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鹏飞
10月4日,新任日本自民党总裁岸田文雄通过国会众参两院的首相指名选举,当选日本第100任首相。关于岸田文雄如何赢得自民党总裁选举,及其背后派阀政治的角力,目前已有很多文章做出了分析。本文试图从追溯岸田家族四代人从地主到商人再到政客的演变轨迹入手,为我们了解如今仍把持着日本政治权力的“门阀世家”从何而来提供一个剖面。岸田家族作为日本众多政治世家之一,从其发迹史中除了能看到其与别的政治世家之间的共性,也能发现属于这个家族并助力其成功的一些特色,这或许也可以为我们观察就任首相后的岸田文雄将如何施政提供一些线索。
当地时间2021年9月29日,日本东京,日本前外务大臣岸田文雄在自民党选举中获胜,接受媒体采访。人民视觉 图
岸田家的血脉:把握时代脉搏,评估利弊得失
岸田家族在广岛地区是精英辈出的望族。岸田家最初是地主,在安芸国贺茂郡奥屋村(现今的广岛县东广岛市)经营田产,家号为“新出屋”。1891年,岸田文雄的曾祖父岸田几太郎转行从商,凭借高超的经营手腕使得家族殷实富裕,此后其发家史也与日本的海外扩张相伴相生。
1895年,在甲午战争中战败的清朝政府向日本割让台湾岛。岸田几太郎第一时间携家眷前往台湾基隆市,在当地开展吴服及木材贸易。1905年日俄战争后,随着日本染指中国东北地区,岸田几太郎也顺势将商业触角延伸至大连,于1906年在大连的市中心豪置约1町5反(约15000平方米)的土地。
1908年,年仅40岁的岸田几太郎早逝,岸田文雄的祖父岸田正记身为长子自京都大学毕业后继承家业从商,于1933年在大连市创立了几久屋百货(现今的新天百大楼),同时涉足房地产,并逐步将业务伸向当时中国东北最大的城市奉天(今沈阳)。岸田正记在商业领域的成功也为其奠定了进入政界的资本。
1928年,岸田正记投身政界,当选日本帝国议会的众议院议员,并在此后连续6届当选,逐步成长为资深议员。二战前,岸田正记出任过第一次近卫文麿内阁的海军参与官、小矶国昭内阁的海军政务次官、翼赞政治会国防委员、自由党总务等党政要职。日本战败后,岸田正记一度因协助战争遭遇政治整肃被解除公职,但在美国改变对日政策,废止解除公职禁令后于1953年再次当选众议院议员,在自由党内资历颇深。其后岸田正记婉拒出任吉田茂内阁文部大臣与保安厅长官的邀请,转回商界,继续经营他的百货店——几久屋商事以及房地产企业“稳田公寓”。
1948年,岸田文雄的父亲岸田文武在东京大学法学部毕业后,于次年进入通产省(现今的经济产业省),1974年晋升为通产省贸易局长,1976晋升为中小企业厅长官。作为当时日本最为优秀的一批精英官僚之一,岸田文武的官僚生涯正值被誉为“官僚的夏天”的黄金时代,其时日本从战后重建走向经济腾飞,原本毫无国际竞争力的日本企业也迈向了世界一流水平。1978年退职后岸田文武投身政界并于次年当选众议员。
岸田文武身为从官僚中提拔起来的政治家,自然而然地加入了自民党内部的旧自由党谱系派阀——宏池会。该派系由广岛人、前首相池田勇人创立。派阀理念继承了前首相吉田茂的保守本流路线:一、继承传统;二、注重民主政治;三、注重日美同盟;四、轻军备,重经济;五、坚持和平宪法;六、重视官僚的主导作用。
回顾岸田文雄祖上三代过往,呈现出一个的共同特征,即岸田家族具有非常敏锐的洞察力,能够准确把握时代脉搏,并在评估利弊得失之后见风使舵谋取实利。无论是曾祖父岸田几太郎跟随近代日本海外扩张脚步的商业开拓,还是祖父岸田正记在上世纪20年代政党政治发展期投身政界亲近掌权的海军势力,再到父亲岸田文武在“官僚的夏天”活跃于指挥日本经济的最前线。足可见,“风信鸡”的能力在岸田家族的血脉中传承。而这一特征在岸田文雄身上也有体现。
岸田文雄在其著作《岸田的愿景,从分割到协调》中称,其立志成为政治家的原点源于5岁至8岁随父亲在美国生活时遭遇的种族歧视。然而,出生于政治世家的岸田文雄,其成长道路与家族前辈颇有不同。岸田家与亲族的男人们几乎都考入了东京大学,岸田文雄的父亲岸田文武、姻伯父宫泽喜一(宫泽喜一之弟宫泽弘娶了岸田文武之妹,生子即宫泽洋一)、表兄宫泽洋一均毕业于东京大学法学部,叔父岸田俊辅也是东京大学出身。岸田文武自然也希望儿子能够考入东大法学部这所培养精英官僚的“大本营”,将来继承衣钵。
尽管岸田文雄考上了号称“东京大学的高中预备校”的开成高中(自1982年迄今连续39年位居东京大学合格者数第一),却连续三次报考东京大学法学部落榜,最终退而求其次于1978年考入早稻田大学法学部。此时的岸田,看不出对于从政有多么矢志不移,更多是经受巨大压力后向现实作出妥协。岸田在大学期间甚至都没有参加政治家辈出的早稻田演讲辩论会(雄弁会)。而1982年毕业后,岸田也不像很多政治世家的子弟那样成为公务员或者政治家的秘书,而是入职长期信用银行。这一选择反映了岸田对利弊得失与时代脉搏的把握。
1978年—1982年岸田文雄读大学期间,正值其父岸田文武参选1979年第35回众议院选举与第36回众议院选举。岸田家族在岸田正记一代虽然有过从政经历,但是到岸田文武辞官参选议员,期间已经隔了20余年,相对于当时同属于广岛县一区选区的滩尾弘吉(铃木贯太郎内阁内务次官、石桥湛山内阁文部大臣、池田勇人内阁厚生大臣)和大原亨(社会党大将),岸田文武明显是政界新人,后援会组织尚不稳固。
竞选议员不仅需要庞大的政治资金支持,此外竞选中还要开办事务所、聘请顾问、进行集会演讲、拜票、做宣传广告,初期竞选生活异常艰辛。读书时代的岸田文雄在帮助父亲竞选的过程中目睹了拉票与拜票的艰难与繁忙。而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期,正值日本企业在世界各地市场开拓进取的时代,也是为日企提供长期低息融资的长期信用银行顺风顺水的时代。
尽管岸田毕业后避开了岸田家在广岛艰难“打天下”的阶段,但通过参与父亲的竞选活动,他亲身感悟到选票的弥足珍贵与选举的残酷无情。而入职长期信用银行则为他提供了一个既能实现基层历练,又能在短时间积累商界人脉的理想职场。
1952年成立的长期信用银行是由时任吉田茂内阁的大藏大臣(相当于财政部长)池田勇人一手策划设立的,为二战后日本的经济复苏服务,资本金高达7.5亿日元,向企业提供稳定的融资以迅速重建产业。池田勇人及其日后组建的宏池会自然与长期信用银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在日本经济高速增长时期担任通产省贸易局长及中小企业厅长官的岸田文武与长期信用银行的关系自然也非同一般。而在银行的5年工作经历也让岸田文雄深刻地感知了社会的矛盾,他遇到过连利息都无力支付的公司卑微地乞求他帮助重建业务,亲眼目睹过有人因公司破产躲避追债,无奈携家眷趁夜逃跑。
当地时间2021年9月29日,日本东京,日本前外务大臣岸田文雄在自民党选举中获胜。人民视觉 图
永田町之路:经历“加藤之乱”,成为“一方诸侯”
1987年,岸田文雄辞去了银行工作迈入政坛,从担任其父亲的秘书起步开启了他的政治生涯。此时岸田文武已经在广岛一选区连续当选四届议员,成长为自民党宏池会的中坚力量,担任第三届中曾根内阁的文部政务次官,而姻伯父宫泽喜一更已晋升为大藏大臣。岸田文雄此时选择“弃经从政”可以说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1992年8月4日,岸田文武去世时,留给岸田文雄的已经是家族经营了13年的广岛一区这一坚实基盘。
1993年,35岁的岸田文雄正式承袭父辈衣钵开始了自己的政治生涯,他对广岛民众说“作为岸田文武的儿子,我最想做的就是继续报答我父亲无法履行的感激之情。”
1993年是日本政治史上极为特殊的一年。当年6月17日,社会、公明、民社在野三党提出内阁不信任案。由于自民党内部以小泽一郎、羽田孜为首的改革派临阵倒戈使得该内阁不信任案通过,宫泽喜一内阁被迫解散众议院重新大选。结果自民党在选举中落败,丧失了众议院多数席位无法单独组阁。在“弄潮儿”小泽一郎斡旋下,以细川护熙出任首相为条件实现在野八党派联合,最终在国会首相选举中细川护熙战胜自民党候选人河野洋平登上相位。自1955年以来单独执政长达38年的自民党第一次跌下王座。
1993年首次参选的岸田文雄凭借继承自父辈的广岛地区强大的后援会组织及时任首相、姻伯父宫泽喜一的支持,在自民党整体颓势中逆风胜选,并加入宏池会。但当时下野的自民党失去了将“党策变为国策”的权力,无法掌控日本社会主要资源分配。新晋国会议员岸田文雄来到永田町后,目睹了在野党时代门庭冷落车马稀的自民党本部,深刻地体会到选举的残酷,在《岸田的愿景,从分割到协调》中回忆道“选举真可怕,如果输了一切就完了”,“我绝对不想在选举中失败”。
正是1993年在野党时代的感悟,使岸田文雄在之后的政治生涯中形成了深耕选举的执念。即使不是选举时间,平时只要时间允许,每周的星期六与星期一他都会风雨无阻地回到家乡进行政治演讲。另一方面,他设计了理念新颖的后援会组织改革,即“分散型后援会”,设立众多支系后援会,定期与各支系后援会会长会晤,实现对选区各阶层、各地域选民的全面渗透。正是这份执念使得岸田文雄获得了广岛地区选民的绝对支持,迄今连续当选9届,形成了“岸田的广岛”这般坚如磐石的选举地盘。
1994年6月,自民党通过与社会党联合,组成村山富市内阁重新成为执政党。岸田文雄作为宏池会的青年精英也开始在党内崭露头角,1997年担任自民党青年局局长。青年局集结党内45岁以下、至少当选3次众议院议员或2次参议院议员的政治精英,历任青年局长中首相辈出,被誉为青年政治家的“龙门”,岸田文雄仅从政5年便担任要职,说明他已经进入宏池会未来领袖的培养序列,但也使他遇到了政治生涯的第一次危机——“加藤之乱”。
2000年4月5日,时任首相小渊惠三病危,自民党内部围绕继任人选问题产生分歧。内阁官房长官青木干雄、干事长森喜朗、代理干事长野中广务、政调会长龟井静香、参议院议员会长村上正邦五人以“密室会谈”方式商议由森喜朗出任自民党总裁。这样未经选举决定总裁的方式变相剥夺了当时人气颇高的宏池会领袖加藤纮一通过竞选成为总裁的机会。加藤纮一与山崎拓“扯旗造反”,配合在野党一同提出针对森喜朗内阁的不信任案,“加藤之乱”爆发。
受派阀领袖加藤纮一器重的岸田文雄加入到这场“叛乱”。“加藤之乱”最终在野中广务等人的压力下被平息。宏池会经此一役后分裂为宏池会加藤派与宏池会堀内派。作为“叛乱”一员的岸田文雄本应承受政治站错队的惩戒,但有幸在姻伯父宫泽喜一的帮助下加入堀内派得以继续留存在现今的宏池会谱系中。岸田回忆说,“加藤之乱”的后果塑造了他此后从政的谨慎作风。
2007年至2009年三年间自民党如走马灯般三易首相,这一时期在“扭曲国会”下(执政党阵在众议院获得过半数席位,却未能在参议院获得过半数席位,导致众参两院多数党派相异的国会格局),自民党不但失去了发动强力政治的条件,甚至丧失了平稳运行政权的能力。自民党傲视诸党的“一党优位体制”再次遭遇重大挫折。最终在2009年8月30日举行的众议院大选中,自民党在与民主党的对决中以119席对308席的悬殊结果惨败,自1993年以来第二次下野失权。
同样,在自民党整体颓势中,深耕广岛选区的岸田文雄再次逆风胜选,而且是广岛县各选区中唯一的自民党赢家。胜选后岸田曾自信地表示:“我认为就保护其在广岛县的席位而言,这对自民党来说是一个非常大的胜利。”
在自民党在野时期,善于选举的岸田在党内影响日深,于2011年9月出任自民党国会对策委员长这一要职;2012年10月被推举为宏池会会长。宏池会也被称为“岸田派”,岸田文雄至此成长为党内一方诸侯。
问鼎相位:“败也安倍,成也安倍”
2012年12月17日,安倍晋三率领自民党在众议院选举中从改选前的119席跃升至294席,而自民党与公明党联盟以325席超过总议席三分之二,获得难以撼动的优势,终结了持续7年的“扭曲国会”乱象,开启了“安倍一强”时代。左右逢源、深受安倍认可的岸田文雄担任外务大臣长达4年8个月,任期之长跃居战后第二,仅次于吉田茂。
安倍家与岸田家至少已有两代人的交情。自1988年至1992年,岸田文雄之父岸田文武一直担任自民党经理局长(党内财务部门主管),负责筹集政党资金,而自民党干事长负责使用、分配政党资金,经理局长与干事长间的关系非同一般。1987年至1989年担任自民党干事长的恰是安倍晋三之父安倍晋太郎,由此不难想象父辈的友谊对岸田文雄与安倍晋三的影响。2001年和2003年,作为宏池会的中坚精英,在派阀均衡人事下,轮到岸田文雄担任自民党经理局长了,而此时担任自民党干事长的正是安倍晋三。这一时期岸田深得安倍信任。2007年,时年50岁的岸田文雄首次进入内阁,担任第一届安倍晋三内阁负责冲绳及北方领土对策等事务的内阁府特命担当大臣。
然而,岸田文雄问鼎首相之路的受挫与成功,又都与安倍晋三脱不开干系,颇有些“败也安倍,成也安倍”的意思。安倍晋三曾经表示过将首相之位“禅让”给岸田文雄。然而,去年安倍辞去首相之位第三天,岸田登门拜访,希望就竞选自民党总裁获得安倍支持,却发现菅义伟早已捷足先登。最终,由于掌握党内人事权与选举资金的自民党干事长二阶俊博在关键时刻表示支持菅义伟,改变了其他国会议员的投票流向,等着安倍“禅让”相位的岸田等了一场空。
在今年9月29日自民党总裁选举前,安倍晋三力挺的候选人是前总务相高市早苗。但日媒指出,安倍此举客观上却有帮助岸田文雄分散其最大竞争对手河野太郎所得选票的作用,等于是对岸田变相的支持。终于,岸田文雄蛰伏一年后,在9月29日的自民党总裁选举中获得大部分派阀支持,利用第二轮投票中国会议员票的权重优势成功阻击了河野太郎,赢得选举。10月4日,岸田通过国会首相指明选举成为第100任日本首相。
岸田文雄能否改变自民党内长老支配的格局?
回顾岸田家族的发展史与岸田文雄本人的成长历程可知,敏锐洞察时局变化,善于利用各种资源,在评估利弊得失之后见风使舵谋取实利是岸田家族的特征,也正是这样的思维迎合了自民党党内长老们延续现有权力格局的需求,使岸田文雄胜选。
9月29日,岸田胜选后发表演讲称:“我们将向人民展示自民党已经获得重生。”但是,截至10月2日,岸田所做出的党内人事安排仍然有着浓厚的派阀色彩。安倍晋三的盟友、麻生派的甘利明被起用为自民党干事长;安倍的忠实代言人高市早苗任政调会长;细田派的中坚精英福田达夫起用为总务会长;2020年总裁选举时曾作为岸田文雄推荐人的谷垣派大将远藤利明起用为选举对策委员长;麻生太郎可能就任自民党副总裁。这番人事安排被日媒评论为“毫不掩饰”地“论功行赏”,河野太郎等曾与岸田角逐自民党总裁的党内要员,则在新的人事安排中“坐冷板凳”,这引起了自民党内多个派系的不满。
根据目前的舆论态势与在野党状态,可以预期自民党在岸田文雄的带领下,将以小幅度席位损失赢得可能于11月举行的众议院选举。大选之后,作为日本第100任首相岸田文雄能否利用时局的再度变化,通过派阀的合纵连横将昔日的敌人转变为未来的盟友,进而改变党内长老支配的格局,实现自民党真正意义上的新生,值得我们持续关注。
(王鹏飞,天津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