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青峰(宁夏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石嘴山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宁夏理工学院副教授)

水花拉着架子车,从镜头深处向观众走来。她在荒原上走着,架子车上坐着她残疾的丈夫和孩子晓燕。她拉着架子车一步一步走着和晓燕说着话。她走着,唱着一首民歌《眼泪花儿把心淹了》。

水花的歌声也把我的心淹了。我揪着心,不忍看她那艰难的步伐。她徒步走了7天7夜,才到达移民点闽宁村。我的心有一种疼痛感。没有在土地上讨过生活的人是不会有这种疼痛感的。顿时,我的记忆回到20年前去西吉县招生,第一次在月亮山上听一位西吉歌手唱宁夏花儿《眼泪花儿把心淹了》。歌声高亢而凄婉,听得我泪流满面。按当地人的话说,这是一首酸曲,唱的是一对新婚夫妇的离别,丈夫远走他乡,妻子挥手送行。丈夫(是壮劳力)走了,越走越远,妻子坚守家园,埋在心中的苦楚无法诉说。“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范仲淹《苏幕遮》),明月临窗,怎能不把心中的苦楚唱出来呢?“褡裢的锅盔轻哈了”,“锅盔”是西海固地区出远门的人要必备的干粮,能长期存放。干粮吃完了,“心里的惆怅就重哈了”,一轻一重,那种惦念让人心碎。男人走了,为什么要走,是因为十年九旱的贫瘠土地广种薄收;是因为生态环境遭到破坏,水土流失严重,重复祖辈靠天吃饭的命运。走,是一种抗争,走出山高沟深的封闭;走,是一种追寻,走出心灵上弯弯曲曲的封锁。走,是一种无奈,送别无奈,凝视无奈,人生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而希望就在无奈的挥手之间。水花为什么徒步走了7天7夜,一定要来移民点闽宁村,她来寻找一条出路。越走越远了,离故乡越来越远了。忧伤,心酸,难舍难分。镜头把水花和她的架子车推到我眼前,架子车上装着她的全部家当,是水花的家。跟着水花的脚步,我明白这是西海固农民的生活体验,是用苦水浸泡过的,用心劳凝聚过的生命之歌,是走出大山,解脱贫穷的渴望之歌。

第6集有一场戏,是福建来的挂职副县长陈金山给各村农民召开“劳务输出动员大会”,黑板上写着“外出务工创未来,闽宁携手共致富”的标语。福建一家电子工厂,需要心灵手巧的女工。闽宁村的移民劳动力很富余(男工女工都有)。会上,陈金山说着福建普通话,小学校长在翻译,语言沟通实际上就是思维观念的沟通。走出去,怎么走,农民们提出了七个问题:一、福建与宁夏相隔两千公里,远的问题;二、两地饮食不习惯的问题;三、为什么只要女娃娃的问题;四、女娃们的安全问题;五、女娃娃的婚姻问题;六、一个月能挣多少钱的问题;七、什么时候需要男工的问题;陈金山都一一给予回答。农民们只关心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他们提出的这些问题都是生活上的实际问题和眼前利益。这些问题的提出正凸显了农民的生存问题,更凸显的是生活观念的碰撞,是传统与现代的碰撞。

孔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很多人都认为父母在世的时候,子女不能离开家乡,只能在父母堂前尽孝。这只是理解了前半句,“游必有方”才是关键。改革开放以来,农民外出务工已经是生活的重要内容,只是有些单独出去,或者村里的年轻人合伙出去。现在,闽宁携手,是有组织有安排的集体务工行动,是让村里的青壮年出去一起共同富裕,把日子过好。这是个机会。小学校长同意自己的女儿麦苗出去,他说:“离开这个环境,去外头的世界看看。”麦苗惦念着走新疆寻找尕娃的心上人得宝,心中还在犹豫去不去福建。开发区的干部得福让水花来劝麦苗。“自己出门挣钱,见世面最重要。”水花的话点亮了麦苗心中的灯。再者,麦苗因为母亲煤气中毒身亡,一直与父亲怄气。临走了,麦苗给水花说了心里话:“为我妈,我跟他别扭了这些年。这突然要走了,心里不是滋味。”事实上,水花特别羡慕麦苗去福建务工,只因为残疾的丈夫拖累,她不能离开,但她鼓励麦苗去福建。麦苗果然为海吉女工争了气,在业务考核中获得第一名。

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肯定会改变狭窄与短视的生活观念。麦苗和她的姐妹们看到了大海。这种视觉的碰撞,是海洋文明与农耕文明的碰撞,是封闭守旧的农耕社会与开拓发展的工业社会的融合,是进步对落后的思考。麦苗在给父亲的信中抒发了自己享受海风吹拂的感受。东部沿海与西部内陆在生存观念上存在着巨大的差别。劳务输出缩小着这种差别。我经常想,农民的命运就是国家的命运,农民的命运最能反映时代性。中国的乡村人口占据全国三分之二,城镇化建设才不过30多年。我们习惯用多灾多难概括中华民族的苦难历史,而承担这种苦难的主要是农民。中国大地上发生过的一切都是农民的事情。现在,我国举全国之力,在广阔的农村推进脱贫攻坚战略,农民兄弟有多么高兴啊!

赴福建莆田挣钱的海吉青年农民,思维摇曳,做出转身的华丽动作。全社会在帮助山区的农民走出贫困,扶贫就是帮助农民转变身份。身份的转变主要是观念扶贫,资金扶贫、科技扶贫、教育扶贫、项目扶贫最后都要夯实在观念的转变上。《山海情》让我动情的戏就在于此。《山海情》围绕“情”字展开剧情,家国之情、闽宁地缘之情、乡土之情、群干之情、父母亲情、奋斗之情、苦干之情以及青葱岁月的爱情全部通过每个镜头的细节传达给观众。

《山海情》经得起岁月的检验。

林颖(福建省戏剧家协会常务理事,福州市戏剧家协会副主席,福州闽剧院副院长、一级演员)

扶贫,听起来是个严肃沉重的话题;扶贫剧,猜过去是个“不好看”的电视剧。不,你错了!这并非只是一部扶贫剧,这里每个角色都是活生生的人,有笑有泪,有过不去的沟沟坎坎。他们构成了一组鲜活的群像,展现出一幅峥嵘壮阔的历史画卷,书写了一段激荡人心的山海相拥闽宁情!这就是电视剧《山海情》。

人口与粮食、燃料、水源矛盾尖锐,经济、人口、生态三个系统之间恶性循环。《山海情》就是在这样的环境背景下开始的——涌泉村的年轻人在家乡呆不下去,偷着跑着要离开大山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活路;一个如花少女,用一头驴就能被亲爹卖给人家做老婆;找不到工、赚不到钱,年轻人冒着生命危险扒火车干违法的营生;扶贫物资“珍珠鸡”被村民偷抓偷吃,最后一只差点杀了用来招待扶贫干部;村民见到村书记带县干部来家,硬是躺被窝里不出来,只因一条裤子三人穿;吊庄移民拖欠水费,不仅打人还想毁人水坝;领导开会正讲着话,村民不管不顾就拍桌子吵吵闹闹要走人……种种哭笑不得的场景、令人唏嘘的事件,不禁让人感叹:在看不到头的一片贫瘠面前,在日复一日受苦受穷的折磨之下,青春算什么?幸福算什么?尊严算什么?甚至人命算什么?怎么才能喝上水、吃饱饭、挣到钱,这才是所有人关心的首要问题……无边无际的一片黄沙戈壁,正如茫茫无望的前路,把人的意志都消磨殆尽。

意志,这正是扶贫的痛点。正如剧中的扶贫干部张主任对马德福说的:扶贫,最根本的问题是要“扶志”。越穷越懒,越懒越穷,恶性循环。光给物资没有用。扶贫,要从根子上解决问题。为了戳到这个痛点,解决扶贫的根本问题,1996年党中央作出推进东西部对口协作的战略部署,确定福建对口帮扶宁夏,全方位推进宁夏的扶贫工作。

上层设计做好了,那么,这些奋战在最底层的一线扶贫干部们又怎么才能把这张伟大的蓝图一笔一笔、从无到有给画出来呢?这个过程,实在是太难了,太令人动容了!

马得福马书记,这个年轻的扶贫干部真是让观众过目难忘。一个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本该恣意挥洒的青春却背负着那么沉重的责任!就如他自己说的:“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一件事情接一件事情,没完没了。我太难了……”剧中,他整天骑个破自行车四处奔波、四处求人、四处“灭火”。他的青春如此粗粝、单调、沉闷,看着让人心疼。却又如此丰满、踏实,绚烂,着实让人欣慰!心系群众、不负韶华的马得福,他的成长历程是那个时代年轻人火热青春的缩影,更是众多扎根基层、立志扶贫的党员干部们的缩影。

茫茫戈壁、大漠风沙,人人灰头土脸,处处荒芜贫瘠。尽管那么难、那么苦、那么穷,却有无数像马得福、陈县长、张主任这样的基层干部、无数像喊水叔、大有叔这样的村民群众、无数像白校长这样的支教老师、无数像水花这样的坚强女性,硬是一铲子、一榔头、一滴水、一棵苗,从无到有、从零到一,从黄沙中开出花朵。再卑微的生命,也要努力长成参天大树!闽宁协作,二十几年来,多少闽、宁人接力奋斗、寸草寸心。两地干部群众联手攻坚克难、共同脱贫致富。西北汉子和海边人家,他们用水滴石穿的坚韧,用山一样的意志和海一样的深情,谱写出真挚感人的山海相拥闽宁情!

曾念长(福建省文学院副院长,文学博士)

扶贫先扶精神,这是我追剧《山海情》到第四集时获得的一个小结论。该剧讲述闽宁对口帮扶项目在宁夏玉泉营吊庄移民区落地,两省干部带领群众共同建设闽宁村的故事。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吊庄移民这个词,长知识了。上网查了下,吊庄移民是政府开发性扶贫的主要形式之一,就是把生存条件恶劣、自然资源贫乏地区的人口迁入生存资源相对丰富的地区。剧中玉泉营移民区位于银川边上,是一个由政府投资建设的吊庄移民区,主要是安置来自西海固地区的移民。但实际情况是,玉泉营地处戈壁滩,没有路,没有水,也没有电,还要时时遭受沙尘暴肆虐,就连蚊子也是特大号的,比苍蝇还大。这样,第一批被动员移民到玉泉营的人中,就有来自海吉县涌泉村的七个人又跑回去了。如何重新动员这个村的人搬迁到玉泉营,成为剧中扶贫故事的讲述起点。

这个开头非常吸引人。一开始进入剧情,我们就会好奇,既然玉泉营这地方并没有想象中的好,为什么还要动员其它贫困地区的人口搬迁到这里呢?这会是从一个坑跳入另一个坑吗?接着往下追剧,我就明白了人们常说的一句话,贫穷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涌泉村并没有财如涌泉,而是穷得没有任何希望,长期窝居在涌泉村的村民,也不能预见即将移居的新家园的潜在优势和未来图景。他们习惯了等和要,最后做吃山空。就连发给他们的扶贫珍珠鸡,也被一只只宰了吃了。所以,吊庄移民式扶贫,不仅要从物理空间建设入手,更重要的还是要从心理空间建设入手,通过移民家园的建设,激发村民的艰苦奋斗精神和创业创新意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帮助群众脱贫,不如帮助群众摆脱穷人思维。

思想建设并不容易,甚至比物质建设还难。思想总是受到现实各种因素的牵引,会产生许多杂质,成为人们奔向理想境界的业障。这个时候,我们就会发现那些单纯的人的可爱和力量。剧中人物马得福,就是一个有着单纯理想的青年。他刚从农校毕业,协助张主任回涌泉村动员村民搬迁,到了玉泉营又带领移民搞建设,其间各种困难一个接一个来,令他头皮发麻。马得福虽有困惑的时候,但他以单纯的信念穿越了重重现实业障,直到一个好消息传来了——闽宁对口帮扶项目将在玉泉营落地,建设一个充满未来想象力的闽宁村。这时候,另一个单纯人物出现了。他是陈金山,一个来自福建的挂职干部。陈金山不说官话,走路不迈官步子,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单纯而实干的干部形象,就连他那一口福建腔普通话,也是如假包换的。听到这一口福建腔,我有一种恍惚感,似乎回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那时在福建随处可听到这种福建腔。过去20年,不仅像宁夏西海固这样的西部贫困地区发生了大变化,沿海地区的变化更是翻天覆地。

目前离剧终还早,但是可以提早做一个判断,第四集是整个剧情结构的关键。在这一集里,闽宁对口帮扶的故事渐次展开,扶贫先扶精神的故事内涵开始挖掘出来,一部电视剧的骨架和血肉大致成型了。就像千山细水在我老家漳平境内汇合,形成了一条真正意义上的九龙江,不只是水量变大了,河面变宽了,而且生成了人文地理学意义上的整体景观。我们的扶贫故事讲到这里,已然可见一个时代的大江大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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