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是主粮。“希森”土豆系列品种,是山东具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的品种,两度刷新世界单产纪录,累计推广超过3000万亩,打破土豆“洋种子”垄断,出口6个国家。打赢土豆种子翻身仗,这背后是梁希森及其团队的“二十年磨一剑”,更是“育繁推”一体化的创新实践。今天,我们推出这篇深度报道,以期对各地推进种业振兴有所启示和借鉴。

绿油油的枝蔓铺满薯田,微风吹拂泛起层层绿浪,几朵白色的土豆花点缀其中。

这幅挂在梁希森办公室里的画,记录了“希森6号”土豆的生长情况,枝蔓盖住的土地中,黄色的土豆正在长大。

“希森6号”,是山东乐陵希森马铃薯产业集团有限公司培育、具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的土豆品种。集团董事长梁希森说,这个品种一亩地能产9吨,两度刷新世界单产纪录,推广2000万亩。

坐在办公桌前,梁希森一抬头就能看到这幅画。而这也提醒着他的一个夙愿:以中国土豆种子,为国家再造5个产粮大省。

“可别拿土豆不当干粮!2015年国家启动马铃薯主粮化战略,它是我国第四大粮食作物。”梁希森说,土豆营养均衡全面,我国土豆种植面积和总产量均居世界第一,因其耐旱耐贫瘠,适应种植范围广,单位面积增产空间大。

端牢中国饭碗,良种是关键。22年来,梁希森带领团队自主研发土豆新品种,打赢土豆种子翻身仗。从吃个薯条要靠进口土豆到“希森”土豆品种出口多国,当家品种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吃个土豆子,咋还要进口”

争气——为国育出一粒好种子

6月27日,东营,“希森早熟及耐盐碱马铃薯种质创新与新品种选育”项目在黄三角盐碱地测产验收,8个新品种示范种植获得丰收。

不久前,德州,希森集团乐陵公司繁育大棚里,第一批“航天马铃薯”也迎来收获。

收获,育种人心中最期待的时刻。

弯下腰拨开薯叶,轻轻一挖营养土,就看到一个个圣女果大小的“航天马铃薯”,希森集团乐陵公司总经理孔海明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收了起来。

“今年年初,搭乘神舟十四号飞船在太空驻留了6个月的2万粒马铃薯实生籽回到乐陵,3月初催芽育苗后移栽到繁育大棚,两个月后收获了微型薯——马铃薯的育种材料。”孔海明说。

马铃薯育种是个复杂的过程。杂交育种首先选择优质的父母本杂交结出浆果,待浆果成熟后,把其中芝麻粒大小的种子,也就是实生籽,清洗出来,之后再繁育微型薯。单这一过程,就要3年。

太空失重与强烈辐射的环境,可以诱发种子变异。孔海明认为,虽然多数是朝坏的方向发展,但2万粒种子中只要有一两粒朝着好的方向变异,就可能加速品种选育。

首次采用航天育种的背后,是马铃薯传统育种培育出好品种的难度越来越大,用梁希森的话说就是“常规的育种办法该用的都用了”。

“马铃薯育种本身就很难,新品种必须超过现有品种的生产表现才能通过审定。”孔海明说,以“希森6号”这个高产品种为对照试验品种的话,很难超过。但培育具有自主知识产权又能给种植户带来效益的好品种,一直是公司的核心追求。只有有好品种支撑,才能向市场推广获得收益,实现育种工作的良性发展。

但这并非易事!育种,首先就要有真金白银的投入。

“我们是连赔了十七八年!”梁希森深有感触地说,没想到赔了这么久,也没想到会投这么多钱,眼见着40多亿元投了进去。

2001年梁希森开始马铃薯育种时,很多人也没想到。当时他经营房地产项目正挣着大钱、快钱,咋看上了育种这不好挣的钱?梁希森小学没毕业,字认的都不多,为啥非要搞育种这样有科技含量的事?

这缘起于他的小女儿在洋快餐店吃薯条的故事。得知炸薯条用的都是国外品种土豆时,梁希森顿时吃了一惊:“吃个土豆子,咋还要进口?!”

今年68岁的梁希森,小时因家境贫寒,10岁就离家四处讨饭。“等我有钱了,一家发一锅白馒头”是其最为朴素的心愿。对粮食,他有着来自骨子里的渴望。

土豆在我国种植面积8000多万亩,面积、总产都居世界第一,单产却落后,仅居世界第93位。究其原因就是缺少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好品种以及脱毒种薯利用率低。

梁希森不甘心,他要孕育出中国的土豆好种子。

说干就干,梁希森立马找来几名学农业的大学生开始搞育种。

“一开始没觉得土豆育种难,越不懂胆子越大。”梁希森说。

一般来说,基因组倍数越高,杂交育种就越难。与玉米、水稻等二倍体作物不同,传统的栽培马铃薯是四倍体作物,就是有四套基因组,其杂交后代性状分离严重,很难实现性状的稳定遗传,因此育种难度大,周期也较长。

“两年多投入了几百万元,没成功。之后就停了大半年,大学生们都走了。”梁希森说。

碰壁后也有收获。梁希森意识到,只靠花钱什么也搞不出来,必须要找专家带着团队才能干出名堂。

2007年,希森集团收购了专门从事脱毒马铃薯育种的北京中联宏业马铃薯科技开发有限公司,马铃薯育种专家孙慧生及团队加盟,并有1000多份种质资源归属希森集团。这一年,国家马铃薯工程技术研究中心也落户希森集团。

“有孙慧生教授这个‘领头羊’的带领,有种质资源的基础,育种逐步走上了正轨,一批育种人才也成长了起来。”梁希森说,孔海明、崔长磊都是孙教授的徒弟,现在都是育种的骨干,整个集团搞常规育种的研究人员就有近60人。集团还和高校、科研院所合作,增强育种力量。

崔长磊是国家马铃薯工程技术研究中心遗传与育种室主任,今年开始主要负责大田育种。微型薯种到大田,品种选育才算正式开始。

大田植株多,对地上植株部分第一年不进行评价,而是将收获后的土豆进行筛选,性状优良的下一年接着种下去。这样往往是淘汰的多,留下的少。之后每年加入一些新材料,持续进行筛选,直到产生优质稳定的品系。

“一般来说,马铃薯育种是十万里挑一,种十万株马铃薯才能选育一个理想的品种,时间正常也得十年以上。”崔长磊说,大田育种要求管护手段很精细,温度、水分稍微一变化,种子的生长就会受到影响。育种人员必须要有很强的责任心,不然容易造成标记混乱或材料丢失。

他记得,虽然“希森6号”大田育种前几年表现不错,但混在十几份材料里并不突出。在育种人员的精心照护下,又种了三四年,产量越来越高。最终历经11年,“希森6号”才从3万多粒种子中培育而成,并于2017年、2018年分别以亩产9.38吨、9.58吨的产量,两次刷新世界马铃薯单产纪录。

“新品种选育的过程、时间,是钱买不来的。”孔海明说。

自2011年推出首个自主知识产权新品种“希森3号”以来,希森集团现在已有包括“希森6号”在内的11个马铃薯品种通过品种审定和国家农作物品种登记,被大面积推广,同时还储备有一批待登记推广的马铃薯新品系。

有好种子,才有收益。

“‘希森6号’推向市场后,我们才开始盈利。育种二十多年,最难的时候只能卖房子,我也由富翁变成了‘负翁’。也想过放弃,但资金投进去了,下马是死路一条,往前走还有点希望。”梁希森说,育出好品种就是成绩,这二十多年没白干。

“没有脱毒种薯,有好品种也难高产”

初心——让农户用上优质种薯

内蒙古自治区乌兰察布市商都县七台镇,705座温网室大棚整齐排列,这里是希森集团的良种繁育基地。

作为国内首家实现“育繁推”一体化的马铃薯企业,希森集团90%的种薯在这里繁育。

与小麦等作物不同,目前实际生产中,马铃薯还不能做到直接以种子播种,主要是靠块茎进行无性繁殖。但如此易受病毒感染,只有进行脱毒,才能恢复其优良特性,实现高产稳产。

“马铃薯产量高不高,关键看脱毒种薯。如果说优良品种是马铃薯的‘芯片’,那么脱毒种薯就是马铃薯的‘电源’,没有它,有好品种也难高产。”内蒙古希森马铃薯种业有限公司组培中心总经理黄兆文说,内蒙古海拔高,光照充足,昼夜温差大,雨热同季,病虫害少,种薯感染病毒的几率小。

在马铃薯组培中心无菌接种室内,工作人员将脱毒培养苗茎切断进行扩繁后,再把脱毒苗培育在大棚里,生长出鹌鹑蛋大小的马铃薯原原种,然后原原种播种产生原种,原种种植收获的才是可以销售给种植户的一级种薯。这是希森集团马铃薯脱毒种薯的三级繁育体系。

作为马铃薯种植大国,此前我国马铃薯单产低于世界平均水平,更与马铃薯种植强国差距较大。“除了品种的原因,脱毒种薯普及率低也是关键原因。”梁希森说,但换个角度看,马铃薯在中国增产空间很大。尤其是内蒙古自治区、甘肃省、云南省、贵州省、四川省这5个马铃薯主产地,每年马铃薯种植面积在4000万亩左右,占全国总种植面积的一半,更是可以大有作为,未来有望成为5个新的产粮大省。

一般来说,马铃薯每亩地需要350—400斤种薯,一斤种薯两三元钱,再加上其他成本,平均每亩地的成本就在3000元左右。因此很多种植户不购买脱毒种薯,而是直接将自己种的土豆留到第二年育苗后再种植。马铃薯耐瘠薄,对生长环境要求不高,很多种植户不重视马铃薯的管护,种上就不管了,马铃薯的产量和质量都受影响。

“以‘希森6号’为代表的良种种薯普及推广,能让老百姓算出账来。市场上‘希森6号’的商品薯每斤售价要高出其他品种0.1-0.15元,种植户每亩至少增收1000元。”梁希森说,要让更多的种植户都能用上优质高产的“希森”种薯。

今年春节期间,一位种植户给希森集团总经理胡柏耿发来消息:“太开心了,种地种了那么多年,从来没挣过这么多钱。”

“他去年种的‘希森’种薯,每亩产出4吨多,拉到周边集市上卖,2块钱一斤,收益比原来自己留种要高不少。慢慢地,种植户会更愿意用种薯。”胡柏耿说。

为加大优质脱毒种薯繁育力度,保障市场供给,希森集团总投入的80%左右投在了内蒙古自治区的基地:流转7万多亩农田用于原种和种薯的种植,支付承包费用的同时,雇大量农户进行管护。原原种的繁育则是派发订单给农户,公司提供种薯和技术指导,农户负责日常管护,种子收获后,再由公司收购。

“事非经过不知难。”虽然种薯繁育地理条件较好,但其间一些突发灾害的影响,给一直往里投钱的希森集团以巨大打击。

2010年秋,商都县希森集团大田种薯繁育基地,马铃薯进入收获季节却遭遇连续雨雪天气,气温骤降,10多万亩种薯一半烂在了地里;2012年冬,北京延庆突降暴雪,大片恒温棚被压垮,3000多万株薯苗死亡,直接经济损失6000多万元。

挫折没有压垮育种人。梁希森用卖家产的钱继续投入,在繁育基地整理土地、打井、架电、配备机械设备,改善种植条件……

目前,商都基地年可繁育脱毒苗1.5亿株,生产脱毒原原种4亿粒,加上山东、北京两个基地,希森集团年可生产原原种8亿粒,能满足全国马铃薯种植面积三分之一的用种需求。

“现在国内市场基本上已由‘洋种子’独大,变成了国产种子与它们PK。”梁希森说,今年“希森6号”既成功入选《国家农作物优良品种推广目录(2023年)》成长型品种,又被农业农村部推介为2023年农业主导品种。

“希森”种薯的推广面积,尤其是在5个马铃薯主产省的推广面积越来越大,已累计超过1500万亩,其中在内蒙古自治区已累计推广种植近1000万亩。

希森集团请专家对5个马铃薯主产省的生产状况进行了评估,对存在问题进行针对性改善。如引入大量喷灌设备,解决内蒙古自治区种植基地几十万亩地的缺水问题,针对不同地区气候条件配套不同的设施和种植技术。南方梅雨季节可能出现晚疫病流行,就提前配备好预防性药物指导种植户及时施用。

希森集团在全国共有190多位经销商,在20多个省(区、市)累计推广种植3150万亩,同时种薯还出口法国、英国、哈萨克斯坦等6个国家。

“把土豆吃法搞透,育种才能更有的放矢”

全链条——独具一格的育种模式

马铃薯曲奇、马铃薯面条、马铃薯麻花、马铃薯全粉……国家马铃薯工程技术研究中心的展台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马铃薯制品。

与大多数育种企业不同,希森集团在育种、繁育的同时,还主动搞起了加工。

在商都县,希森集团建设了生产线,进行马铃薯全粉、马铃薯干片生产,加工出一批马铃薯产品,直销京津冀及乐陵周边县市的上千家超市。

看起来有些“不务正业”,里面有什么门道?

“育种,不能关起门来搞,要紧跟市场看需求。”梁希森说,“把马铃薯用途开发好,育种才能更有的放矢。”

同其他粮食作物一样,随着产量变动,马铃薯也面临着价格波动较大的现实情况。

希森集团请专家组团到5个马铃薯主产地调研,发现“希森”系列品种在这些地方推广以来,平均比对照品种增产15%以上,多的能达到25%以上,相当于每亩增长上千斤的产量。如果“希森”优质种薯普及率大幅提升,“再造5个产粮大省”并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但如果5个马铃薯主产省马铃薯种植亩数多了,单产也提高了,集中上市后只靠鲜食消纳不了,种植户卖不上钱,就会造成丰产不丰收。

怎么办?

“只有千方百计搞加工,才能解决这个问题。”梁希森认为。

长期以来,我国马铃薯以鲜食为主,占马铃薯消费量的6成以上,而加工消费仅占8%。农业领域,由后端加工增值赋能带动前端品种繁育、种植,是公认比较可行的办法。

国家马铃薯工程技术研究中心工作人员李学洋告诉记者:“马铃薯的用途不容小觑。在粮食储备领域,马铃薯加工成全粉,可以贮存15—20年不变质,更适合作为后备粮食维系粮食供给。很多国家军队吃的压缩饼干、航天员在太空中吃的食物,也都是由马铃薯制成。同时,马铃薯富含膳食纤维、脂肪含量低,在高端食品领域大有作为。”

但价格较高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马铃薯全粉1吨要1万多元,贵的时候能到1.7万元,是面粉价格的三四倍,添加全粉后的产品价格难免会贵一些,直接影响全粉的推广。

“我把用了10年的全粉生产线卖了,今年打算生产一种全新的主食——生浆馒头。”梁希森说,生浆馒头就是直接将鲜马铃薯清洗去皮后打成生浆,然后跟面粉按照1:1的比例混合制作而成。由于马铃薯含水量高,整个制作过程基本不用水。这样的制作工艺下,生产成本和销售价格同步下降了不少。

目前,生浆馒头在乐陵的一条生产线已开始试生产,在商都县的三条生产线也即将投产。

“以前,种植户是把个头大、薯形好的马铃薯卖掉,个头小的就直接丢掉。现在这些个头小的马铃薯可以送到加工厂,增加一部分收益。”梁希森说。

但并不是所有马铃薯都适合做成主食,要看品种。“具有淀粉和干物质含量高、还原糖含量低、表皮光滑等特征的品种才适合机械化加工。”孔海明说,市场上的加工需求,也提示希森集团在前端育种时,把适合加工作为品种选育方向。

事实上,这也对育种提出了更高要求。

在尝试航天育种的同时,希森集团打算开始进行分子育种,根据市场需求育出更适用品种,同时对原有优质品种进行改良。

以“希森6号”为例,它作为国内少见的加工鲜食兼用的马铃薯品种,个头大,干物质含量达到24%,还原糖0.14%,适合加工成主粮产品。但它并不是完美的,而进一步改良它,单纯依靠传统育种方式很难做到。

“这两年,我们一直在和一位专门做马铃薯分子育种的专家沟通,准备把他引进过来。这位专家提出要组一支百人的分子育种团队,人不够就再花力气招。”梁希森说,虽然还需要一笔不小的投入,但只要能育出一粒好种子,就值得。“这些年国家对育种支持力度越来越大,我干育种是越来越有信心。”

采访时,这位68岁的育种人,几次静静注视办公室里那幅马铃薯画——绿色枝蔓铺满薯田,白色花朵点缀其间,黄色土豆正在大地里生长。这就像梁希森10岁时的夙愿,正在一步步生长并成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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