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缺少更有可信度的研究数据之前,若不能更多在市场需求的源头控制想办法,无论是对捕捉蚯蚓获利的人,还是对包括相关电商平台在内的渠道商施加过多压力,最终的效果,恐怕都是不及预期的。
文 | 宋金波
日前有自媒体推文,批评有人用一种“电蚯蚓机”捕捉蚯蚓,会导致“我们的土地失去生机”,并且指出各大电商平台对此负有责任,对此“推波助澜”。
在百度搜索“蚯蚓机”,有69万多条相关信息,有售卖广告、使用视频、捕捉方法等。这种“电蚯蚓机”是何种物事?它真的有那么“厉害”,甚至会造成“土地失去生机”吗?各大电商平台应该对此负有怎样的责任?
电蚯蚓机图:网络
疑似一个中国原创的“发明”
很多人看到“电蚯蚓机”的大体操作模式,立刻就联想到了“电鱼”,进一步会想到“竭泽而渔”四个字。联想很靠谱,因为“电蚯蚓机”最初的“创意”,确实很可能来自于“电鱼”。
网上有媒体对据称是“电捕蚯蚓机发明人”朱昌军的访谈。朱昌军是安徽亳州人。在访谈中,可以得到的几个关键信息包括:“电蚯蚓机”大概是在2010年前后开始“研发”的,因为亳州市是全国最大药材交易市场,也是全国四大药都之一。蚯蚓是中药材地龙。地龙是珍贵的中药材,老农民都是靠出力气去挖蚯蚓,费力又费时间。朱昌军说,他试着拿电鱼的机器去电蚯蚓,最初效果并不好,后来他把电鱼的机器改动了一下,加上几个配件,使高电压和高电流变成了低电压和低电流,又加上了脉冲配件, 依据上述信息,在有新的证据之前,“电蚯蚓机”很可能是中国原创的发明,而且时间不过10年左右。 它最初的机理,来自于“电鱼”的启示。
至于“电蚯蚓机”的作用机理,有各种说法。我不认可所谓“电流脉冲把蚯蚓电晕”的解释。鱼电晕会浮上水面,蚯蚓电晕后可不会浮上土表。更大的可能性是电流脉冲对蚯蚓形成了刺激,促使其逃离土壤。朱昌军强调说诀窍在于“低电流和低电压”,也是同样的原因。
应该说,“电蚯蚓机”的基本原理和技术几乎没有什么门槛,所以现在生产厂家很多。就我所知,很多人都曾经想过或实验过把土壤局部导电后会对土壤中的生物造成何种影响,但能把这个念头引入捕捉蚯蚓,付诸实施,并且找到能让蚯蚓自己爬出土表的参数,不管怎么说,也是不容易的。
从各种来源看到的视频或者数据,包括各电商平台的消费者评价来看(很多评价都附带了实际操作后的“成果”图片),“电蚯蚓机”的效果显然是非常好,否则也不至于在短时间内就“风靡全国”,甚至在百度有数十万的搜索量。当然,有些电商商户宣称的“一网打尽”肯定是有些夸张了,但是“应收尽收”还是差不多。具体的数据,还是有明显的差别。
会使“土地失去生机”吗
蚯蚓的环境生态作用在科学上基本是定论。它的价值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土壤本身,蚯蚓的生命活动有助于破碎和消化分解枯落物,提高土壤肥力;另一方面,蚯蚓也是土壤食物链上的重要一环,养活很多其他物种,也可以说是“基石物种”。另外,蚯蚓还是一种很重要的环境指示物种,比如,蚯蚓数量多,一般来说,就说明土壤受到有害污染的程度低。
这样一个物种,如果过度捕捉,那么对土壤环境甚至对更大范围的生态环境产生负面影响是无可置疑的。
更确切地说,如果不是必要,在当下的环境压力下,人类应该尽可能不对任何野外物种予以采集或捕捉,以避免对自然生态系统造成不必要的压力。这当然是在说一种极端理想下的情况。现实中,人类总会出于不同的需求,对自然界伸手,从采摘野果,到捕捉海鱼。主要出于两个因素,这些行为被容许甚至成为一种无伤大雅的风尚,一个因素是大自然有自我调整的能力,包括一些被捕猎的野生动物,会对外界压力做出反应。但这只能是在一定区间内的,超过某个临界压力值,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过度”,对某个物种或者对生态环境的破坏,就可能是不可逆的,至少在短期不可逆,比如说对某种动物的捕猎使其种群数量小于“最小生存种群”的值。
另一个因素,则是需求的必要性,包括它的紧迫程度,是否可以被替代,它产生的外部价值,这种需求在文化习俗中的重要程度通常,人们甚至可以在心理上原谅一种非法捕猎行为,假如确实是为了“救人命”。反过来说,假如某种需求是可以替代的,例如当研究证明虎骨酒中的虎骨可以用猫骨替代,阿胶的原料驴皮可以用牛皮等替代,那么这种需求的必要性就会大大降低。
前一个因素,主要是“度”的问题。那么用“电蚯蚓机”捕捉蚯蚓,有没有“过度”导致对土壤环境有实质性的破坏呢?
答案是,我不确定。这主要是因为,无论在中国还是在西方国家,对土壤生物的监测、研究,相比其他动物,包括很多昆虫,都非常匮乏,特别是定性的研究。大部分相关论文,在生物学上,主要是关于蚯蚓的采食、繁殖等行为,在农业领域,则有一些关于农药施用对蚯蚓生存的影响。可以看到,至少在近几年里,关于“电蚯蚓机”的新闻和争议一直都有,在以往的报道中,科班出身的专家,无论是来自农业还是生物学、生态学领域,几乎没有哪位非常肯定地做出结论。一个严肃的自然科学从业者,在缺少一手信息和数据的情况下,是很难武断地说,“电蚯蚓机”这种捕捉手段在目前的条件下,一定有或者没有达到这样一个阈值。
鉴于我们的讨论是从几篇相关的网文开始,那么,就我看到的几篇网络推文,我可能会更强调,目前没有证据表明“电蚯蚓机”这种方式已经达到了这些文章所指控的那种程度。在这些推文中,有些表述,未免因为专业性的缺失显得夸张,更多是凭借直觉得出结论。当然,我也不会肯定地说,这些结论本身一定是错的,只是任何结论都需要更多的专业研究数据支撑。
一些民间环保组织在做出相当严重的指控时,忽视了在不同地理空间、不同气候带、不同土壤背景环境及生态系统的情况下,蚯蚓数量的增减影响是不一样的。同样,蚯蚓的种类不同,种群繁殖更新的速度也有差别。另外,在东北、西北和海南,不同的采捕组织形式,有些是大批、有组织、成规模的,有些则不是,对土壤环境的影响显然也是不一样的。“一刀切”的结论,不具有说服力。
这些指控可能同样忽视了在有“电蚯蚓机”之前,捕捉蚯蚓的行动已然在多年里广泛存在,只不过人们需要付出更大的成本,通过挖掘、诱捕等方式进行。这些既有的捕捉行为在多大程度上造成了对土壤环境的影响,也不得而知。相比“电蚯蚓机”,对蚯蚓生存环境及土壤影响更大的,应该是耕作生产方式,包括农药与化肥施用的影响。不能对上述影响作出评估,就很难在此基础上同步评估“电蚯蚓机”的影响。
当然,影响客观存在。有媒体报道,在某地,“抓蚯蚓这一行业,已有20多年历史,多年的滥捕,使当地土壤里的蚯蚓数量锐减,五六年前,随便一上午就能抓到100多斤,现在即便下雨天,最多也只能抓个四五十斤。抓了五六年蚯蚓的符先生介绍,由于蚯蚓越来越少,抓蚯蚓的都是开车到处跑,甚至会跑上几公里远。”但这些直观的观察,仍然不足以证明“电蚯蚓机”的害处到了不得不禁止的程度。
电商的责任与源头管理
从需求角度来说,尽管捕捉蚯蚓的目的可能很多样,比如用于一些特种养殖的饲料,钓鱼爱好者的鱼饵,甚至仅仅是“好玩”,但能造成如此规模的捕捉,能让“电蚯蚓机”成为热门产品,只能是商业需求,确切地说,是蚯蚓作为中药原料“地龙”的市场需求。前面几种在目前都是可以代替的,而且总量微乎其微。
蚯蚓养殖 图:网络
上世纪末,笔者在西藏墨脱科考,发现当时部分村庄因为刀耕火种造成的滑坡情况有增加趋势。后来了解到,当地一直局部保存有刀耕火种的耕作方式,但长期以来,在相对较低的生产力水平下,人与自然相安无事。直到上世纪中叶以后,由于油锯等工具出现,刀耕火种的强度突然加大,对环境的压力也就骤然增加。
在某种程度上,“电蚯蚓机”很像技术进步造成环境压力增加的一个类似例证。理论上,“电蚯蚓机”可能会因为大幅度降低捕捉成本和难度,使捕捉蚯蚓越过一条界限,使其从一种鸡肋行当,转而成为一种有利可图的行为,并因此造成环境压力越过极限。但即便未来果真到这一步,工具本身也没有罪错。在发现“刀耕火种”的问题后,并没有谁要求禁绝油锯,而是逐渐减少了“刀耕火种”的生产方式。“电蚯蚓机”虽然不是油锯这样的基本工具,但其原理极为简单,只要有足够的市场需求,而且这种市场需求还不违法,那么,即便能够做到在电商平台上禁绝“电蚯蚓机”的售卖,也不大可能减少其进入市场的数量。
在野生动物保护领域,有一句很经典的话,叫“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这里的“买卖”,是指市场需求。野生动物保护领域,类似的案例就太多了。很多野生动物偷猎行为即使在严厉打击下也难以禁止,就是因为市场需求没有减弱,减少供给只能抬高价格甚至刺激需求。今年出台野生动物“禁食令”后,情况就很快出现了转机。
蚯蚓作为中药的确切价值仍有争议,而且事实上它可能存在其他风险,比如重金属或有毒物质的富集,如果用于药材或食品,可能对人体健康造成隐患。这一点此处不再展开。考虑到蚯蚓本身曾经有过成功的大规模养殖,所以如果顾忌对野生资源的破坏,用养殖替代捕捉,当然是一个好的选择。不过,和当年穿山甲保护遇到的问题很接近,因为人们无法区分野生和养殖的个体,所以很难控制捕捉行为。
依照现有的法律体系,很难说捕捉蚯蚓是一种违法行为。当然,在一些地方,已经基本将用“电蚯蚓机”捕捉蚯蚓视为不合法。在近几年重视生态环保的大背景下,包括社会整体上对生态保护的认知水平也在提升,有理由相信,大规模的“电蚯蚓”会越来越失去市场,最终成为一种非常小众的行为。不过,在缺少更有可信度的研究数据之前,若不能更多在市场需求的源头控制想办法,无论是对捕捉蚯蚓获利的人,还是对包括相关电商平台在内的渠道商施加过多压力,最终的效果,恐怕都是不及预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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