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期
7月27日,俯瞰独龙江乡。新京报记者 赵亢 摄
7月23日清晨,一场大雨过后,高黎贡山云雾缭绕,横断峡谷的独龙江千曲百回。山坳村舍的女人们席地而坐,将彩色经线牵在腰际,像缠了一抹彩虹,“嘎吱、嘎吱”地织着约多(独龙毯)。
84岁的丁秀珍已经许久不织约多了,她是国内最后的十几位纹面女之一,2014年她搬进了山下崭新的安居房,旅游旺季的时候,丁秀珍到村里的农家乐和游客们拍照,一个月能挣3000元。
丁秀珍所在的云南怒江州贡山县独龙江乡,是中国人口最少的少数民族之一独龙族的唯一聚居地。
纹面女丁秀珍。2014年,她住进了政府盖的安居房。新京报记者 赵亢 摄
独龙族也是新中国成立初期从原始社会末期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的少数民族。全乡地处滇缅藏交界处的深山峡谷,自然条件恶劣,一直是云南乃至全国最为贫穷的地区之一。
数据统计,2010年时,6930多名独龙族人中,贫困人口3480人,占独龙族总人口的一半以上,整族贫困发生率在28个人口较少的少数民族中居第一位。
2010年1月,云南省委、省政府出台《关于独龙江乡整乡推进整族帮扶三年行动计划》,独龙江乡开始实施安居温饱、基础设施、产业发展、社会事业、素质提高、生态环境保护与建设“六大工程”。
巨变始于2014年。独龙江公路高黎贡山隧道全线贯通,结束了独龙江乡半年大雪封路、与世隔绝的历史。
2018年独龙江乡脱贫出列,独龙族整体脱贫,人均纯收入达到6122元,增速远高于全省平均水平。2019年4月10日,习近平总书记给云南贡山县独龙江乡的乡亲们回信,祝贺独龙族实现整族脱贫。
消失的“马帮”
独龙族世代生活在崇山峻岭之中。直到独龙江公路贯通之前,每年11月到次年5月,暴雪封闭了高黎贡山海拔3672米的南磨王垭口。
到了封山期,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村民之间的通讯靠放炮,全乡与外界的联络仅依靠一部手摇电话。一旦发生暴雪断电,独龙江乡就成了与世隔绝的孤岛,完全与外界失去了联系。
彼时,全长65公里、开凿于1964年的人马驿道是独龙族人与外界联系的生命线。生产生活物资靠人背马驮。“最后的马帮”一直持续到上世纪末,他们需要在每年6月份开山解封的季节,把粮食、盐巴、药品和生产资料抢运进山。
每年封山之前,独龙江乡6个村的干部带领本村二三百人,要步行3天到贡山县领取免费发放的化肥、粮种、洋芋、塑料薄膜等,成年人背100多斤物资,小孩背20斤。驿道上挤满了来回的人。
巴坡村村民迪世荣和弟弟迪要华当时是国营马帮的赶马工。迪世荣回忆,国营马帮有500多匹骡马,40多名赶马工,每年的运输任务不低于110万斤。
6月到10月是雨季,马帮几乎天天泡在雨中。迪要华记得,当时20岁的他用塑料薄膜蒙住头,打着手电筒冒雨赶路,天黑睡在路边的树下。有时泥石流冲毁了道路,他们不得不等待交通恢复,背的炒面和苞谷吃完了,就挖野菜充饥。
从巴坡村到贡山县,每趟来回要12天,迪世荣有次遇到泥石流,最前面的马转眼被吞噬。1998年夏天,迪世荣的最后一匹马累死在人马驿道上,他把物资取下来,扛着走了一天一夜到了乡里。
为了改变封闭、闭塞、贫穷的局面,已经计划了30年的独龙江公路再次被提上议程。一条耗资超过1亿元的公路最终在20世纪的最后几年动工了。1999年9月9日,独龙江公路竣工通车,意味着“人背马驮”的历史终结。 独龙族也成为我国最后一个通公路的民族。
独龙江公路高黎贡山隧道,隧道的建成使独龙江乡彻底告别了每年有一半时间大雪封山不通公路的历史。新京报记者 王昱倩 摄
2011年,独龙江公路改建工程开工。2015年11月,独龙江公路高黎贡山隧道完工,独龙江乡彻底告别了每年有一半时间大雪封山不通公路的历史。
这条改建后的公路被称为独龙族人的“富裕之路”,隧道贯通后,从独龙江乡到贡山县,开车只需要3个多小时。
迪世荣把位于人马驿道入口的老房子推倒,盖了新房,开了一间小卖部。清闲的日子里,妻子煮几盘毛豆,他和邻居们聚在一起聊天、喝酒。迪要华则在村里种草果,养蜂、养鸡,日子过得恬淡自在。
富裕之果
在孔当村的岔路口,竖起了一个牌匾,上面写着“脱贫只是第一步,更好的日子还在后头。”背景图是人们在江边公路上堆满了红彤彤的草果。
如果说公路的修通是打开了致富之路,那么种草果,则是独龙族人的致富经。
种草果之前,独龙江也尝试过种植其他作物,由于雨水多、气候潮湿,大多以失败告终。
考虑到草果在林下种植,药食两用,既不破坏森林资源,又能适应潮湿的气候,老县长高德荣决定开辟一片草果基地,试验草果种植。
但独龙江最初推广种草果时,并不顺利。
7月27日,孔志强手拿镰刀在自家草果地除草。新京报记者 赵亢 摄
48岁的孔志强现在是草果大户,在他的记忆里,2010年前后,乡里开始推广种植草果。村民们背着背篓来领草果苗,回去的半路上就丢掉了。他们没意识到草果的经济价值,认为这只是普通的果苗。“每年到了雨季,村干部挨家挨户动员他们去草果地锄草。有的村民即使种下去了,也从来没去管理过。”
2010年,孔志强夫妻俩用卖草果得来的800块钱,购置了家里的第一台电视机。
2017年,每斤草果的价格涨到了10块钱,村里种草果的人成了第一批富起来的。看到经济效益后,其他村民也纷纷效仿。
现在,孔志强已经有41亩草果地,再加上种葛根、洋芋,一年的收入是5.5万元。
种草果已成为独龙族人致富的基础产业。村里几乎没有一家不种草果。阴雨天,人们就在村里忙活各自的生意,一到了难得的晴天,家家户户空了人,全都上山打理起了草果地。
30岁的丁尚华是献九当村村民,是村里少有的愿意外出打工的人,2008年,18岁的丁尚华到东莞打工。他进过鞋厂、电子厂、手机配件厂等。
打工的经历,让他脑子“活络”了起来,10年前,他返回独龙江乡,干起向村民们收购草果的生意。
小时候,他最大的梦想是买辆车,“开车的人最帅。”现在,他买了3辆车,一辆运草果,一辆拉客,另一辆是私家车。村民们将收割的草果堆在路边,他就挨家挨户地去收,再运输到草果加工厂。
丁尚华想着以后在昆明买一套房子,让自己的孩子在昆明读书,真正地走出大山。
乡里从没这么热闹过
2019年12月,独龙江旅游景区被评为国家3A级景区,乡里的旅游业也搞得越来越红火。
去年8月,丁尚华在献九当村村委会附近开办了一家农家乐,门口竖起了“原始部落”的牌子。他拿出自己积攒的30万元,乡政府又补助了50万元,特色的木楼房和鱼塘兴建了起来。
7月27日,丁尚华躺在床上玩手机。为了图个好彩头,春节后特意给自己的手机壳换了“人民币图案”。新京报记者 赵亢 摄
他雇了3个纹面女、6个服务员和2个厨师,一天最低接待150个客人,从早晨8点忙到凌晨,给游客们当导游,带他们去西藏边界、缅甸边境等。有时,他呆在农家乐的院落里烤鸡、烤全羊、烤乳猪,堆起篝火,穿着彩色的独龙马褂,和游客们跳舞、唱歌。
丁尚华的邻居肯秀全夫妇,也办了一家农家乐。
去年国庆期间,来到独龙江的游客爆满,乡政府只好采取限流措施,每天最多进300个游客。尽管如此,乡里的宾馆仍无法容纳,有的宾馆涨到了800元一晚,很多人只好搭起帐篷,在江边露营。
肯秀全夫妇看到了商机。他们贷款55万元,承包了集体经济房,开了农家乐和客栈。最多的时候,每天接待七八十个客人。夫妻俩的农家乐被评为重点旅游示范项目,政府一次性补助了10万元。
驻巴坡村扶贫队长许讯东来自怒江州公路局,去年3月到独龙江,这一年多来,他一直在带动村民发展产业。
乡里野生的马蜂多,对蜜源的要求也不高,他带着村民养起了马蜂,他寻思等到10月份马蜂产了蜂蛹,游客涌进来,就能有收益。
在村里走访的时候,他总是随身带着一个望远镜。有游客专门来乡里拍鸟,许讯东听他们说,国内的鸟类爱好者有100万人,于是萌生了在乡里建设几个观鸟台的想法。
许讯东尝试饲养的独龙鸡。新京报记者 王昱倩 摄
许讯东还想养独龙鸡。村里土生土长的独龙鸡送上餐桌后价格昂贵,通常要三四百元。许讯东和一些村民选址饲养了两千多只独龙鸡,计划未来养到5万只,打造出一个品牌。
除了络绎不绝的游客,独龙江乡也吸引了不少影视剧组在这里取景拍摄。
导演姚庆涛在拍一部名为《春来怒江》的电影,讲述了下派到独龙江乡的第一书记,带领村民们种草果、养蜂、搞运输,开民宿,最终实现乡村振兴的故事。
剧组在村委会架起机器,穿着彩色独龙族服装的村民,一早就成群结队地来到了片场客串群众演员。一位村民感叹,以前从未有过这么多的外来人,乡里从没这么热闹过。
从“南木萨”到“家庭医生”
51岁的黎强是一个黑壮的圆脸汉子。
黎强14岁时,父亲偏瘫、失语、偎在火塘边,整夜的呻吟。独龙族巫师南木萨来了一趟又一趟,终究无力回天。后来,当他成为怒江州卫生学校临床医学的学生之后,才明白父亲死于脑溢血,与抽烟喝酒等不良习惯有关。
在黎强的小时记忆中,他所在的龙元村每年总有很多人死去。有的被毒蛇咬伤,有的外出采药、打猎摔下悬崖,有的妇女生完孩子大出血死亡,孩子也窒息而死,大雪封山的半年,人们有了病只能挨着。独龙江每个村都有巫师,却没有医生。
当时,独龙江乡基本没有医疗条件,各种疫病流行,人均寿命仅30多岁。
黎强刚参加工作,就负责整个乡的防疫。他沿着独龙江到最南端的中缅边境,翻山越岭,走猴子路、上藤桥、过溜索,走遍了村村寨寨,宣讲常见病预防和传染病防治法,每接种完一轮疫苗,需要三个月时间。
六年后,独龙江乡的预防接种率从0提升到98.5%。
在独龙江行医20多年的孟文新也有类似经历。2000年时,他所在的巴坡村卫生室还只是一间很小的木板房,急诊、治疗、存放药物全在里面,孟文新不得不在自己家接诊病人。
从医后,孟文新背着铁皮药箱、穿着军绿色的解放鞋穿梭在高山峡谷之中。有些路段只能步行,去家里看一个病人要花一天的时间。
找孟文新看病的村民生活贫苦,几块或几角的药钱都打个欠条。直到前几年,孟文新再没收到过欠条。他把累积的近万元发黄的欠条撕成碎片,丢进了垃圾桶。
孟文新现在成了签约的家庭医生。新京报记者 王昱倩 摄
如今,巴坡卫生室是一排刷着粉色油漆的平房,设有明亮宽敞的公卫室、药房、观察室、留观室等。卫生室有了一批新设备,随时能给村民们测量血压、心电图、血糖和血红蛋白等。
孟文新成了签约的家庭医生。他贷款5万元买了一辆面包车,专门接送病人。
黎强所在的独龙江乡卫生院建于1955年,如今,乡卫生院已经有了心脑血管救治站、自动洗胃机、B超机等。
2015年,卫生院开始使用远程医疗系统,与昆明、珠海的医院共同会诊病人。
再也没有逃学的孩子
2006年,独龙族女孩高琼仙考取中央民族大学,是独龙江乡的两个80后研究生之一。
读大学时,她曾做过一次问卷调查,村民大多认为孩子“读到初中就够了”。如今,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了读书的重要性:“宁愿多辛苦一点,也要供孩子上学”。
据统计,独龙族目前已经有3名博士生、2名硕士研究生、29名本科生。全乡适龄儿童入学率100%,义务教育阶段辍学率为0。
独龙族男孩肖龙2012年以贡山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中央民族大学。
7月27日,献九当村副主任肖龙站在村委会门前。。新京报记者 赵亢 摄
毕业后,他选择回到独龙江,担任献九当村副主任,用知识改变家乡的面貌。
贡山县农业农村局要在独龙江乡开班培训养蜂技术,肖龙一户户动员村民参加,给学员们争取到了180个蜂箱。在他和村干部们的努力下,2019年献九当村农民人均纯收入达到7322元,基本实现每个农户有1至2个增收脱贫产业的目标。
巴坡村的老校长木文忠至今还在讲台上教课。他经历过茅草屋盖的教室,如今在崭新的乡九年一贯制学校教数学、科学。他专门到外地培训了普通话,以及使用电脑、多媒体投影仪等,如今通过微信和家长沟通、布置作业。
学生们还教他怎么玩抖音和快手,“再也没有逃学的孩子了,他们相互攀比谁更用功,有些孩子跟我说,一定要考到北京去长见识。”
木文忠当过15年的代课教师。一开始工资是60元,如今的代课教师能拿2000元钱。
公路修通后,涌来了各地的大学生到独龙江支教。云南大学的李思媛是其中之一。她告诉记者,乡九年一贯制学校成立前,独龙江经历了30年初中教育的断层期。“2015年第一次来这里,小朋友们脏兮兮的,我成了全校9个年级孩子的理发师,监督他们洗漱、洗衣服、洗澡。”
村小经常停电,支教的大学生们用奖学金购置了4台发电机,自己制作珍珠奶茶、仙草芋圆,煮饺子和汤圆给孩子们吃。
支教老师李思媛。新京报记者 赵亢 摄
李思媛刚来支教时,曾问孩子们梦想是什么。大多数孩子一脸茫然,也有人低声说,“想买一辆摩托车。”几年后,再问这个问题,她得到了上百种答案。
“希望能去外面读书,再回家开个客栈。”有孩子说道。
“我告诉他们,走出大山,并不是抛弃我们贫困的家乡,而是更好地建设独龙江。”李思媛说。
“更好的日子还在后头”
数据统计,截至2019年底,独龙江乡农民人均纯收入7637元,同比增长25%;累计脱贫退出613户2329人,贫困发生率由2014年的37.4%下降到目前的0.34%。全乡农村经济总收入达到3603.55万元。
“整个怒江脱贫的变化是看贡山,整个贡山的脱贫看独龙江。”贡山县分管扶贫工作的副县长和晓宝说,从社会形态的变化来讲,独龙江是从原始社会末期直接跨越到社会主义的,从刀耕火种、与世隔绝的形态跨越到现代文明,这是一个民族的跨越、一个社会的跨越,是社会主义优越制度带来的巨大变化。
独龙族特色的安居房。新京报记者 王昱倩 摄
现在,和晓宝等人考虑以直播带货的形式,促销草果等产业的发展。
独龙江乡乡长孔玉才说,如今全乡完成草果种植66086.5亩、葛根种植734.45亩、黄精种植696亩、蔬菜种植90亩、羊肚菌种植473亩、重楼种植1718.6亩,实现产业发展全覆盖,逐渐形成了特有独龙江地理标志性的品牌。
“独龙江乡是新时代打赢深度贫困脱贫攻坚战的一个典型。”孔玉才说,“但我们也要清醒地看到,独龙江乡达到摆脱贫困全面小康的目标还有一定差距。比如,基础设施及配套服务设施建设滞后,供电保障方面还需提升,特色产业商业化、产业化程度不高,发展旅游信心不足,人居环境止步不前等……”
如今,孔玉才最头疼的仍然是路的问题。“每年雨季都有塌方,进入11月后,虽然结束了大雪封山的历史,但还存在遇到暴雪灾害,封一个星期左右的情况。”
记者采访时,就遇到了一次泥石流导致的独龙江公路中断。至今,从贡山县到独龙江乡的受灾路段还未完全正常通行。在交通管制的情况下,大巴车停运,进入独龙江乡需要相关政府部门开通行证明。正值雨季,独龙江几乎每天都是阴雨绵绵,时不时断电、断网。
独龙江公路给独龙族人带来了财富,如今却成为他们进一步发展的掣肘。路况不便,发展旅游产业就受到制约。孔玉才设想过,经由邻镇丙中洛另开一条新公路,游客从原来的公路进入,从新公路返程,就不会出现受困的状况。
“国家扶一把,送一程,在政策上支持我们,我们也不能等靠要,一辈子靠上级,以后的发展要靠我们自力更生。在实现脱贫的同时,和乡村振兴结合起来。”和晓宝说。
在孔玉才的设想里,不管以后独龙江怎么发展,都要重点保护生态环境和独龙族的文化,“这片净土要世世代代传承下去。”
新京报记者王昱倩 实习生杜萌 编辑 胡杰 校对 吴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