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我毕业回老家呆了一段时间,回家听说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勇叔不外出打工了,决定在老家创业卖豆腐。
听到这个消息,我感觉很震惊。因为在我们这个小村子,基本都是外出打工的,打工之后再返回家乡创业的人实在太少了。但结合勇叔的经历,他回乡创业的决定又似乎有迹可循。
01
勇叔是我的三叔,早年间上学上到五年级,听了同村在外打工人的吹嘘,经受不住诱惑,觉得在外打工挣钱美的很,决定不念书了,想去打工。
爷爷当时阻止未果,没办法,只能让勇叔在家呆了一年半载,等他年龄大些了,就同意他去外边打工了。
勇叔出社会早,跟着很多老板打过工,酒店、工地、货运都涉及过,其中有个老板让勇叔印象深刻。
那时候勇叔在西安打工,跟着一个开酒店的渭南老板干活,因为勤快又老实,这个老板很信任他,很多事情都交给他去办,但是由于文化水平低,勇叔很多资料都看不懂,老板并没有嫌弃他,还一直鼓励他多学习。
当时老板还说让勇叔拿点钱,然后他再借点钱给勇叔,让勇叔在西安买房。但当时贫穷的农村,在县城买房的人都少,更别提西安。
封闭的乡村导致了人思想的落后,人的视野大多数时候都很有局限性,考虑不到长远的发展,稍微有点冒险的决定都会被否定。
当时家里是爷爷做主,买房这种大事肯定少不了他把关。但由于长期在农村谋生,一向在村里颇有威信的爷爷对大山之外的事情也没有多少把握,不敢让勇叔背负债务买房。勇叔自己当时也还年轻,没有一定的魄力独自答应老板,只能放弃了这次很好的机会。
想想啊,当时可是零几年,要是买了西安的房就好了。
现在面对西安高昂的房价,每每回忆起这些,平时笑呵呵的勇叔脸上就会流露出少有的懊悔的情绪。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没有文化造成的,错失的不仅仅是房,也有很多工作上的机遇。
后来勇叔又辗转多地,在外边干过很多种活儿,当过大货车司机跑运输。后来又在工地上打工,最终学会了电焊。
在创业前,他凭着精湛的电焊手艺根本不愁在工地上找不到活儿,但他始终觉得在外边打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老了咋办?所以想回家卖豆腐试一试。
说这些话的时候,勇叔简单搭建的豆腐房已经落成,里边装满了他购置的做豆腐的机器。通过他略显沧桑的脸,我看到了他眼神中隐藏的希望,那是一种对即将开启的新事业的兴奋和期待。
02
做豆腐卖这事儿是勇叔和勇婶儿的哥哥一起合作的。当时豆腐房选址在大舅哥老家东牛槽,这个选址距离勇叔家有点远,他去豆腐房还要开车翻过一座山路十八弯的山头儿。最忙的时候,勇叔和勇婶儿干脆住在了哥哥家,反正农村地方大,不愁没地方。
2017年春节前后,当时是勇叔生意的鼎盛时期。勇叔和大舅哥忙不过来,勇婶儿当时既要做饭还要照顾家里的两个孩子,无奈之下,勇叔还在村子里雇了一个没有外出打工的年轻小伙子帮忙做豆腐。
做豆腐之前先要准备好黄豆,当时的黄豆基本都是勇叔和大舅哥开车去各个村子里按照市场价格收购的。
黄豆买来并不能直接用,还要把里边的小石头子、黄豆壳等杂物拣出来。淘洗干净之后再把挑拣好的黄豆用温水泡一夜多。冷水的话泡的时间长点儿,为了节约时间勇叔一般是用温水泡。
黄豆泡胀之后白白胖胖,再慢慢倒入机器打磨,打磨出来就是浓郁的豆浆。豆浆再用锅炉烧开,再用大勺子舀到大锅里继续烧开,然后才点石膏。石膏点完,静止等豆浆在时间的酝酿中逐渐由混浊变清澈直到看见豆腐脑。忙活儿到这里,豆腐基本做成一大半了。
浆水清了之后,再在专门购买的四方筐子里铺一块用于过滤豆腐脑中浆水的包布,豆腐脑装的差不多之后,豆腐包布封口,然后再用机器把笨重的水泥砖吊起来压水控干浆水。这种方式做出来的豆腐最后很扎实,不像一般市场上卖的那样,拿回家袋子就有一包水,不过相对而言就少了很多提升利润的空间。最后等时间差不多,再控不出多余的浆水,这个豆腐基本就成了。
只要豆腐房一开始运作,机器基本轰隆隆响个不停,声音震的人耳朵里嗡嗡响,人要一直站在机器旁边随时随地搭手进行下一步操作,倒黄豆、舀豆浆、点石膏、舀豆腐脑、包豆腐……雾气缭绕之间人往往已经大汗淋漓。做豆腐并不是个简单的活儿,即使使用机器,也非常耗费体力,一天下来人很累。
03
豆腐做好之后晾冷,卖出去换成钱才是目的。
在我们老家的镇子上,一个月有十来次集市,逢集这一天商贩们会早早来街道占地方。勇叔把面包车后两排的座位卸了,把豆腐连筐子一码码装在后备箱,也准备拉到集市上去卖。
那时候,只要我有空,也会帮着勇叔一起卖豆腐。因为家距离镇上还有四五十分钟车程,为了早早去占摊位,勇叔四点多就要起来装豆腐准备出发。他从大舅哥那里过来,车翻过山岭大概五点左右,就给我打电话让我起床,过来拉着我一起去街道。
我记得很多次,车载着一后备箱的豆腐和我将醒未醒的梦朝前驶去,而窗外,未下雪的冬日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冬天早上天亮的晚,大清早街上除了做生意的之外,往往也没有其他什么人。我们到街道之后找到自己的摊位(其实平时街道都是随便让大家摆的,但是过年因为人比较多,每天摆摊的话要交十来元的摊位费),用高板凳支好木板架子,先拿出几筐豆腐放着,再给盖上厚被子防止早上豆腐冻了,然后慢慢等着。
在做好准备工作等待营业的这段无聊时光,街道上忙碌完的商贩们会互相开几句玩笑打发时间。等天完全大亮,大概九点一过,街道上人就慢慢多了起来。
卖豆腐的时候勇叔用提前录了音的喇叭喊着:豆腐,卖豆腐,牛槽豆腐。摊位上放着方方正正的白豆腐、案板、菜刀、电子秤,当时豆腐按行情价卖两块多一斤,最贵也没有超过两块五。人来了直接切,切豆腐时间久了也就知道一块大概多重,顾客要多少一上秤基本准着,少一点儿斤两切不住时会给顾客搭一些勇叔自己研制的豆腐干。
因为村上面水源干净,勇叔做的豆腐实在用心味道好,渐渐吸引了一批顾客。加之过年的那段时间,很多人都嫌自己做豆腐麻烦,卖豆腐的生意还不不错。
街道上年轻人买东西一般比较爽快,拿豆腐都是整块整条的拿,最怕的就是一些老太太,挑来挑去最后让割半块,然后再和你杀个价,最后从她很隐蔽的衣服兜兜掏出一些毛毛钱凑的块块递过来。
勇叔是个爽朗且善良的人,常常同情年龄大的老伯老太,顾客要求少个五毛八毛一般也都会答应,如此,顾客一般要求便宜几毛我也就同意了。
卖豆腐最忙的时候姑父还来给帮忙了一天,结果当时勇叔在街道上转去了,有个老太太最后结账时让我少个几毛,我说行。事后姑父把我说了一顿,说卖豆腐就是小本生意,抛开材料、人工,挣不下几毛钱,我不应该给便宜。在人声鼎沸的街道上,姑父冷峻严肃的面容让我心中有些难受,但我也知道他说的没错。
04
豆腐生意的火爆并没有持续多久。年后村里人又开始外出打工了,再去街道赶集明显没啥人了。留在农村的老人一般没收入来源,日子过得都很细发,也舍不得在街道多余消费。
无奈之下,勇叔只能走街串巷去卖豆腐。除了我们附近的村庄,勇叔最远的时候还跑到柞水和山阳去卖豆腐。有时候生意好,拉去的豆腐都卖光了,但更多是跑一趟一筐子豆腐都没有卖出去。
■卖豆腐走过的路
这种情况持续了一段时间,勇叔的大舅哥扛不住了,决定退出创业,继续去西安打工。盖的豆腐房又搬不走自然留给了大舅哥,勇叔又花了大半年在自己家里盖了个豆腐房,然后把机器拉回了自己家。
■老家盖房
勇叔曾为这次创业做了很多努力,比如营业之前去杨凌参加农高会,以及特意跑去山东学习了创业的商业模式……会到是开了一大堆,印发的名片也散出去了一些,但是奈何年后的豆腐就是卖不动。
■杨凌农高会
那之后,勇叔断断续续又卖了一段时间豆腐,但是生意大部分时候不好,卖不出去的豆腐被整筐子拉回来,做成豆腐干或者分给领居吃。
勇叔的脸上很少再见到笑容,昔日的皱纹却更加肆无忌惮,望着家中收的还没来得及打的黄豆、一屋子的机器、门上晾晒的豆腐干以及两个要上学的孩子,生活的重担沉甸甸的压在了勇叔的心头。
那段时间,四十左右的他,头发渐渐都急白了。最终,勇叔决定关门,一个满怀希望的农村人的乡村创业梦就此破碎。
后来我常常在镇上的街道转悠,发现镇上长期卖豆腐的就是被生活绑住不得不留在家里的老人或者妇女,年轻壮劳力卖豆腐的还是少。我这才明白,在这个消费水平本身就不高的乡村,除非是不得已留下,为了赚点生活费卖豆腐,否则像勇叔这样的中年人去外边打工还是更挣钱一些。
当然勇叔也想过和当地的一些政府单位合作给送豆腐,这样就不愁销量了,但是把想法变成实际对于一个没有关系的小地方农民来说难于上青天。
不到两年的豆腐事业,勇叔挣得钱勉勉强强填了他买机器和盖豆腐房的花费,这还不算其中勇叔和勇婶儿付出的人工辛苦费,没赚钱但所幸也没赔。
后来勇叔外出继续搞电焊了,这几年的收入明显比卖豆腐强多了。或许等勇叔老了干不动了,留在老家卖豆腐才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作者 | 浮光书影 | 陕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