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陈若鱼
来源丨陈若鱼
冯骁林算是个人物。
陈婉嫁给他的时候,他已经名声在外。
一是因为他有钱,二是因为许多年前他意外失手害死了自己的老婆,三是因为他乐善好施,他不仅出钱修路,还带领村里人种植香菇发家致富。
他比陈婉大11岁,那时陈婉也不过二十七岁,从四川奉节来湖北看表姑,表姑说湖北条件好,劝她留下来,还提出帮她介绍对象。
那时候,陈婉也经历了一场婚姻,因为丈夫嗜酒打人而离婚,离婚后她身无长物,四川老家的爸妈也穷得叮当响,她不愿意回去,于是思虑之下就答应了。
陈婉第一次见冯骁林,是在深秋,她坐表姑丈的拖拉机轰隆隆一路,她思绪万千地到了冯骁林家。
90年代的农村,他家已建起二层小楼,还是村里唯一一栋楼房,房子后面是他的香菇种植基地。
冯骁林是村里第一个种植香菇的,也是最大的香菇种植户。
38岁的冯骁林看起来有40出头了,晒得黝黑,有些壮但不胖,他穿着一件黑色皮夹克,头发也还丰茂。
看到陈婉,他露出了一丝羞赧,表姑悄悄跟陈婉说,他肯定看上你了。
27岁的陈婉确实很漂亮,她有许多四川女人特有的白皙皮肤和精致的面容,关于她上一段婚姻,介绍人早已告诉冯骁林了,他表示完全不在意。
冯骁林带陈婉去参观他的香菇种植基地,表姑跟姑丈找理由没去,让他俩单独相处。
说是香菇种植基地,其实并没有很大,但那个年代,香菇很吃香,单颗花菇市场价能达到10块钱,冯骁林就是凭着种植技术发了财。
离开时,冯骁林送了陈婉跟表姑一家一人一大袋质量上乘的香菇。
接下来,两人又见了几面后,算是成了。
冯骁林有一个女儿。
陈婉在相亲之前就知道,只不过因为女孩上学,她去了几次都没遇到过。可是他俩即将结婚,冯骁林表示要把她介绍给女儿认识。
冯骁林的女儿叫冯鹃,已经11岁了。
陈婉见面之前,特地去街上买了一些女孩喜欢的小礼物,冯鹃还挺开心,虽然她对这个后妈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热情,但至少没有讨厌。
这让陈婉很是欣慰。
冯骁林跟陈婉都是二婚,就没有办婚宴,只是去县城的照相馆拍了合照,拍完照片,冯骁林特地带陈婉去了一趟金店,买了金项链跟金手镯。
回去的路上,冬日的阳光铺洒大地,陈婉看着开车的冯骁林,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
冯骁林没读过什么书,陈婉也只上了初中,所以她给冯鹃辅导作业,平时,陈婉也会帮冯骁林一起干活。
冬天正是香菇上市的季节,每天早上都要采摘,大年三十的早上也不例外,但陈婉怕冷,早上山里又特别冷,冯骁林就不让她早起,等上午暖和了再起来。
每天采了香菇,冯骁林就开着车去镇上送货,也会帮其他小种植户捎去卖,每次回来也不忘给陈婉带点她喜欢的东西。或是零嘴,或是新鲜的饰品。
冯骁林疼陈婉,村里人都知道。
陈婉对冯鹃好,村里人也都知道。
陈婉是觉得冯鹃从小就没了妈,可怜她,对她格外关心。尽管有人私底下说她是假装讨好继女,她也不去辩解,反正问心无愧。
冯鹃不肯叫陈婉妈,她也不强迫,让她叫阿姨就好了。
陈婉问冯鹃,还记不记得她妈妈。
冯鹃愣愣地摇头。
冯骁林意外打死他前妻的时候,冯鹃才三岁多,没有半点记忆,随着长大,冯鹃渐渐知道她妈妈的死因,对冯骁林也没有任何恨意。
冯骁林的前岳父母,对这个女婿当然是恨的,只不过年深月久,加上冯骁林对他们颇为照顾,也给小舅子出钱盖了新房子,渐渐的也不恨了,两人家住一个村里,也只能和平相处。
有时候,陈婉在村里遇见冯鹃的外公外婆,他们却不搭理她,陈婉能理解,所以也不计较。
日子就这样寂静无声地过下去了。
陈婉嫁给冯骁林的第一个春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冯骁林知道后特别开心,香菇也即将到尾声,他说等最后一批香菇卖出去,就陪她回一趟四川娘家。
陈婉却提出了另一个要求。她说,她不想住在村里了,能不能搬到镇上去住,将来孩子读书也方便。
冯骁林自然不答应,要种植香菇,住在镇上太麻烦了。
陈婉为此郁郁寡欢,天一黑,村里啥也看不见了,上街买个东西,要开将近一个小时的车,加上,因为冯骁林有钱,村里人多少有些眼红,对陈婉也总是酸里酸气的,说她嫁的好,说她有眼光等等。
可妇女们私下却谁也不跟她来往,有时候明明坐在树下聊天,她一过去人都就散了,妇女们约着去赶集,也从来没有人叫她一起。
她一个外地女人,总觉得有点孤独。
她们说:“人家又不用赶集,人家有车。”
起初还算新鲜,日子一长,她有些厌倦了。
冯骁林让她再忍耐几年,等冯鹃上了高中,他们攒够了钱就搬到县城去,到时候他们不种香菇了,贩香菇。
陈婉想,这样也不错,日子有盼头。
可是没多久,就出了一件大事。
他们每天卖新鲜的香菇,卖不完的就拿回来烤干,等夏天会有小贩上门来收,价格比鲜香菇更高。
因为只有冯骁林有车,也不像其他人急需用钱,所以就把村里人的干香菇也都收了,等着夏天一起出手。
然而就在最后一批香菇收起来后,他们家的仓库失火了,一夜之间干香菇全烧毁了,整整一个星期,村里的空气里都飘着烤香菇味。
冯骁林自家的香菇毁了不说,收的村里人的香菇还得赔钱,算下来,一整年的香菇都白种了。
陈婉说,怎么会失火呢,怀疑是有人嫉妒他们,故意放火。可是无凭无据,除了认栽还能怎么办呢。
冯骁林一筹莫展,自从他种香菇发财后,也带领村里人种植,更是主动出钱帮村里修了路,平时为人处事也算礼貌,究竟是谁会放火呢。
放火的人还没查出来,陈婉这边也出了事,她好端端地忽然流了产,冯骁林什么也顾不上,开车带陈婉去镇卫生院,医生检查后告诉她,孩子已经没了。
陈婉哭得泪如雨下,冯骁林问原因,医生只说流产的原因有很多,目前是没发现具体的原因。
冯骁林让陈婉住院两天,但她不放心冯鹃一个人在家,坚持要回去。
冯鹃知道陈婉流产后,也像个小大人一样,主动帮冯鹃洗衣服,早上起来还帮陈婉做饭。
有一天晚上,陈婉醒来发现冯鹃趴在她床头睡着了,那一刻她心里骤然一暖,轻轻抚摸着冯鹃的背。
冯鹃感觉到她的手,醒过来,有些尴尬地回了房间。
但她知道,冯娟跟她心靠得更近了。
到了夏天,农村没什么可忙的了。
冯骁林开着车,带陈婉四处去散心,那段时间,两人的感情达到了顶峰。
陈婉鼓起勇气,第一次问了关于他前妻的事。
冯骁林说,他跟他前妻从小就认识,感情也很好,那时候山里很多人都打猎,那天他前妻非要跟他一起去,结果他走火了,前妻当场身亡,当时他觉得天都塌了。
在那时消息闭塞的农村,这种都是当意外处理了,给前妻办了丧事后,他却难以原谅自己,时常去前妻的坟前忏悔。
陈婉一声叹息。
冯骁林说,“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没享过一天福。”
陈婉说,“只能说,这是命。”
秋天,冯鹃要去镇上读寄宿中学了,别人都是走两个小时的路去镇上,冯骁林有车,他送冯鹃去镇上的时候,也会捎上村里其他的孩子。
可是村里读书的孩子太多,有的捎有的不捎,总会招惹来是非。
开学不到一个月,冯骁林的车四个轮子都被人扎了,陈婉气得不轻,第一次在村里破口大骂,但谁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冯鹃也被村里其他女孩子孤立,性格变得越来越沉默。
陈婉劝冯骁林离开这里,搬到镇上开个店,哪怕他们在镇上打工也行,可冯骁林还是不愿意放弃香菇种植,也不愿意离开这里。
陈婉跟冯骁林的矛盾,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秋天,陈婉再一次怀孕了,这一次仍没能保住,满三个月了,还是莫名其妙流了产。
冯骁林终于动摇了,他答应等明年香菇全部卖完就去镇上,冯婉这才妥协。
因为种香菇的人越来越多,香菇越来越不值钱,那一年种香菇的村民都亏了,冯骁林种植面积大,亏得血本无归,去镇上买房开店的事只能再往后延。
陈婉每天担惊受怕,渐渐的,人也变得郁郁寡欢了。
来年春天最后一批香菇,仍是卖不出价钱,冯骁林把香菇存在仓库,想等涨价了再出手,可没想到再一次失火了。
只不过,这次冯骁林抓到了放火的人,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他小舅子。
原因仅仅是因为有一次,小舅子借他的车,他要用就没答应,后来也忘了把车借给他,后来又因为他收干香菇的价格,比给别人的低,所以他怀恨在心。
小舅子跪下来,求原谅,陈婉气得要去报案,冯骁林却不肯,他说,他欠前妻一家,不能再把她弟弟送进监狱了。
陈婉痛心疾首地说,“那我们就离婚。”
陈婉本是为了威胁他,可见他却没有丝毫动摇,她简直伤心欲绝了。
她受够了这种生活,决心要离婚,为了以表决心,她第二天就搬回了表姑家。
一个月后,她跟冯骁林离了婚。
离婚后,陈婉去学校看冯鹃,给她买了很多零食,新衣服,冯鹃知道他们离婚了,眼泪一瞬间就下来了。
从来不肯叫妈妈的她,哽咽着叫了一声妈。
陈婉也被她感染,哭得一塌糊涂。
可是她实在不愿意再待下去了,只能抱着女孩,一遍遍说对不起…
陈婉去了县城,后来又辗转去了市里。
冯骁林知道她想开店,离婚时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去开店,陈婉拿着钱在市里开了一家文具店。
起初,她跟冯骁林还有联络,后来渐渐的,再也没有联系了。
他们只有一年短暂的婚姻,既抵不过内心的失望,也抵不过岁月漫长。
几年过去,陈婉交过一个男朋友,几年后又分手,兜兜转转十几年,陈婉40岁仍没有结婚。
她从表姑那里听说,冯骁林也没有再结过婚,一直一个人,也听说冯鹃大学毕业了,考了研究生,以及冯骁林那个小舅子犯事进去了等等。
再后来,表姑去世了,她就再也没有了他们的消息。
冯骁林,那一片大山,那些长满了香菇的树干,被岁月过滤后,沉寂在了她记忆深处,偶尔会想起,偶尔会梦到,但都跟她无关了。
这些年,陈婉开过很多店,也攒下不少钱,最后回了奉节老家,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子,照顾她年迈的父母。
一转眼又是十年光景,陈婉50岁了,父母已相继离世。
就是在这一年,她有了冯鹃的消息,准确地说,是冯鹃四处打听,联系到了她,她们通了电话,陈婉才知道,冯骁林于去年冬天离世了。
他的死,在当地引起不小的轰动,因为冯骁林就在他当初意外打死前妻的那片树林里,被树上掉下来的树枝砸倒了。
刚下过大雪,他没带手机,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几天了,也不知是冻死还是痛死的…
当地的人们都说,这是报应。
在陈婉走后没几年,人们开始用大棚种植香菇,他们那种原始的香菇种植技术就被取代了,冯骁林的种植基地倒闭了,很多人都搬出去了,他依然固执地不肯离开。
陈婉的心猛然一震,久久都回不过神来,她说,“这不是报应,只是巧合吧。”
电话里,冯鹃的声音有些嘶哑,“谢谢您阿姨。”
挂完电话,冯鹃加了陈婉的微信,几天后正好是母亲节,冯鹃给陈婉发了一条母亲节快乐,发了一个520的红包。
陈婉骤然想起,当年她离开时,冯鹃叫的那一声妈,瞬间喉咙发胀,眼睛也湿润了。
冯鹃还告诉陈婉,她定居在广州,开了一家广告公司,已经结婚生子,如果她去广州,一定要告诉她。
到时候,她带陈婉逛逛广州。
陈婉知道冯骁林去世的事,整个人都沉寂在了回忆里。
她试着想,如果当时没有离婚会怎么样,一辈子跟冯骁林在那深山里老去,或者他当初听她的搬到镇上去,也许他不会这样可怜孤独地死去。
他一个人躺在雪地里的时候,有多无助,多难过啊,在生命的尽头,他是否想起过她,是否怪过她呢。
其实后来,陈婉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冯骁林不肯离开那里,因为他误杀了前妻,他对自己的一种惩罚吧。
即使是在跟陈婉结婚后,冯骁林也依然雷打不动地每个月去他前妻的坟前,跟她说说话。
陈婉长叹一口气,趴在床上,有温热的液体寂静无声地融进了枕头里。
今年夏天,陈婉真的去了一趟广州,冯鹃开车去机场接她,带她去逛广州,上小蛮腰看夜景,带她吃广东早茶。
到陈婉要返程时,她们才聊到了冯骁林。
冯鹃说,她妈死得太早,她这一辈子,只在陈婉身上感受到过母爱,哪怕短暂,却是唯一的。
陈婉听得眼睛发酸,眼泪止不住。
她没有孩子,冯鹃就是她的女儿,以后她们要常联系多见面。
回去的飞机上,陈婉睡着了,梦到了冯骁林。
他还穿着初见时的皮夹克,在香菇种植基地的门口,意气风发的样子。
一切好像都成了一场梦。
文:陈若鱼 ,期刊作者,福建省作协会员,一个爱写故事的老仙女,公众号:陈若鱼。图片来源于网络,如有问题请联系后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