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7日,阴天,安徽省池州市石台县仁里镇杏溪村党支部第一书记周军一大早就忙碌起来。

办公桌上,有一沓皱皱的农产品销售单据,他在仔细核对支出和收入。眼看要过冬了,他想赶快把蜂农的钱发放掉。

今年,杏溪村的中华蜂养殖基地共产出野生蜜3000余斤,硒菇基地羊肚菌的亩产达400余斤,猕猴桃采摘园迎来少量产果、初具雏形。

石台县曾是国家级深度贫困县,而杏溪村又是其中的重点贫困村。该村共268户853人,2014年,建档立卡的贫困户有67户230人,贫困发生率高达25%。过去,在诸多村民眼中,缺少耕地、资源稀少的杏溪村,想因地制宜发展扶贫产业,难度不亚于上青天。

2018年春天,在村民的一片质疑声中,这位从省机关来的“80后”驻村书记竭力争取各方资金,建成“三基地+一车间”的特色扶贫产业集群,即中华蜂养殖基地,食用菌种植基地,猕猴桃采摘园,箱包生产扶贫车间。

2019年,杏溪村贫困人口全部脱贫。

现今,周军在思考,该怎样激活杏溪村的“造血功能”,让村民们能自力更生、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村里来了“年轻书记”

凌晨5点半,天麻麻亮,周军按时动身了。他开着小汽车驶出杏溪村,缓缓下山,再一路北上、向皖中腹地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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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溪村党支部第一书记、扶贫工作队队长周军。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摄

穿过重重雾霭,途经道旁的农户家,已有三两家的公鸡扯着嗓子打鸣一阵了。路过村口的那棵600岁的古银杏树,便意味着杏溪村已在身后。他瞥了一眼窗外,硕大主干以上,一些绿色的叶片悄然间染上了鹅黄。

两年前的春天,村里的老人告诉他,杏溪村曾广种银杏树,且有溪水绕村而过。

小径一侧,几棵金桂、银桂的幽香交织、钻进车窗,深呼吸,周军闻到了深秋的气息。车后,紧跟着一辆满载农产品的大货车。此行,周军去往合肥向十余家企业推销车厢里的深山野蜂蜜等土特产。

他说,东西卖完,农户的钱才有着落。

两年前的4月8日,时任安徽省委统战部办公室副主任的周军来到杏溪村挂职,担任村党支部第一书记兼驻村扶贫工作队队长。

那年,他35岁,已在办公室写了11年的文字材料,远离风吹日晒,也意味着远离了基层。“我真的很想去锻炼锻炼,看看什么是基层,什么是一线,什么是农村。”

彼时,杏溪村里尚有十余户村民亟待脱贫。肩负脱贫攻坚“收官”任务的周军倍感压力,他不想在脱贫阶段的最后一个关口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句号,“任务还是比较严峻的。”

于周军而言,如何让贫困户高质量地“拔掉穷根”是他初来乍到时的“近忧”,而他毫无经验。

周军坦言,一开始,他的确听到了许多闲言碎语,“说我是来‘镀金’、‘赚取政治资本’、‘为以后的升迁铺路’等等,有的是当面质疑我的,有的则是别人传给我听的。”

“周书记刚来的时候,我还拿话堵过他,问他能干什么实事,不要走过场。” 两年前,村民李有发刚同周军打照面时,他并不十分看好这位“省里来的戴着眼镜、有些书生气、白白嫩嫩的”年轻书记。

养蜂成为突破口

“走户摸查”的过程中,周军注意到,许多村民家的院子里都放置有外表陈旧的蜂桶,看上去有些年代了。一经了解,原来杏溪村拥有百年养蜂传统,许多村民的父辈、祖辈都是中华蜂养蜂能手。但如今,多数青壮年外出务工,专一养蜂的农户越来越少,村里的中华蜂养殖日益凋敝。

周军意识到,若想因地制宜发展扶贫产业,这是一个绝佳的“现成”突破口,“才来的时候,一说要发展扶贫产业,毫不讳言,村里几乎都是反对的声音,觉得有风险。但养蜂是村里老百姓擅长的东西,有历史传统,也有技术传承,村民更容易接受。”

在充分请教蜂学专家后,他下定决心,将重振村里的中华蜂养殖作为“破冰”的第一步,“成本投入不大,适合山区养殖,还是非重体力活的技术性工作,老人也可以做。”

经安徽农业大学养蜂研究所的技术指导,在安徽省委统战部20.5万元的资金援建下,300箱装有中华蜂蜂种的蜂箱分两批先后运抵杏溪村,村里的中华蜂养殖基地应运而生。

周军介绍,杏溪村的中华蜂养殖基地系集中加散养的发展模式,即两个集中蜂场辐射带动周围贫困户养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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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持蜂箱活框的张杰,他是一家蜂场的负责人。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摄

41岁的张杰现在是其中一家蜂场的负责人。在此之前,他一直在华东打工。听闻家乡的蜂场正在找寻承包人,他即刻回村创业。2019年秋天,张杰负责的100箱蜂箱共产蜜500余斤,“今年,我这儿的150箱蜂箱产蜜近800斤,每斤的市场价是80元。”

73岁的李有发现在是杏溪村乃至仁里镇远近闻名的养蜂大户,今年初秋,李有发从自家40个蜂箱共取出200余斤的野生蜜,平均每个蜂箱产蜜约5斤。

他委托儿媳妇线上线下“双管齐下”售卖蜂蜜,“在家装瓶包好后,一部分带到9公里外的县城去卖,还有一部分通过朋友圈等渠道线上销售,一般每斤卖80元,今年卖出100多斤。”余下的100余斤,李有发则交到了村里,作为扶贫农产品售卖。此行随周军出村的大货车上,便有李有发的不少货。

李有发的蜂箱分散在自家院子角落和家对面的林下,均由杉木制成,“这种木头的优点是没有气味、不易腐烂。”其中有7个椭圆形、盖着“锅盖”的其实是杉木桶,从其爷爷辈传至今日,已有百年历史,可算作他家的古董,“中华蜂‘恋旧’,蜂箱用的年代越久,越容易留蜂子。”

2019年秋,在“集中加散养”模式下,中华蜂养殖基地共产蜜2000余斤,营销收入达20余万元。今年产蜜3000余斤,营销总收入预计约35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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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有发站在自家蜂箱前。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摄

重振的养蜂产业也为贫困户带来了就业机会。自去年春天至今,有6个曾经的贫困户在张杰的蜂场干活,在蜂场内除野草、清理垃圾 “月结的每月1500到2000元,日结的话,一天100元,7个小时工时。”

张杰透露,他承包的养蜂场年收入在10万元左右,“说实话,和我在外面打工时挣得差不多,但好在离家近,不累,又有发展空间。”

猕猴桃园初具雏形

初到杏溪村不久,周军便听村里的老人谈起,杏溪村山上都是宝。老人们口中的“宝”指阳桃,学名猕猴桃。

为此,周军专门到素有“猕猴桃之乡”美誉的浙江江山“取经”,目睹江山的猕猴桃产业做得风生水起,周军心动了,回村后,他马上将村里的土壤采样送至专业机构检测,得到的结论是,杏溪村土壤里的营养成分、酸碱程度非常适宜种植猕猴桃。

周军随后将计划方案、思路等材料拟好,上上下下各处拜访,以争取省农业开发项目资金用于杏溪村的生态农业建设,“毕竟这么多贫困村,项目资金是有限的。”

最终,资金顺利到位。

占地共65亩的猕猴桃采摘园于2018年年底破土动工, 2019年下半年,猕猴桃采摘园全部完工。周军说,较之“猕猴桃基地”,他认为称作“猕猴桃采摘园”更合适,“因为村里耕地有限,65亩地对于果林来讲面积并不大,但这可以为后续打造乡村休闲生态农业奠定基础,人们可以到这里来体验采摘的乐趣。”

今年仲夏,3300余株绿心徐香(绿心猕猴桃)和黄心金艳(黄心猕猴桃)品种的种苗少量产果,采摘园迎来了小丰收——产果共60余斤,约3400颗,“建成第三年后将迎来稳定丰收期,那时亩产将达到2000至3000斤。”周军说。

过去,蒋志安常常蹲在田埂上抽烟,望着自家种满水稻的3亩土地。仿佛盯久了,地里就能长出更值钱的东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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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志安站在自家前院的大鸡笼前。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摄

前几年,蒋志安在闲暇时也做零工,“之前帮别人装房子,做过木工,一年毛收入有四五万。但现在老了,有些做不动了。”

看着村里许多农户都在养蜂制蜜,蒋志安不为所动,“我怕蜂子。”与张杰不同,他始终克服不了对蜜蜂的恐惧。

2019年初,他在家南面50米处的猕猴桃采摘园谋得了一门差事,“像除草、施肥这种稍简单的活,70元一天,稍有‘技术含量’一点的,如打药、剪枝,就给100元一天。如果只能来半天,也可以按半天的工时算。很灵活。”

蒋志安说,猕猴桃采摘园的薪酬一个季度结一次,会按时打到村民的“一卡通”上。去年年终,蒋志安拿到了约8000元酬劳。

最近,蒋志安每日都去猕猴桃采摘园找事情做,“用打草机除草,我一个人一天可以打6亩。”

硒菇基地绝处逢生

距蒋志安家200米处,有一个由安徽凤台县援建的食用菌种植基地,始建于2017年秋,占地20余亩,总投资约400万元,村民都称其“硒菇基地”。

2018年春,当硒菇基地交到周军手上时,他很焦虑,“说实话,香菇木耳的效益很不好,有许多菌瓣‘烧’坏了,还有许多香菇长不出来。但投入的资金又很多。”他开始思索,除了香菇木耳,22个恒温大棚内是否能种植更具经济价值的菌种。

2018年夏,云南省野生菌保护发展协会莅临石台县,参加县里组织的食用菌研讨座谈会。会上,周军极力劝说在座的菌类专家、企业家,希望他们能为杏溪村“把脉问诊”,将杏溪村当作一块试验田,引进云南的珍稀菌种,造福村里的贫苦百姓。

菌类专家到访杏溪村实地考察后,认为村里的环境和云南、贵州大山区的环境很像,“他们当时觉得,他们那里能种出来,杏溪村应该也可以。”

2018年年底,在周军的竭力邀请下,云南省野生菌保护发展协会的专家带来了少量羊肚菌,试种了2个大棚。 2019年春天,此批羊肚菌试种成功。硒菇基地绝处逢生。

2019年年底,硒菇基地将22个大棚全部利用起来,开始大规模种植羊肚菌。与此同时,少量猴头菇、黑皮鸡纵、黑松露等菌种亦逐渐进入“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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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溪村羊肚菌大棚内部。受访者供图

另外,基地周围新建的6个简易大棚亦种满了羊肚菌,“简易大棚的价格在三四千到一万左右,比起标准化的大棚,老百姓更能承受,具有推广价值。如果简易大棚的产量不错,可以激励更多的村民加入进来。他们在自家田地也可种植。”周军说。

今年春天,硒菇基地新鲜羊肚菌的总产量逾8000斤,“湿的一斤可卖80元,干的一斤可卖到六七百元。一斤干的需要约9斤湿的来烘干。”周军称,今年年底撒下的菌丝仍以羊肚菌为主,“下一步打算逐步扩大种植面积,以提升产量。”

截至目前,硒菇基地已带动杏溪村64户,200人致富。

为杏溪村鼓与呼

疫情期间,不兴走家串户,闷得慌的时候,蒋志安就去猕猴桃园晃悠,除除野草。他盼望着,自己为之流下过汗水的土壤,能早日结出更多的“金果”和“碧果”。

他说,毕竟现在的水比之前的好多了。好的菌子和果子必定要用好水来浇灌。

从前,杏溪村内的饮用水水质不佳。一次,周军在挨家探访时,一位大娘持起一个烧水壶、指着壶内石灰色的水垢给他看,称每烧一次水,壶底便会糊上一层新水垢,回村支部后,周军给自己接了一杯白开水后再泼掉,杯底的确漂了一层白白的东西,“杏溪村的山洞流水、井水矿物质含量较高。加大了村民患上肾结石、胆结石的风险。”

他意识到,村民的安全饮水问题不能搁置,“专家来考察后说,东山村河道那儿的水比较好,引水可去东山。”在同县里、省里汇报、沟通多次后,周军为“西片集中供水杏溪管道安装工程”共申请到101万元的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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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溪村的猕猴桃采摘园。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摄

2019年初秋,安全饮水工程基本完成,杏溪村的村民一打开水龙头,流出的即是东山之水。

2019年下半年,周军争取到122万元的扶贫资金,用于道路硬化、塘湾排洪沟工程;之后,又争取到132万元的资金,实施考坑水库灌溉引水工程,并改造提升道路,“有的路,加高加宽。有的破损的路,再重新修一下。”

记起两年前曾拿话“堵”过周军,李有发咧着嘴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现在烧水壶底不再起水垢了,路也修得更好了。”

2019年,杏溪村贫困人口全部脱贫。周军将“近忧”轻轻放下。

眼看离挂职期满越来越近,虽然村里的贫困户已经清零,“但还是要巩固脱贫成果,不能让他们返贫。”周军东奔西走得更加频繁了,他想吸引更多的人将目光投向这一山清水秀之地,“不能就农业搞农业,而是发展复合功能的休闲生态农业。”

周军不想留有遗憾,“因为下一个阶段就该是乡村振兴了。”

他还记得,2018年4月8日一早,驱车前往仁里镇报道的时候,近260公里的路程,耗时3个半小时。

山路弯弯绕绕,他开得很小心。

“一开始,父母和妻子比较担心去农村干两三年会不会比较苦,但后来还是很支持我,让我放心地去。”

一晃眼,已走入驻村的第三个年头,崎岖的山路周军越开越顺畅了。妻子说他变得“又老又黑”。他心里知道,是曾经的“书生气”、“机关气”几乎已被剔除。

周军告诉记者,他开始见证,越来越多的农产品得以走出大山,曾经贫穷落后的村庄不再潜藏于层峦叠嶂深处,而是逐渐自力更生,吸引更多的人为其鼓与呼。

“我终于明白原来这就是基层,这就是一线,这就是农村,这就是村民。”驻村扶贫的人生驿站,他不虚此行。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细数一些更遥远的愿景:恢复村里的古祠堂、古建筑,吸引更多的投资发展乡村旅游,在蜂场周边种上成片的花海花田,建银杏大……

周军记得,村里的老人告诉他,杏溪村曾广种银杏树。

他想把“曾”字去掉,“把杏溪村打造成秋浦河岸的一个名副其实的美丽的小山村。”

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编辑 胡杰 校对 柳宝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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