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于《中国青年》杂志2020年第22期

编者按：

今年是“决胜全面小康、决战脱贫攻坚”收官之年，经过8年精准扶贫、5年脱贫攻坚战，中国832个贫困县全部摘帽，中国现行标准下的农村贫困人口全部脱贫，困扰中华民族几千年的绝对贫困问题宣告历史性解决，中国创造了世界减贫史上的奇迹。

在这一重要的历史时刻，《中国青年》杂志推出《脱贫攻坚 青年力量》专刊，共分为“沿着总书记的足迹——回访习近平到过村庄的年轻人”“山西灵丘、石楼：返乡青年创业记”“乡村振兴，徐徐展开的青春”“脱贫攻坚中的青年力”“小康生活的幸福读本”五个版块。全方位、多角度讲述了“决胜全面小康、决战脱贫攻坚”中的青年故事。

从河北阜平县骆驼湾村到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十八洞村，从曾经苦甲天下的西海固到革命老区贵州遵义花茂村……这些习近平总书记到过的村庄，青年们发展得怎样？回到山西灵丘、石楼的年轻人又在怎样创业？脱贫攻坚中的青年贡献度几何？那些立志乡村振兴的青年们，正在如何展开他们的幸福读本？从即日起，《中国青年》杂志全媒体推出“脱贫攻坚 青年力量”专栏及系列报道，我们且行且听且看。

“沿着总书记的足迹——回访习近平到过村庄的年轻人”系列报道⑤

马边：与旧时光的告别

@文／本刊记者 朱玉芳

四川省马边彝族自治县（简称“马边”）2020年底即将通高速公路了，几乎每个在这里生活的人都在期待着。

现在从乐山市到马边，自驾或者坐客车需要三个小时左右。其实两地相隔不远，大约160公里，路却是真的不好走。一路逶迤，接连的U型弯道让第一次到这里的人忍不住扶额叹息，扶贫工作不好干，光是要适应这条路就不容易。

马边彝族自治县位于四川盆地西南边缘小凉山区，地处乐山市南面，境内峰峦重叠，岭谷相间。九月雨季进入尾声，青山之间氤氲着重重雾霭，这里有着原始的自然风貌和人文风情，但是交通不便造成的与世隔绝也是其贫困的原因之一。

彝区、山区、深度贫困地区三重叠加，马边是国家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为全面打赢脱贫攻坚战，乐山市坚持扶贫和扶智、扶志相结合，以激发贫困群众脱贫内生动力为目标，创造性地开展精神扶贫和文化扶贫工作。

在中央纪委国家监委和四川省纪委监委、乐山市纪委监委机关等单位的帮扶下，马边彝族自治县2019年实现95个贫困村整体退出，1万余户4.3万余名贫困人口全部脱贫。2020年2月，四川省政府批准马边彝族自治县退出贫困县序列，正式宣告脱贫摘帽。

视频拍摄 宿云燕

阿培阿黑的户口本

阿培阿黑（以下简称“阿黑”）户口本上记录的出生日期是2003年，据她自己说，实际出生于2004年，上户口时搞错了。

阿黑在家里的7个孩子中排行第四，上有三个姐姐，下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家里经济条件不好，父亲不管事，阿黑的五妹出生时，母亲已无力负担孩子们读书，阿黑和三个姐姐都辍学在家，干农活，照看弟弟妹妹。

一直到15岁阿黑才重返学校，上小学一年级。从阿黑的老家到羊坝小学，要走两三个小时的山路，尽管如此，第一天去学校报到时，阿黑仍然满心期待，但是没过几天，她的感受就不一样了。和班上同学比起来，阿黑年龄大，个子高，特别显眼，来自高年级同龄人异样的目光，甚至言语上的嘲讽让阿黑感到很委屈，“像这样经常被人嘲笑，学习有什么意义？”

尽管有放弃的念头，但是对学习的渴望让阿黑坚持了下来。二年级的暑假，转机来了，老师通知她去马边县城的碧桂园职业中学读夏令营，这就是第一届“桐华培优班”。

阿培阿黑接受采访截图 图片源自网络

2019年夏天，来自马边彝族自治县8个乡镇的28个彝族孩子进入“桐华培优班”。全班学生都在小学三年级以下，四分之三为女生，平均年龄12.8岁，最大的16岁，最小的11岁。

阿黑的进步很快。夏令营结束以后，她回到原来的小学，从二年级跳到了四年级。2020年春季开始，桐华培优班常态化办班，正式开设在碧桂园职业中学校内，阿黑来到这里开始读五年级，现在是班上的学习委员。

学校配备了6名教师，其中3名是本地教师抽调而来，3名是陕西科技大学研究生支教团的老师。23岁的邱晨是阿黑的语文老师，她是马边本地人，从川北幼儿师范学校毕业后回到家乡工作，在她看来，这些孩子有共同的特点——比她以往教过的学生更加“听话”。“上课的时候，看到他们的眼睛全部盯着黑板，就能感受到他们非常渴望知识。”

学校计划让五年级的学生尽量在一学期内把两学期的课给上完，这样到明年就可以参加一次小升初的考试，如果成绩合格，阿黑和同学们就可以上初中了。

“桐华培优班”开办时间不长，但在马边已经名声大噪，提起它，人们总会说起“劲松书记”——中央纪委国家监委机关下派马边挂职扶贫干部、县委副书记、副县长陈劲松，正是他提出要办“桐华培优班”。

志愿者在马边彝族自治县“桐华培优班”支教

2018年冬天，陈劲松在走访民主乡小谷溪村凉风顶组时，发现了已经15岁却在一年级课堂的立古曲子。作为家里的老大，立古曲子和村里很多女孩一样，需要帮助父母照顾弟弟妹妹，照看家里的羊，加上上学路途遥远和当地重男轻女的思想，女孩子辍学在村里一度并不少见。

陈劲松和其他扶贫干部通过走访，发现马边偏远村子有很多像立古曲子一样的大龄低年级学生，尤其是女生居多。这些十四五岁的女孩往往还在读小学一、二年级，按彝族的习俗，很可能小学没毕业就得嫁人。

陈劲松把这个情况向中央纪委国家监委机关扶贫办和马边县委县政府汇报后，得到支持，由县教育局牵头，为这些孩子办了一个学习的特殊通道。

“桐华”取义高山珙桐，陈劲松说：“大小凉山彝区，早婚早育、多生超生、孩子辍学的问题是比较突出的，这些孩子，如果不给他们提供一个超常规的举措，他们的学业就难以为继，贫困就会代际传递。扶贫和扶智是双向的，帮助一个孩子，实际上改变一个家庭，影响三代人。”2020年夏天，来桐华培优班夏令营支教的北大博士生郭佳明说：“短短一个月，亲眼看见了孩子们的成长。”

小谷溪村的大管家

九月开学，“小谷溪学校”正式投入使用。

中午12点，下课铃一响，孩子们排好队来到三楼的食堂吃饭，低年级的小朋友边吃饭边玩闹，一片喧闹，老师们也无可奈何。

柴杰一身迷彩服，往学生们中间一站，嗷一嗓子：“吃饭！不许说话！”

食堂瞬间安静了，孩子们都听他的。

作为村里的第一书记，柴杰像是小谷溪村的大管家。大家一见他那挥斥方遒的气势，好像土生土长在这里，其实他来这儿才刚满一年。

柴杰是中央纪委国家监委下派到小谷溪村的第一书记。2019年8月30日，他正式到马边彝族自治县民主镇小谷溪村驻村扶贫。

刚来的时候，柴杰发现娃娃们因为不会普通话，见到外人都怯怯的，不敢说话。去年冬天，有媒体来拍微电影，反映留守儿童的故事，柴杰知道消息后，主动和他们对接，询问对方能不能来小谷溪村拍摄。拍摄队从北京来，在寒假的一个月跟拍孩子们，微电影拍完，孩子们从一开始的害羞到大方和人交流，“娃娃们都‘活’了。”柴杰说。

小谷溪村小学学生放学后在村委会门前聊天 本刊记者宿云燕 摄

原有的村小“唐家梗小学”就在新村小的旁边，沿斜坡而上，还能看见几只土鸡在路边“悠然踱步”。一开始老村小只有三间教室，分别是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去年柴杰来了以后，临时租了民房搭建了四年级。

今年7月，小谷溪学校建成后，柴杰请乐山师范学院的学生和在雷波任教的本地村民来当志愿者，给孩子们办了一次夏令营。两周的时间，就做两件事：第一,复习旧知识、衔接新知识；第二，养成文明新习惯、养成纪律意识。

小谷溪学校的杨校长说：“都说柴书记不像只在这待了一年的样子，他来了以后一直在走村进户，和每家每户都很熟。”

小谷溪村面积49.2平方公里，由原民主乡（现民主镇）小谷溪村、羊子坪村等2个村及苏坝镇越胜村15组合并而成。全村有建档立卡贫困人口241户1222人，2014年被认定为省定贫困村，是马边的“贫中之贫、艰中之艰”。连马边本地干部都说，小谷溪脱贫了，马边就真正脱贫了。

来了以后，柴杰先去了荣丁镇后池村参观，那里脱贫成果已经显现，硬件设施也都相当完善，看了以后柴杰顿感压力。

柴杰和孩子们在一起 本刊记者宿云燕 摄

陈劲松和他交流:“小谷溪村的主要任务，不是要比硬件，更关键的是做思想、精神扶贫，把村里面的老百姓和干部的精神状态调动起来，事就好办了。”

柴杰本身是中国纪检监察学院的老师，学哲学出身，他和陈劲松的想法不谋而合。“当前要破局的就是人的精神问题。物质上已经进入了现代生活，精神上更得进入现代生活。”

小谷溪村交通不便，苏民路开通前，从村里到县城需要近3个小时的时间，与山外交流很少，社会发育程度低，重男轻女思想严重，每家每户基本都有3个以上孩子，长女辍学现象较为普遍，女孩子十四五岁就已经订婚，村中甚至有29岁的外婆......

教育是斩断贫穷代际传承的根本性措施，驻村第一个月，为了让一个大龄女童上学，柴杰和工作队多次入户做其父亲的工作，在没有效果的情况下，最后他们果断请警察送法上门。

在柴杰看来，脱贫攻坚是一个全面的过程，本质是落后地区经济、社会发展的全面现代化，特别是人的现代化。第一层次是物质的现代化，两不愁三保障、一超六有；第二层次是农村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的现代化，建立起管长远、长远管的制度体系；第三层次是精神的现代化，特别是在深度彝区，一步跨千年的彝族同胞在精神状态、价值认同、行为模式上全面融入现代社会。

政府征地，老百姓开口要高价，柴杰的回应也很直接，拒绝、再谈，必须按照国家规定的征地补偿标准来补偿，多次上门和村民谈心，最终把工作做通。柴杰说：“对他的标准是这样，其他人的标准就不可能变。脱贫攻坚2.0时代，要让法治进入彝区。”

来了小谷溪村，柴杰就没把自己当外人，话语里都是“我们村”。

“我们村基础差底子薄，两年的帮扶时间和要做的工作比，太短。时间紧，不等人。”柴杰每天穿在身上的迷彩服不仅是方便工作，更是提醒自己打冲锋。驻村工作队、村干部一共11人，柴杰全部给他们配上迷彩服，向百姓亮出身份，“哪里有迷彩服，哪里就有自己人”。

柴杰（中）和工作队合影

基础设施要改造，人的精神面貌也要改造，扶贫工作事无巨细：破旧房改造，易地搬迁安置，通村路、通组路建设；实现安全饮水全覆盖，电、光纤、无线通讯信号全覆盖；发展产业，建茶叶加工厂、发展村集体经济股份合作社；抓党建、改作风，完善规章制度，开展移风易俗教育......

2019年夏天，北京大学暑期社会实践团曾来小谷溪村调研过，其中一位团员高洋加了村里孩子的微信。今年，他和村里的孩子视频，孩子们说：“现在小谷溪村每周都有新变化。”

对于柴杰来说，驻村帮扶工作，困难多，成就感也高。“彝族同胞性格耿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倾向于简单，有话直说。只要他们认可你，觉得你公平公正是为了他们好，什么都行，不认可你，什么都不行。”

面对镜头，孩子们在“比心” 本刊记者宿云燕 摄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厚重朴实，虚怀若谷；以爱育爱，有教无类。”靠近学校大门的教学楼墙上印着这样三行大字，是柴杰和陈劲松的共同创作。他们希望建设一个美好的乡村学校，在教育的同时，保护山村孩子的特色。

下午放学后，学生们排队离开学校，这也是柴杰要求的，学校外面的苏民路车辆来来往往，孩子们撒欢跑太危险。他站在校门口，孩子们一一和他挥手，“柴叔叔再见”。离开学校，隔着老远孩子们还能听到他大呵一声——“排好队！”

输造结合，有尊严地脱贫

四川乐山市扶贫开发局副局长杨鹄对几年前的一次下村经历印象深刻：上午十点刚过，十几个彝族青壮年就在村门口喝酒，旁边三间茅草屋（改造前的村委会）的台阶上，里三层外三层，酒瓶子摆了有一米多高......

“贫困群众要有尊严地脱贫，跟人家伸手，永远是乞讨，必须要自信、自强、自立、自尊。所以扶贫工作要始终坚持输造结合，不断增强群众的获得感。” 杨鹄说。

距马边县城10公里的福来村是四川省旅游扶贫示范村、乡村振兴示范村，它的脱贫道路伴随着产业发展道路。受自然和历史因素影响，福来村发展一度滞后，2014年被列入省定贫困村。

通过因村施策和因户帮扶，在24名帮扶干部的接续努力下，福来村已于2018年整村脱贫。2020年福来村建档立卡贫困户人均收入达14146余元，全村建成并运营年出栏2200头育肥猪的标准化养猪场，2019年实现纯利润超100万元；新建60亩跑山鸡基地、24亩有机蔬菜基地；新建标准化茶园320亩，已全部由村上龙头企业流转运营。2019年底，在中央纪委国家监委机关的“撮合”下，中国旅游集团和马边县政府投资建设的福来美丽乡村产业扶贫项目，正式动工建设。

新任驻村第一书记朱源秋今年4月刚刚上任，博士研究生毕业来乡村做基层工作，他最大的感受是“广阔天地大有可为”。看着成片的高山有机茶园，朱源秋手指一处，那里有一批高端民宿正在修建当中。脱贫攻坚的下一步，如何建设美丽乡村是他的新课题。

而在烟峰镇白家湾村，团乐山市委派出的第一书记杜寿松是“90后”，看起来还是一副学生模样，其实已经在扶贫一线工作了一年多。开设“烟雨白家讲坛”，到村开展支农培训和科技帮扶；引导返乡青年回村创业；发展藤椒产业、规划茶叶种植项目；推动乡村教育，实现村内“零辍学”目标......杜寿松说：“在几年工作中，村里的基础设施得到极大改善，群众对工作更加支持，我收获了太多的感动，感受到了大家齐心谋发展的力量，更坚定了对工作的信心。”

小谷溪村党群服务中心有一面“打卡墙”，上面有“聚是一把火，散是满天星”两行鲜明的大字，墙上贴满了村民的笑脸照片。柴杰为小谷溪村作的一首诗，也许写出了在这片土地上耕耘的人共同的心声——

我爱你/高山

小凉山与乌蒙山团聚的巍峨

那里/有雨不停地浇灌

有山给予的间隔

凉风顶/那是明亮的名字

代家沟/那是苗族同胞的巢窝

我爱你/羊子坪、奠基坪

大凉山里来的子孙/自发地过着纯粹的火把节

我爱你/三十六平方公里

无数的山 无数的河

阿普笃慕的子孙/穷苦了几千年

也应该享有安乐

阿普笃慕

他 开辟了山 跨过了河

天空在歌唱/山河永伏歌

不为别的/小康/一个也不能缺

监制：皮钧

终审：蔺玉红

审校：陈敏 刘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