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生活出现了一个停顿。我离开上海,来到北京。
一个清晨,我站在杨树下,揣着购电卡,等待银行开门。迎面见一胖女孩。马尾辫扎歪了,头顶拱起一坨。腈纶围巾毛剌剌戳着下巴。两只红肿的冻手,捽一副煎饼果子。边走,边吃,边哭。饼渣窸窣,掉落羽绒服袖口,她留我一鼻子葱花气,和若干捉摸不清的感触。”
“北京街头偶遇的胖女孩,触动我的痛觉,触动我顺风顺水的生活里,隐秘而持久的挫败感。”
这是作家任晓雯谈到《生活,如此而已》创作缘起时说的几句话。这个 “边走,边吃,边哭”的毫不起眼的女孩,就变成这部小说里面始终如路人甲般普通的蒋书。
《生活,如此而已》在任晓雯的创作中也许是一个转折点,它不再如《岛上》那样沉郁、黑暗、暴烈,也尚未开始像《好人宋没用》那样在一个大的时代中精准刻画一个人的一生,而更像是对过往生活的一次洗涤,对孤独压抑人生的告别。
一种叫压抑与隐忍的慢性病
翻开《生活,如此而已》,哪怕尚未理清人物关系,一种微凉的、压抑与隐忍的感觉便像青苔一样从读者的脚下蔓延。它不是扑面而来的,而是由无数看似不经心的细节传达的。
比如,当蒋书的母亲打牌顾不上洗碗、奶奶呵骂众人时,正写作业的“蒋书放下铅笔,默默出去。他们以为她到过道小便——痰盂放在过道上,遮一挂麻布帘子。她穿过过道,上晒台把碗洗了”;“后半夜,蒋书被日光灯刺醒。麻将在继续,换下场的牌友钻入被窝,双脚搭在她身上取暖”。
一个八九岁孩子的压抑与隐忍,是因为缺失安全感:凭借儿童的本能,蒋书感觉到了这个家庭的摇摇欲坠,任何一次争吵,任何一点不和谐的声音都会让她害怕会加速这种坠落。所以她懂事、忍耐,竭力不给父母添麻烦,以至于竭力讨好父母。但父母还是离婚了。父亲要带蒋书与再婚妻子一起去公园,蒋书找借口不想去,父亲说“书书去吧,就算是为了我”。蒋书还是去了,因为怜悯父亲,也因为不想再失去父亲。
可以想见,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蒋书,成年后的生活似乎也只是童年生活的延续。她忍受着不喜欢的工作,忍受着没有爱情的恋爱,忍受室友的奚落与打击,忍受着逐渐老迈的父母向自己要钱,同时破绽百出地表演着对蒋书的关心,甚至,蒋书也忍受着一无所成、得过且过的自己。尽管时不时地,她也会感到惶恐:样貌平庸、身材肥胖、学历一般、工作不稳定、荒废度日,这样的自己会通往何处?然而片刻惶恐之后,她就又像一条鱼一样继续躲入深海,不抬头去看海面上的阳光。
只有在生活中出现“难友”时——比如刚离婚时一蹶不振的父亲,比如做人流手术后急需人照顾时的沈盈盈,比如跟蒋书一样原生家庭不幸的朱晓琳——蒋书才会像鱼一样浮出水面,感觉到自己是活的,有温度的。她恐惧而急切地照顾父亲,完全忘记自己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她怜惜脆弱的沈莹莹,出门买个菜都担心沈盈盈自己在家出意外;她劝朱晓琳原谅过去、回老家去看望父亲……弱者面对更弱的人时,会生出力量和温暖,会在照顾这些更弱的人的时候,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自己的生活有了些微光芒。然而这只是暂时抛却自己的、更深一层的隐忍与压抑,“难友”终会脱离暂时困厄,回归正常轨道,蒋书仍然要面对自己,仍然要回到自己幽深的海底,再次怨恨自己被抛弃。
人生苦长
幼年的蒋书有过无数孤独的时刻,一个人默默洗碗的时候;半夜被打牌吵醒而妈妈的牌友还把脚伸进她的被窝取暖的时候;无人照管的蒋书每天放学独自留在教师写作业,对着一教室的空桌椅想象自己在给小朋友上课的时候,以及父母离婚后,蒋书一个人回到家,“满地塑料红绳断头,灰尘团团絮絮,不时随风扬一下。……大衣柜也敞着,一件儿童羽绒服,孤零零挂在横档上。两只铁丝空衣架,来回轻撞”。甚至在更早一点的时候,“蒋书最早的人生记忆,是林卿霞拎起四岁的她,指着窗外说:‘梧桐。’梧桐根边钻出褐色菌冠,指甲盖大小,密密匝匝堆着。”在这一副不知道是作者有意安排还是无心刻画出的场景里,弥漫着一种青色的、冰凉的孤独感。梧桐,自古就是孤独的代名词。而蒋书的最初记忆,竟然就是这种青色的、冰凉的梧桐。
如果说这时候的孤独,是儿童无人陪伴的孤独,那么稍长一点的蒋书,遇到的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治愈的黑洞:
“人的心里啊,有很大一个洞,怎么也填不住……”“有时候以为吃东西能解决,吃啊吃,那个洞越来越大,整个人都空了,根本没法填满……除非你死掉。”
蒋书听不懂,又好像听懂。大人都说蒋书馋,她不觉得馋。她只是心慌罢了。
这个“洞”仍然叫孤独。因为心里有了一个“洞”,人生变得很长。对于想要建立万年基业的人来说,对于年轻美貌的人来说,人生苦短;然而对于蒋书这样的人来说,人生有着毫无必要的长,甚至这种长也是“苦”的一部分。
最能牵动人的,就是任晓雯自己所讲的“隐秘而持久的挫败感”,这种挫败感就像一个幽灵,时刻在人身后尾随。尽管细数起来,蒋书荒废度日、不断失业、恋爱受挫,但是这种挫败感仍然不是平常意义上的可以讲得清头尾总结出教训的失败,而是与孤独相仿佛的慢性病。
不仅仅是蒋书,为追求更好的生活而抛夫弃女的林卿霞最终孤独终老;希望通过开饭馆证明自己不那么窝囊的蒋伟明,苦力支撑之下饭馆仍然倒闭生活困顿;从小就好好学习希望逃离原生家庭、精明强干的“女强人”的朱晓琳,拼命努力上进却仍只能租住在老旧公房熬生活;不想回到四川老家、想通过傍大款改变命运的沈盈盈,辗转在一个有一个男人之间年华渐去;甚至是一个出租车司机,也会在收工的时候冲着蒋书喊道:“我儿子读大学老娘摊在床上。一天十几个小时累死累活,真惹毛我了谁都别想活!”
都说人生实苦,而他们的一肚子苦水也许都能掀起惊天巨浪。归根结底,这种失败感是人生固有的“苦”,是不可能根除的惭愧和空虚。这是生而为人必会面临的生存矛盾,活着,并且以活着来荒废活着。惭愧又虚无,然后继续养育着惭愧和虚无。
“年关将至,人们从混沌中惊醒,惭愧、虚无,很快又一头扎进热闹。”“人们”有热闹,而蒋书没有,她什么都没有,所以只能独自面对这种由孤独、挫败感与虚无,直至将要麻木。
呕出一枚毒丸
压抑隐忍了三十年的蒋书,终于再一次失业、男友被抢走,连跟她有相似的不幸家庭的朱晓琳也与父亲和解。在失掉最后一个难友朱琳琳,且唯一可以倚靠的男朋友也被沈盈盈抢走时,蒋书立志复仇,将所有的怨愤呕成一个毒丸,射向沈盈盈,更或者,沈盈盈只是变成了所有伤害她的人的一个代表,一个靶子,她要向过去屈辱的、不被关心的、被伤害的三十年人生复仇,带着巨大的破坏力和快意。
然而也许她并没有想过,这种复仇并不会为她失去的人生赢回什么,相反,它只会让蒋书彻底孤立于她以往所有的人和事,彻底得变成孤家寡人。呕出这枚毒丸之后,沈莹莹被“社死”之后呢?蒋书要重新弯下腰,拾起她已经垮掉的生活?
对于这个问题,作者并没有交代什么,只在结尾写着,等待男友来谈判的蒋书,看着在广场上笑闹的年轻人,“隐约想起,自己也曾半夜翻墙,骑车出去玩。那是大一,或者大二。想不清楚,于是什么都不想。她安静下来,站在灯光缺口里,望着那群学生。仿佛隔着很远,望见自己的一只手,或者一条腿”。也许我们可以这样想象:这枚毒丸如一颗炮弹,彻底轰掉了蒋书以往的人生,连同她持久的挫败、屈辱、不甘,连同所有伤害过她的人,连同也伤害过自己的旧日那个小心翼翼的、患得患失的蒋书。这一次,也许她终于能获得新生。
任晓雯在《生活,如此而已》中展现出的,是一个作家在撕开生活滤镜时单刀直入的勇气。那颗从蒋书身上掉落的毒丸,就是任晓雯举起的锚,她抱着这锚潜入马里亚纳海沟般的生活至底至暗之处,用力砸下去,然后向头顶那光亮的海面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