起,但单就他家的鸡不断地变少,不仅是不断变少,而且好多次都是当着庚爷的面抢他家的鸡。
有人建议说黄鼠狼都怕丑,若再看见的话,你就光着屁股跟后撵一段路,它以后就不会再来了。有一次还没黑透,庚爷就看到一只黄鼠狼钻进他家的鸡笼里。庚爷用棍在笼子里捣并同时脱光裤子,那黄鼠狼一出来,他跟后就撵,吓得庄子里的妇女们大呼小叫地往家里躲,躲不及的就用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也有来不及捂的就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自那次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丢鸡了。有人劝告说别再去捕黄皮子了,这是对你的提醒或警告。但庚爷不相信,觉得人能主宰世界,人能胜天半子,黄子奈我如何?庚爷不但没有停手,而且还在升级,从烟熏上升到掉渣,从用上掉渣上升到用夹子,捕黄的效率就提高了许多。庚爷家的院子墙上到处都是黄子皮,白天的阳光下静静的皮毛,像给墙穿上裘皮大衣。可一到晚上,真有点瘆人,那一双双眼洞像是一只只狼眼发出幽蓝的光,直逼得你寒气侧生。若不是特别胆大的人,夜幕之下,是不敢多看一眼庚爷家的院子的。
庄子里有了这样的一个院子,除了庚爷家,其他人心里都有些阴影,像是有人在庄台上埋了一个死人,安了一座坟,那感觉说不出,但真实存在每个人的心里。因为从古至今,人们对黄子都是敬畏的,与黄子相处都是要格外小心并心存克制的,而且还是要礼貌的。即便黄子犯事了,也都是宽容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也不会为一只鸡、一只鸭和黄子对抗。
黄子是有灵性的,而这种灵性对他的敌人来说是不可战胜的,特别是它的人类敌人,表面上我们常看到人打死了黄子获得了胜利,但事实上人从来都没有战胜过黄子,只是人的失败不知道失败在哪里,更不承认败在黄子手上。因为,黄子实在太微小了。事实上,人战胜不了黄子,就像大象以其庞大之躯也对老鼠敬畏三分一样。世界上任何动物甚至植物都有自己要敬畏的东西,若无敬畏便有灾难,类似那五行中的相生相克。
果然,庚爷自从下掉渣开始,家里就不顺起来。他的大儿子牙狗子,突然有一天,不断用手抓扯自己的脖子,说是有好多只毛乎乎的小手在掐他的脖子。第二天,就不能说话了,第三天,不仅不能说话而且神情呆滞。差不多三个月后,谁都不知道什么原因,牙狗子就走了,除了不能说话和神情呆滞并无任何其他异常。
庄子上有好心人就劝庚爷别再下掉渣了。庚爷不理会,因为不相信,他只相信自己的伟大,人的伟大,人定胜天。一只黄子能怎么样,至于牙狗子,他认为很奇怪但并不认为与黄子有一毛钱关系。
从掉渣升级到夹子的时候,庚爷家院子的墙上就不够贴了,把半干的皮毛拿到晒场上,以便为新剥的黄皮挪地方,因为夹子的效率比掉渣快了很多。庚爷家的日子似乎真的富起来了,因为他家人饭头上有肉的次数多了很多。庚爷的致富经,庄子上没有多少人是认同的,除了庚爷,其他人家仍种着田,从那坚硬的贫瘠的土地里刨食。
但庚爷的致富经却引起了远处山里人的兴趣,一时间来买庚爷夹子的人越来越多。那庚爷不仅自己去捕了,还兼做夹子买卖,那夹子设计得十分灵巧,人们甚至都怀疑不是庚爷自己发明的,而是卖皮时从同行那里偷学来的,但庚爷坚持声称是自己的聪明才智的结晶。
庚爷家越来越富了,但也越来越不顺了。二儿子大洋锅,三儿子小洋锅,都不断有异常情况发生。在一次天刚擦黑时,两兄弟到村头上毛厕,回来经过塘埂时,就双双掉塘里淹死了,谁都不知是怎么掉到塘里的。后来听到家住村头的那家人说出了缘由。他说那晚他正准备栓门时,突然看到整个塘埂上全是黄鼠狼,大洋锅和小洋锅在黄鼠狼的中间站着,没有动,也没有喊叫。他吓得浑身发抖,立马拴上门再用大木头抵上去,一夜都没合眼。
第二天一早就听到庚爷的哭声,大洋锅和小洋锅都漂起来了。如何掉到水里,是黄子扔下去的还是推下去的,或者压根就不怪黄子,那个看见黄子的人也许眼花了呢。当然大小洋锅自己从塘埂边掉下去的可能也是有的。总之神仙都查不清楚谁干的。
三个儿子相继离去,庚爷似乎有感悟,但并不深刻,只是短暂的悲伤,很快恢复了快乐。因为庚爷家人丁实在是兴旺,家里的大聋子、小黄牛、大娟子与小珍子,二男二女。一家六口生活的氛围与之前的热闹差不多。只是庚爷捕黄的次数少了些,但夹子卖的更多了,时间一长,事情又发生了变化。用庚爷的话说,那帮龟孙子偷学了他的技术,也做出了同样灵巧的夹子。庚爷的夹子销量不断地减少,庚爷坐不住了。
捕黄来钱快,像赌博,更像贩毒,让人上瘾,也像当今的资本市场,谁要是踏进去了都不能轻易拔出来。当夹子卖得少的时候,庚爷夜出的次数又多了起来,那院子的墙上又放满了,晒场上又多了一块块的皮毛,日子平坦而忙碌。不到一年的时间,当大聋子和小黄牛被人从他家村头的那个茅厕的大缸里捞出尸体时,庚爷的头终于低下来了。
他此时也真的感觉到黄子在和他斗了,反抗了,而且手段猛且狠。庚爷终于在老伴的嘀咕声中把家里的夹子一把火烧了,可奇怪的是在大院子的中央烧夹子,火怎么一下子就飞到草屋之上,瞬间燃之而起。全村的人都来了,都拿着水桶与小量子。火灭了,但屋子只剩下四周的墙。
庚爷的腰与头都弯下了,每天傍晚都要对着四方叩头下跪。庄上的人也不敢去问,也不知是在向神仙求助还是向黄子忏悔,反正恍惚的神情就在他的脸上挂住了。在庄上人的帮助下,两间小点的草房又建好了,前后檐墙只有大门那么高。
庚爷出门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深更半夜常听到庚爷在家念念叨叨,听不清说什么。不像念经,也不像祈祷,可能在忏悔吧,当然也有可能在诅咒。随着大娟子不明不白地被一根鱼刺卡死了,家里只剩下老伴与五岁的小珍子。从此再也没有人看见庚爷出过门了,也没有人敢光顾他家那低矮的小屋。直到有一夜,有人听到屋里传来沉重的喘息声,“太重了,太重了”。第二天就听到小珍子的哭声,原来老俩口一觉不起,留下唯一的女儿。
入殓,上山,入土都是庄上的人帮忙处理的。在上山的过程中就有人说那一夜经过庚爷家门口时,听到喘息声,无意中向屋里瞥了一眼,只看满屋子的黄皮叠加到屋顶。庚爷夫妇是被黄子活活压死的,庄上的人都这么相传。
小珍子命大,活得健康,只是矮小如侏儒。后来有人说小珍子是被一只黄子救下来的。那人说有一次庚爷亲口告诉他,在一次收夹子的时候,有一只很小的黄子被夹住了,也许是个头小的缘故吧,没有夹住脖子而是脚。他走到跟前一看,边上还有两只老黄子没有走,两前爪扑地作叩头状,四只求情的眼睛泪水涟涟。庚爷一看黄子也小,更可能恐于老黄子的护犊之情。轻轻地取下夹子放了那小黄子。那人推断说小珍子一定是那对老黄子保下来的。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真人真事传了快一百年了。语言上有些添加或减少,但故事真实地发生了。我从小到大无数次地听着这件事。时常想着五行中相生相克的道理,一切皆有存在的道理,一切自由生存的本领,就像那金木水火土,各自有强又有弱,所以互相生又相互克。
凡事都有度,失度即失衡,失衡即失道,失道则灾致。人类与动物是这样,人类与自然也是这样,没有哪一类能置之度外。就拿恐龙的消失来说,恐龙是因为自己的变化而灭,也可以说恐龙是自己消灭了自己。当恐龙统治世界的时候,定不懂得相生相克的自然法则。亦如四百年前的葡萄牙,三百年前的西班牙,两百年前的荷兰,一百年前的英国,以及一百年来的美国都曾统治过世界,但都在失衡中衰落直至无力而寂寞。
2017—07—24
于珠海半山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