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穿山甲公子”、“穿山甲公主”引发舆论聚焦时,工信部的一条旧闻,让穿山甲养殖公司进入公众视野。

云南鲮鲤科技开发有限公司以“穿山甲规范化规模化示范养殖基地建设”项目,北京三和药业有限公司牵头东莞市庆丰园、广东南岭投资管理有限公司、四会市华满动物养殖基地三家单位,以“中国穿山甲国外引种与规模化养殖基地建设项目”,曾经申请工信部的资金扶持,但因绩效评价不达标,工信部最终未予扶持。

如今这些公司养殖穿山甲的情况如何?澎湃新闻进行了实地探访。

广东南岭投资有限公司开办的穿山甲养殖基地如今已是大门紧闭。澎湃新闻记者 李珣摄

兽医李洪斌没有想到,饲养一只穿山甲会如此艰难,“养殖的穿山甲已经暂时放归到山林了,但我们还是能找到它们。”

站在南岭脚下,面对如今已是空空荡荡一片萧索的穿山甲养殖园,李洪斌有些失落,“从2014年6月开始,总共养了二三十头穿山甲,我们这边只养到第二代,成功繁殖出的下一代穿山甲就七八头,技术困难、种源稀缺,不仅我们陷入困境,其他单位也没有形成成熟养殖穿山甲的模式。”

李洪斌所在的穿山甲养殖园位于广东省韶关市乳源县的南岭山区,在2014年的穿山甲人工养殖热潮中,这家由广东省南岭投资管理有限公司开办的穿山甲人工养殖项目,成为少数几家“吃螃蟹者”。

2017年2月底,澎湃新闻()在广东东莞、韶关、肇庆等多地走访,并向当地林业部门求证后了解到,东莞庆丰园药用动物研究所、韶关南岭穿山甲养殖园、肇庆四会市华满动物养殖基地等穿山甲人工养殖企业,均获得了广东省林业厅颁发的穿山甲驯养繁殖许可证。

“穿山甲还没有说人工养殖完全成功的,都没有成功,更没有商业化养殖的,目前都是以科研养殖形式在推进,这些养殖单位是有批过相关证件,但都是试验性的,没有获准进行商业行为。”2月23日,广东省林业厅野生动植物保护管理办公室一位工作人员对澎湃新闻说道。

长期研究穿山甲物种的华南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吴诗宝对澎湃新闻表示,穿山甲规模化养殖需要捕捉野生种源,而穿山甲现在属极度濒危物种,种源稀少,在养殖技术不成熟的条件下搞规模化养殖,会给这一物种带来毁灭性打击。

“不需要那么多养殖企业,只需要少数企业和科研机构联合起来,搞些科研攻关,对现有的养殖企业要进行清理整顿。”吴诗宝说道。

广东四会华满动物养殖曾在此楼中驯养繁殖穿山甲等动物。澎湃新闻记者 李珣摄

折戟的养殖尝试

吴诗宝告诉澎湃新闻,买卖穿山甲利润很高,从国外走私进来的活体穿山甲一只仅数百元,但在国内起码可以卖到上万元,而走私来的一斤非洲穿山甲片也可以卖到3000元以上。“企业愿意养穿山甲,确实也是潜在的利润很大。”

2月28日,中国中药协会中药材种养殖专业委员会理事长王卫权告诉澎湃新闻,目前我国的穿山甲人工养殖基地,主要分布在广东、广西、云南、四川等省份,但养殖总量还不到三百只。

澎湃新闻赶到广东省肇庆四会市江谷镇黎寨村的华满动物养殖基地时,却发现该养殖场已是人去楼空。

华满动物养殖基地周边多位村民表示,半年前该养殖基地便没有了动静,养殖基地平日里也显得较为神秘,以致搬走后数日村民们才有所察觉。

四会市林业局野生动物保护站工作人员对澎湃新闻表示,该基地养殖了十头左右从泰国、马来西亚引进的穿山甲,但具体如何引进的不清楚,养殖时间还不到两年。

广东南岭投资管理有限公司总经理曾斯文在2月24日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与北京三和药业的合作仅仅停留在纸上,曾报批到工信部的“中国穿山甲国外引种与规模化养殖基地建设项目”,实际上已经没有推进。

广东四会华满动物养殖基地也曾养过穿山甲,但如今已是大门紧闭。澎湃新闻记者 李珣摄

“为了促进这个项目,企业投入很大,我们投资了4000万元搞动物养殖,但是最后没有推进,搞不拢,穿山甲养殖规模上不去,种源没解决,养殖技术又很难。”曾斯文表示,民营企业养一只穿山甲成本不菲,用医、饲料、人工各种成本叠加后,粗略估算养一只穿山甲,成本一年可达数千元以上。

“药用当然有考虑过,如果穿山甲能人工繁殖到第二代第三代可以再考虑,但是现在技术没突破。但是长远来说,会希望往那个方向发展。我们了解到行业内部最多都是繁殖到第二代,养殖规模在几十头以上的都没有。”曾斯文说道。

除了以救护、科研名义进行小规模养殖的穿山甲养殖企业,也还有在穿山甲养殖商业化上跃跃欲试后的知难而退者。

广西恒拓医药投资集团在2014年,便计划与广西药物研究所合资在南宁建设濒危物种养殖研究基地,投资1.5亿元进行穿山甲等药用动物的养殖。

“2014年推进的,2016年没做了。一个是办养十来头穿山甲的驯养繁殖许可证可以,但是商业开发都不允许,也办不来经营许可证;另一个技术上不成熟,投资风险大性价比不高,没什么实质性进展。”2月28日,广西恒拓医药投资集团一罗姓负责人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

该罗姓负责人称,如要将穿山甲养殖付诸商业化经营,除开驯养繁殖许可证外,还需办理经营许可证件,在无法办理经营许可证的情况下,民营企业的高额投入无法在经济上获得足够的回报,因而只能放弃。

广州中量药业有限公司是“穿山甲人工驯养技术合作发展联盟”的发起单位之一,2月28日,该公司工作人员对澎湃新闻表示,2014年参加完联盟会议后便没有再参与了,“很久没有动静了,以前有做穿山甲相关产品的计划,但是现在没有了。”

“国家发的都是驯养繁殖许可证,商业养殖是两证跟着的,国家就没有发经营许可证,都是养殖许可证,养殖许可证的概念是什么呢,就是你投入精力去养,养的越多,种群越大越好,但是不允许你交易。”王卫权说道。

王卫权告诉澎湃新闻,目前养殖技术和过去比有了一些进展,但没有一家穿山甲养殖单位进行商业化经营,也不具备做商业化经营的养殖规模和技术。

广东南岭投资有限公司在2014年6月获得了广东省林业厅颁发的驯养繁殖许可证。澎湃新闻记者 李珣摄

种源困境

澎湃新闻调查发现,在穿山甲人工养殖热潮渐退、商业化尝试中途折戟的现象背后,是这一行业多年未解的种源困境和技术难题。

穿山甲人工养殖因种源稀缺而兴,却也受困于种源稀缺。

据吴诗宝估算,上世纪60年代到2004年,我国境内的穿山甲数量减少了89%到94%,穿山甲实际上已是极度濒危动物。

对于这个数字,曾斯文有直观的体验。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南岭还能捕捉到穿山甲,现在哪里还有,南岭是一个景区,我们实际上是想办成一个动物园,做点研究再带点科普,毕竟穿山甲也很难看到。”

曾斯文在2013年和几位朋友投资4000万元,在韶关市乳源县南岭国家森林公园景区脚下租下了20亩山地,着手进行穿山甲人工养殖的尝试,但穿山甲种源是林业部门救助来的,数量很少,只养了一二十只。

“驯养繁殖许可证办下来要半年以上,写可行性报告让林业厅批复,地方林业部门实地考察。”曾斯文表示,正因为穿山甲数量稀少,不仅驯养繁殖许可证不易拿到,养殖单位接收的穿山甲也有相应的管理制度。

“林业部门查到了非法捕猎的穿山甲,就找有资质的少数几家单位来救助,我们救助的接受的穿山甲都需要编号,定期向林业部门汇报,但是养的数量都很少。”曾斯文说。

他的这些说法,得到了王卫权及广东省南岭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的证实。

在曾斯文看来,如果要形成成熟的养殖穿山甲的模式,合法的稳定的穿山甲种源是不容忽视的一环。

“这需要政府和社团出面。当然解决技术问题是基础,这也需要组织专家进行攻关。”曾斯文说道。

而事实上,自2016年起,合法的穿山甲种源渠道已经被切断。

《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自2000年开始,对亚洲的所有种穿山甲实行零配额,由此穿山甲贸易从亚洲被转向非洲,致使非洲穿山甲的生存也受到严重威胁。

在2016年,全部8种穿山甲由CITES附录Ⅱ升至附录Ⅰ的提案被通过。按照CITES公约规定,附录Ⅰ的物种为若再进行国际贸易会导致灭绝的动植物,明确规定禁止其国际性交易。

对此,吴诗宝对澎湃新闻表示,从目前来看,推进穿山甲人工养殖从野外引进种源行不通,一方面野生穿山甲种群数量稀少,在管理不够扎实的情况下,反而会破坏不多的穿山甲资源,甚至给部分企业洗白非法来源穿山甲的空间。

另一方面,目前非洲穿山甲种群还有一定存量,现在法理上无法引进,即使形成成熟模式后能通过多边合作等特殊渠道引进,但《中国药典》中却只写明了中华穿山甲的药用价值,而非洲穿山甲甲片乃至马来穿山甲甲片的药用价值仍旧不确定,无法用药。

“每年林业部门都能够查扣到一定的穿山甲活体,把其中一部分拿来通过救护的办法,救活之后作为种源还是可以的。但是需要集中精干力量先探索养殖技术,同时清理管控养殖企业,在技术没跟上的情况下,实际上不需要那么多养殖企业。”吴诗宝说道。

吴诗宝同时强调,在穿山甲非法猎捕乱象丛生、养殖技术没有完全掌握的情况下,盲目推进穿山甲人工养殖对穿山甲保护是不利的,甚至是毁灭性的打击,反而会加速这个物种的灭绝。

“公众的质疑是有原因的,关键还是强化各项管理制度,穿山甲种源上做到账目清晰可查,践行严格的追溯制度,同时及时回应公众关切,做到公开透明。”吴诗宝总结道。

技术难题

穿山甲人工养殖在种源困境之外,技术难题更是多年尚未攻克。

李洪斌对几年来半夜起床前去观察穿山甲活动情况的经历记忆犹新。

“一句话,难养,人也没少折腾,穿山甲昼伏夜出,人养它也需要黑白颠倒。”李洪斌笑道。

李洪斌观察到,这些林业部门转送来的非法猎捕的穿山甲,大多带伤,往往已是奄奄一息,“有被兽夹夹过的,还有胃里被灌了东西的,有的救助回来两三天就会有死亡。”

而除此之外,穿山甲进食蚂蚁为主的特殊饮食习性和复杂的疾病,也让李洪斌颇为头疼。

“吃得东西特殊又单调,蚂蚁不是太好繁殖,数量也很少,我们经过摸索配制了黑蚂蚁、面包虫、胡萝卜和鸡蛋并用蜂蜜混合搅拌的人工饲料。”李洪斌说道。

李洪斌认为,穿山甲养殖中最难的关口,在于新出生的穿山甲胎儿难以存活并养大。

“最难的是生下来的胎儿很难养大,这一年基本生下来的都能活,最开始很难养活,穿山甲适应环境能力比较差,人工环境和大自然环境还是有差别。”李洪斌告诉澎湃新闻,在养殖的二三十头穿山甲中,属于繁殖成功的子代穿山甲有七八头左右,但目前的研究只止步于子代穿山甲。

澎湃新闻了解到,在南岭穿山甲养殖园中,穿山甲的圈舍分为室内和室外,室内地面是水泥地面,而且还做了地暖,水泥地面下做了防护网,室外就是在一米的土下也做了防护网。

养殖人员还把8亩林地,用围网围起来,地下做两米深的防护网,靠里面做一条沟把它隔离开,防止穿山甲逃跑。

曾斯文告诉澎湃新闻,养殖人员通过饲料的投放,让穿山甲自己选择饲料,或者自己上山自己食物,自己打洞,锻炼穿山甲的野性。

“关键在于模仿穿山甲的生活环境,因为推进穿山甲种群保护也需要放回野外,最难的是缺乏一个它能适应的环境。”李洪斌说道。

对于南岭穿山甲养殖园的实践,吴诗宝也有自己的观察。

“现在穿山甲主要的问题是在人工圈养的条件下,存活率比较低,养了一两年就死了。穿山甲难养殖,养的时间不长它就会死掉,一般都不到一两年,少数可以到三五年。”吴诗宝表示,这一问题的背后是对穿山甲的习性研究还不够透彻,国际研究专注于穿山甲救护而非人工养殖。

吴诗宝告诉澎湃新闻,穿山甲深受十余种消化系统和呼吸系统疾病的影响,物种本身缺乏几种对应某些细菌病毒的免疫基因,体温调节能力和先天体质都相对较差。

此外,在食物问题上,人工喂食穿山甲的食物种类整体仍较为单调。

“属于偏食的问题,有的就喂一种蚂蚁给穿山甲吃,实际上穿山甲吃多种蚂蚁,但在人工条件下,不可能把所有穿山甲吃的东西都找给它。仅中华穿山甲,我们研究了就要吃二十多种蚂蚁,蚂蚁有卵还有幼虫,富含蛋白质,我们仅仅给穿山甲蚂蚁吃,又会偏食了,如果缺一种元素,比如锌,穿山甲就无法繁殖。”吴诗宝说道。

吴诗宝认为,破解这一问题的关键还是集中力量,在小范围内深入开展研究。

在中国中药协会中药材种养殖专业委员会理事长王卫权看来,突破穿山甲养殖技术实际上是多方共赢的一件事。

王卫权表示,企业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参与其中,近年来政府层面也有意扶持中医药相关养殖业发展,而生态环境改变带来的穿山甲栖息地的破坏,也使这种物种有通过人工养殖恢复种群的必要性。

“这是一件好事,人工养殖不推进,物种可能就没有了,我的观点是政府能加大对企业的引导和管理,人为创造条件有一定基础后,使得穿山甲物种得以延续,同时更好地服务于人类。”王卫权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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