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越世家》中的范蠡(修订稿)张文江《史记•越世家》中的范蠡,可以作为《史记•货殖列传》的补充。《货殖列传》关注的是经济,从经济到政治。《越世家》中的范蠡,关注的是政治,从政治到经济。两篇文章合观,彼此呼应,方才题无剩义。《货殖列传》讲述了四个商人:计然、范蠡、子贡、白圭,各有其不可磨灭的精彩。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范蠡,他可以说是中国商人之祖。文章的核心理念“与时逐而不责于人”,无论如何强调也不为过,值得反复琢磨。《越世家》记述吴越争霸。中国春秋时代的霸业,从黄河流域到长江流域,又从长江中上游到下游。到了春秋末期,发展为吴越争霸,其过程几经曲折,越国先胜后败。越王勾践痛定思痛,在范蠡、文种的辅佐下,卧薪尝胆,再次战胜吴国,重新崛起称霸,这段故事在中国人人知道,并不是我们讨论的重点。我们要讨论的是其中的一段插笔,从这里开始了另外的故事。淮,以临齐、晋,号令中国,以尊周室,句践以霸,而范蠡称上将军。范蠡辅佐越王句践。事,辅佐。“苦身勠力”,非常辛苦地做一件事情,苦其心志,苦其身体,卧薪尝胆。勠力,齐心合力。他和越王句践处心积虑地奋斗二十多年,终于灭吴,报了当年被吴王夫差和伍子胥打败的仇,一雪会稽之耻。
然后渡淮河到北方去,用军事力量威胁齐和晋这样的中原大国,耀武扬威,处于周天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是越国的全盛时期。句践成为春秋末年的霸主,范蠡的功劳最大。上将军是一国最高军事长官的封号,大体类似于总参谋长。还反国,范蠡以为大名之下,难以久居。这样的成功事例,古往今来甚多,并不怎么稀奇。范蠡的特殊是在返回以后,他的学问才真正显了出来。“以为大名之下,难以久居”,道家忌盛忌满,从古到今,没有例外。同时,他也了解句践的政治品格,知道他可以同患难,不可以共富贵。何去何从,正是需要作出决断的时刻。以当时的形势而言,城邦在战争时期产生的战力,进入和平时期以后,由于对外的目标消失,必须经历一个再平衡的过程。这个过程类似于去杠杆,在中国历史上,往往并不以和平的方式体现。在以后的时代中,曾国藩也是作出决断的,那是在1861年打下安庆的时候,还在太平天国消灭之前。此时他已经决定收敛了,往低的地方走,一退到底,否则有可能来不及(参见拙稿《曾国藩的学术和人生》)。为书辞句践曰:“臣闻主忧臣劳,主辱臣死。昔者君王辱于会稽,所以不死,为此事也。通晓古今的事实,也深知句践的为人,虽然大体决定了,但还是要看看你的态度,再下最后的决心。
没有看到明确的信号,他得不到出走的动力。句践曰:“孤将与子分国而有之。不然,将加诛于子。”真是一代霸主蛮横的口气。我们现在正好享受成功呀,过去那么拼命奋斗,不就是为了今天痛快享受,过上好日子吗?然而,把国家分为一人一半,如果另外有个人可以随时制裁你,那一半国家要来有什么用?虽然得到一半国家,原来还是傀儡,随便可以加诛,哪里还谈得上分国而有之?再说,最大的功劳其实是奖赏不了的,奖赏一旦到了顶,剩下来只能是范蠡曰:“君行令,臣行意。”范蠡于是下了最后的决心。你可以发布你的命令,我却要对得起我自己。接收到的信号非常明确,毫无疑问,决不能再留下了。愿意留下的人有,那就是当年并肩作战的文种。没有办法,不是我不叫上你,我只能自己走。文种想,当初我们搞革命,还要接着搞建设呢。等到他最后明白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世家》“与文种书”,《淮阴侯列传》语异意同)的道理,已经来不及了。乃装其轻宝珠玉,自与其私徒属乘舟浮海以行,终不反。以最快的速度离开,绝不回头,因为这是逃跑。“装其轻宝珠玉”,因为是乘船,不能带分量过重的东西,决不能贪恋。“与其私徒属乘舟浮海以行”,带上他最亲密、最得力的部下或学生,直接去了海上。
孔子当年也一度想带子路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论语•公冶长》)“乘舟浮海以行”,《货殖列传》原文是“乃乘扁舟浮于江湖”,这是太史公的政治理想,“江湖”有跟朝廷对抗的意思,“乘扁舟”是他内心克制不住的潇洒和浪漫(参见拙稿“《史记•货殖列传》讲记”)。《国语•楚语》原文是“遂乘轻舟,以浮于五湖,莫知其所终极”,其实就是从东南的湖泊中出来,然后辗转往江海上走,从东海经黄海到渤于是句践表会稽山以为范蠡奉邑。既然潜在的威胁消失,勾践也就不为难他了。范蠡毕竟有大功劳,以会稽山为奉邑,照顾好他的家族乡里。所以一定要彻底地走,才能善始善终。范蠡浮海出齐,变姓名,**鸱夷子皮。耕于海畔,苦身戮力,父子治产。“浮海出齐”,在茫茫大海上颠簸航行,最后在齐国上了岸。以当时的航海技术而言,这样走其实是有生命危险的。“变姓名”,**姓名,销**迹,以免被人追踪。追踪他的人,估计主要有两路:一路是越王勾践的人,不放心他的消失。一路是当年的老部下,想跟着他再次起事。“鸱夷”是一种酒袋,可以展开,也可以卷起来。孔子所谓“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论语•卫灵公》),可以相应“鸱夷”的形象。
“耕于海畔”,在齐国沿海种田。这里的“苦身戮力”,就是上文的“苦身勠力”,再一次艰苦奋斗。第一次“苦身勠力”是君臣同心,用政治振兴国家。第二次“苦身戮力”是父子同心,用经济振兴家庭。“勠力”和“戮力”意义相同,就是齐心合力,并力、勉力。“勠力”用的是全身的力气,或者说吃奶的力气,而“戮力”的偏旁为“戈”,相通于杀戮的戮,好像是拼了性命,从千军万马中挣扎出来。你看范蠡真是潇洒,“乘扁舟浮于江湖”,挥洒千金,然而,他吃过多少苦、花过多少功夫你知道吗?所以我有个说法,一个人在没有人看到的时候做些什么,决定他自己的命运。老天所看到的,自己也能看到,所以用不着算命,也用不着骗自己。往往在关键的时刻,这个人成功了,那个人没有成功,这些说不清的巧合中,包含很深的因果。居无几何,致产数十万。父子齐心协力地劳作,很快就积累起财富来。范蠡用政治的眼光来看经济,当然是洞察了,再加上吃苦耐劳,当地的人不能和他竞争,于是马上就富裕了起来。齐人闻其贤,以为相。所谓“民以食为天”,谁搞得好经济,谁就能当宰相。范蠡喟然叹曰:“居家则致千金,居官则至卿相,此布衣之极也。久受尊名,不祥。”他虽然获得了成功,但还是感到有危险。
这条经济的路线,终究跟政治搭着界。我根据时间推测,范蠡为齐相之日,正是田氏坐大之时。天下形势由春秋渐渐转入战国,然而他已经不愿加入此局了。乃归相印,尽散其财,以分与知友乡党。于是辞去相位,把不用的财产,分散给朋友和乡亲。乘船走水路,所以装的是轻宝。乘车走陆路,所以怀的是重宝。他把最贵重的物品带走了。“间行”,真的想走,就从别人不知道的小路上走。如果走大道,做出一副走的姿态,那就是邀请人来留住你了。止于陶,以为此天下之中,交易有无之路通,为生可以致富矣。于是自谓陶朱公。陶在今天的山东定陶县西北,是当时四通八达的商业枢纽。“为生”就是谋生、做生意,在此地从事商业买卖。我曾经讲过,“做生意”是非常好的词,就是永远寻找有前途的投资标的。这需要穿越时间的判断力,“与时逐而不责于人”。复约要父子耕畜,废居,候时转物,逐什一之利。“复约要”,重新约定。“复”,指前面的“苦身戮力,父子治产”。约就是要,《论语• 宪问》:“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久要”就是“旧约”,《广雅•释言》:“要,约也。”父子来到 新的地方,彼此击掌,振奋一下精神,把原来的那套致富程序再启动一遍,如何?“父子耕 畜”,农牧社会的生产领域,“废居”云云是流通领域。
“废居”,可以对应《货殖列传》“积著”,一般认为两者同义。我的意思是,姑且把“废居”看成先卖后买,“积著”看成先买后 卖。范蠡没有单纯地囤积货物,而是一边卖一边买,不断地作调整,于是出奇制胜。《史记• 贮畜之名也。有所废,有所畜,言其乘时射利也。”“候时转物”,根据时机来贩运货物,把货物倒来倒去,把A 转成B,B 转成C。“逐什一之利”,我相信这不是按年计算的,如果每 一单生意赚百分之十,一年做上三到五次,获利非常可观。巴菲特的年复利百分之二十几, 维持几十年就是世界首富。 居无何,则致赀累巨万。天下称陶朱公。 前面“致产数十万”,这里“致赀累巨万”,累巨万就是数万万。我估计他离开越国时带 出来的轻宝,主要还是父子的生活费。在齐国“父子治产”,积累了他们的“第一桶金”。辞 职归还相印的时候,他是带着重宝走的,以这个数量的资本来到交通发达的陶,努力经营, 很快就成为了巨富。“天下称陶朱公”,这时候他富甲一方,名气也出来了。在齐国时“致产 数十万”,这样等级的富人还可能有一些。到了陶以后“致赀累巨万”,这样等级的富人没有 了,范蠡成了当时的首富。 朱公居陶,生少子。少子及壮,而朱公中男杀人,囚于楚。
他的三个儿子,我姑且判断大儿子是越国出生的,二儿子是齐国出生的,三儿子是迁居 陶后出生的,此时生活条件已经完全稳定。三儿子长大的时候,二儿子杀人,被关押了起来。 积累财富的过程,必然伴随生活的波澜。这里引入了新的故事,其中多有发人深省之处。 朱公曰:“杀人而死,职也。然吾闻千金之子,不死于市。”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职”就是常,你应该受到处罚,那是本分。但是如果具备相当 的经济条件,也可能争取免死。如果你的赔偿多少倍于当时人一生耗费的总数,或许可以获 得减刑。 告其少子往视之。 派他小儿子去处理。 “黄金千溢”,溢亦即镒(王叔岷《史记斠证》引《艺文类聚》、《御览》作镒)。一溢是二十两,也有人说是二十四两。“置褐器中”,表面看起来,好像放着普通衣服。用贵重物品 去打点行贿,必须掩人耳目。 且遣其少子,朱公长男固请欲行,朱公不听。 正要派小儿子出发,大儿子坚持说让我去吧,范蠡不同意。 长男曰:“家有长子曰家督,今弟有罪,大人不遣,乃遣少弟,是吾不肖。”欲自杀。长子代父,大儿子是主事的当家人。现在二弟犯了事,不派我而派小弟去,是不相信我 的能力吗?这个做哥哥的人着急死了,可以判断:第一,他和二弟的感情非常好。
第二,他 不放心这个小兄弟,因为他不是做事情的人。 其母为言曰:“今遣少子,未必能生中子也,而先空亡长男,奈何?” 范蠡的妻子在旁边插话,提出了折中的方案。她可能也是不放心,知道小儿子不行,所 以主张由老大去。这就是我曾经讲过的,老师的境界和师母的境界有区别,不能完全等视。 像范蠡这样的人,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眼光不是一般的深远,身边的人不可能完全理解他。 朱公不得已而遣长子。 范蠡拗不过家里人,只能违心听从。这就是所谓的众生共业,没有办法。 范蠡的人脉比较广,写了一封信,给过去有交往的庄生。两个人虽然也能算作朋友,其实程度相差甚远。达到范蠡这样境界的人,在一个时代中不可能多。庄生只会用占星学的术 语来欺骗楚王,范蠡却实实在在地灭了吴国,使越国称霸。 交代大儿子,这件事情并不难做。你把钱交给庄生就走,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你不要干涉。 长男既行,亦自私赍数百金。 这个大哥真是好,手足情深。父亲给了他家里的钱,他担心不够,还贴上自己的私房钱。 弟弟一定不能有任何闪失,可能他当初奋斗治产的时候,看着这个弟弟在旁边玩,等于间接 也是他带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