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杖”在苏轼作品中出现70余处,如“倚杖听江声”“竹杖芒鞋轻胜马”等,多写其拄杖而行,并集于贬谪黄州后。但前人对此探究较少,下面则对苏轼拄杖背后的深意予以揭示。
“杖”的图案最早现于甲骨文。《说文》曰:“杖,持也”,段玉裁注:“凡可持及人持之皆曰杖”,即由表动作的“持”可引申为名词的手杖。杖的最初作用乃助力行走,因老人常用,遂渐成年老象征,如《礼记》以“杖家”“杖乡”“杖国”指代各段年龄;又隐士高人常策杖游山林,杖逐成隐逸符号,如左思《招隐诗》“杖策招隐士”、陆云《逸民赋》“世有逸人……杖短策而遂往”等;后佛教传入,杖成顿悟修行工具,如《坛经》载:“祖以杖击碓三下而去。惠能即会祖意,三鼓入室”。可见,“杖”由动词变名词,并渐从实用器物发展成象征符号,其丰富寓意,为解码苏轼的拄杖行为提供线索。
一是杖乃苏轼的身体依靠。首先,苏轼贬至外地,常需面临自然的挑战。黄州、惠州、儋州皆处多山湿热之地,他于此深有体会:黄州“乱山环合水侵门”“江城地瘴蕃草木”,惠州“槎牙乱峰合”“海国困蒸溽”,儋州“千山动鳞甲”“天低瘴云重”,多山则行走困难,湿热遂容易致病,苏轼因而常被疾病缠身(“叹息无言揩病目”“病瘦独弥年”“病怯腥咸不买鱼”)。此时,杖的支撑尤显必要,所谓“借杖扶衰疾”,靠着竹杖,病躯才得以在崎岖山地行走(“芒鞋竹杖布行缠,遮莫千山更万山”“曳杖不知岩谷深”)。
其次,生活窘困迫使其亲自耕作。苏轼贬黄州时经济拮据(“哀哉知我贫”)、生活艰难(“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不得不拓荒耕种,即“余至黄州二年,日以困匮,故人马正卿哀余乏食,为于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后在惠州、儋州亦相似。而躬耕田亩带来的疲累也在消磨其身体(“垦辟之劳,筋力殆尽”),于是他对杖愈加依赖,常拄杖前往耕作(“扶老向良田”),或用以挑菜(“拄杖闲挑菜”),或倚靠休息(“杖藜可小憩”),可谓实用方便。
再者,苏轼喜酒易醉。东坡好酒,但不胜酒力,每饮必醉,醉则随处而卧(“春夜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少休”“谁能伴我田间饮,醉倒惟有支头砖”)。此时,若一杖在手,便可作搀扶用,如“夜饮东坡醒复醉……倚杖听江声”,暗示他一路酒醉归来,全赖手中竹杖;“垂白杖藜抬醉眼”,写其醉眼朦胧、拄着竹杖勉强支撑的模样;“有酒我自至……杖屦聊相从”,道出其赴邀饮酒须有杖相随。
以上,苏轼刻画了一个因恶劣环境、困窘生活、饮酒习性,不得不拄杖而行的老弱衰病形象,此与其早年意气风发、年少轻狂的模样迥异。然身为作者,苏轼实掌握书写权,他有意矮化自己,以区别从前。就其意图看,更多是想以衰老之貌来示弱,表明自己渐收锋芒、走向成熟,以便得到皇帝宽恕。如他离开黄州时道:“病疮老马不任鞿,犹向君王得敝帏”,感恩皇上,终究还是怜恤他这个衰病之臣,由此证明其形象塑造之成功。
二是杖乃其心灵依托。首先,杖使惊魂未定的苏轼得以心安。初到黄州,刚经历乌台诗案的他,如同惊弓之鸟(“惊起却回头”),恐惧不安,面对“功名定难期”的未卜前程和“暗蛩泣夜永”的鬼魅环境,他常如幽人般“无事不出门”“归来闭户坐”,试图与外界隔绝,以缓解内心惊恐。“但小窗容膝闭柴扉。策杖看孤云暮鸿飞”,通过闭门拄杖,他暂得一个独立安全空间,心灵得以依托;后偶尔外出,尽管眼前仍是“林断山明”“乱蝉衰草”,但因有杖相伴,他亦可暂时心安,获得片刻栖息(“杖藜徐步转斜阳”)。
其次,杖陪伴着漂泊孤独的苏轼。他屡遭贬谪,在近20年里远离庙堂和家乡,从黄州的“我今漂泊等鸿雁,江南江北无常栖”、惠州的“我自飘零足羁旅,更堪秋晚送行人”到儋州的“吾生如寄耳,何者为吾庐”,道尽其无处归依之惆怅。因戴罪之身,一些旧友同他疏远,遂使其常生孤独之感(“归来独扫空斋卧”“照夜孤灯长耿耿”),而常伴其左右的,乃手中之杖,此亦为“杖”之书写频繁出现在贬谪期间的缘故。其中以《临江仙》最具代表性,东坡夜饮归来,因家童熟睡,无法入户。此时,他身处异域、无友相伴、有屋难归,在被周边环境都拒绝后,只剩他独自一人“倚杖听江声”,杖,成为他唯一的陪伴和依靠,让他得以静听自然和内心之声。
再者,竹杖承载的故乡记忆抚慰了苏轼心灵。蜀地山多竹茂,《史记》曾载张骞之言:“臣在大夏时,见邛竹杖、蜀布”,正义曰:“‘邛竹’……可为杖”,后黄庭坚、陆游等,据此多认为筇竹杖产于蜀。苏轼生于蜀地,竹杖所承载的早年家乡记忆,可让他远戍异域时,获得心灵慰藉,其有诗曰:“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雨后,他拖着竹杖在山坡行走,铿然作响,此般声音,或缘于故乡记忆的留存,让他天生即爱。
三是杖乃其精神寄托。一方面,杖作为隐逸符号,蕴含苏轼的归隐念想。苏轼谪居期间仰慕“隐逸之宗”陶渊明,渴慕他“策扶老以流憩”“负杖肆游从”般携杖而行的归隐生活。于是,他檃括《归去来兮辞》,“策杖看孤云暮鸿飞”,在杖的陪伴下享田园之乐。又追和陶诗,或“坐倚朱藤杖,行歌紫芝曲”,倚杖而歌;或“杖藜山谷间,状类渤海龚”,扶杖山中,如获渤海般的力量;乃至“桃源信不远,杖藜可小憩”,确信拄杖前行,可至桃花源。在陶氏淡然之性的浸染下,其心态日趋平和,从黄州到惠州,他放下对异域“桃李漫山总粗俗”的偏见,转为“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认同;纾解“有恨无人省”的怨愤,换作“南来万里真良图”的接受;褪去“狂夫老更狂”的孤傲,化作“不妨诗酒乐新年”的达观。
另一方面,杖乃辅助修行之工具,伴随苏轼在困苦淬炼中开悟。《冷斋夜话》载:“坡曰:‘轼年八九岁时,尝梦其身是僧’”,表明苏轼早年对佛僧颇为认可,后他与佛印、道潜等僧人交好,并深受禅宗影响。身处黄州,他常往安国寺沐浴,以洗净尘世污垢(“兼以洗荣辱”);远戍岭南,他沐于南华亭,悟到自己乃僧人来世间修行,贬谪是必经之难(“我本修行人,……中间一念失,受此百年谴……借师锡端泉,洗我绮语砚”)。在渐悟过程中,杖偶有出现,一日骤雨忽至,他竹杖芒鞋,忆起五代僧人贯休之诗“芒鞋竹杖寒冻时,玉霄忽去非有期”,悟到世间本无晴雨之分,只要内心泰然,即使拄杖,亦可轻快胜马(“竹杖芒鞋轻胜马”);此外,杖还成为他与僧人交往之媒介(“送佛面杖与罗浮长老”)、入寺和致礼之器具(“曳杖入寺门,辑杖挹世尊”),并借此以“敛收平生心,耿耿聊自温”。
以上论述了苏轼因人生遭遇,对“杖”而产生的身体依靠、心理依托、精神寄托。还应注意的是,此举与宋代风尚密不可分,宋人崇老,苏轼亦如此,他自称“老夫”(“老夫聊发少年狂”),并常将年老象征的杖携带手边,或策杖而过(“策杖频过如未厌”)、或扶杖而行(“扶杖起相从”)、或拄杖而立(“拄杖彭铿叩铜鼓”)。另宋人尚雅,杖作为高人旷士之行头,常被宋人模仿,如苏轼“芒鞋青竹杖,自挂百钱游”“万里云山一破裘,杖端闲挂百钱游”,乃是仿自西晋阮修“常步行,以百钱挂杖头”的风雅之举(《晋书》)。
综上,苏轼在自身经历和社会风尚的双重作用下,主动对“杖”这一文化符号予以频繁书写,并在拄杖中获得了身心依托。此举颇得宋人与后世的认可,出现了东坡手扶杖藜图等画作,并影响苏辙、黄庭坚、陆游等人创作,形成了由自身、社会、后人共同构筑的文学图景。
《光明日报》( 2022年09月05日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