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为“中国南方药都”的玉林银丰国际中药港

红星新闻记者 卢燕飞 实习生 曾怡 发自广西玉林

实习编辑 朱洁英

将两根电棒插在相距两米的菜地里，通上电后，即便艳阳高照土地干涸，蚯蚓也会在电流刺激下快速从土里钻出来。爬上来的蚯蚓不停在地上打滚，地下的青蛙也被惊醒，来到地表呆呆地望着人……这是蚯蚓收购商陈志明向红星新闻记者展示“地龙仪”的“神奇一幕”。陈志明的弟弟则在广西玉林陆川县乌石镇附近收购农户晒干的蚯蚓，他回忆起小时候的场景时显得非常兴奋，但看到现在状况后又十分沮丧。他说自己已经多年没有到地里电蚯蚓了，因为几乎看不到，“十年前这里遍地都是蚯蚓，搬块儿石头下面就有好几条，现在要到很远的山上才能电到……越来越少了。”

近段时间，全国多地出现的电击蚯蚓现象引发关注。红星新闻记者近日在广西玉林相关县城、村镇走访时，多人告诉记者，野生蚯蚓经过多年捕捉，已经变得稀少，尤其是电击蚯蚓的工具“地龙仪”出现后，野生蚯蚓的数量急剧下降。而地龙的收购价格，从上世纪90年代每公斤1元钱，涨到七八年前的每公斤4、50元，再涨到现在的每公斤200多元。

根据《中国药典》记录，在我国几百种蚯蚓品种中，具有药用价值的有4种，分别是：钜蚓科动物参环毛蚓、通俗环毛蚓、威廉环毛蚓和栉盲环毛蚓。前一种蚯蚓干被称为“广地龙”，后三种被称为“沪地龙”。广西玉林生产的蚯蚓属于广地龙，药用价值高，主要用于缓解惊痫抽搐、半身不遂、高血压等症状，是心脑血管疾病用药的原材料之一。

不仅在广西，据媒体报道，河南、云南、贵州、福建等其他地方也存在电击蚯蚓的现象。专家担心，照这样发展下去，某些种类的野生蚯蚓未来几年可能面临灭绝，这对生态的破坏或许是不可逆的。

▲不到两分钟，野生蚯蚓顶着烈日爬了出来

电捕之下

野生蚯蚓数量越来越少

“现在要到很远的山上才能电到”

近年来，随着地龙仪的使用，多地掀起了电击蚯蚓的热潮。这种随处可见的“公共资源”，成为一些人积累财富的手段。在广西，作为中药材的“广地龙”遭遇尤甚。

▲玉林市中药港售卖的地龙

7月底，红星新闻记者来到广西玉林市陆川县。在当地农户指引下，记者在大桥镇找到一家木匠铺，女主人小青是电击、倒卖地龙的小商贩。小青介绍，她已经“入行”七八年了，每到大雨过后，都会拿着地龙仪到很远的地方搜寻蚯蚓踪迹，特别是清晨蚯蚓爬出地面之时。目前，小青家里有七八斤干蚯蚓等着售卖。

“我们这边都是用电打的，现在收的干蚯蚓120元/斤，等到八九月份的时候可能卖到130元/斤。”红星新闻记者见到小青时，她正在房子后面的菜园里浇水。她说现在处于电击蚯蚓的淡季，因为天气过于炎热，地面干燥的情况下，很多蚯蚓钻不出来。而且由于常年捕捉，周边田里的蚯蚓越来越少，每次都要骑电动车到远处的山上才能见到。

▲电击蚯蚓的女主人正在房子后面给菜地浇水

与出门打工相比，小青觉得电击蚯蚓赚钱要多些，工作时间也比较随意。她花500多元购买了地龙仪，一般情况下，仅仅一个上午，就能捉到十几斤湿蚯蚓，能卖100多元，有时候甚至可以收获二十多斤，卖200多元。

玉林中药港商户陈志明向记者展示了地龙仪的效果：将地龙仪插到地上后，不到两分钟时间，十多条蚯蚓从地下爬了出来，有些小蚯蚓不停在地上翻跳，想要远离地面；也有附近的小青蛙、甲虫等动物被惊醒，从土地里钻出来开始走动。陈志明说，地龙仪电击的范围有四五平方米，如果土地太干，蚯蚓被电击出来后很容易暴晒死亡。

▲陈志明正在附近菜地演示地龙仪的作用

大桥镇大垌村有村民向记者表示，电击蚯蚓在当地“并不违法”，每逢镇上有集市的时候，都会看到摆摊收蚯蚓干的人，这种生意在当地存在多年，但“很多菜园不让电，因为缺少蚯蚓的田地不够肥沃”。

价格大涨

捕捉野生蚯蚓已形成产业链

七八年间收购价格上涨四五倍

在玉林，捕捉蚯蚓已经形成了完整的产业链。不少收购商骑着摩托车到农村走街串巷进行收购，然后贩卖到玉林中药港，再经物流发往全国各地。

在陆川县乌石镇，记者找到了收购蚯蚓的陈先生，他是中药港商户陈志明的弟弟。“今年地龙生意不好做，要便宜些。”陈先生告诉记者，今年地龙价格下降可能与疫情持续以及养殖户增多有关。他收购的蚯蚓都是野生的，凑够几百斤就发货到玉林市中药港，他的两个哥哥都在那里做地龙批发生意。

▲玉林中药港某商家在仓库储存了很多吨野生蚯蚓干

陈先生看上去有30多岁，回忆起小时候，他说当时见到遍地都是蚯蚓，搬块儿石头下面就有很多条，而现在附近都没有了。“七八年前刚开始有地龙仪的时候，一天在地里能抓三五百斤，甚至有些人抓1000斤，现在越来越少了，很多地方基本看不见了。”

陈先生说，当地地龙收购行业一直存在，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干地龙卖1元钱/公斤。地龙仪出现后，当地蚯蚓开始大幅减少。据陈先生介绍，近年来，干地龙的收购价格已经从每公斤四五十元涨到了200多元。

▲乌石镇五金店销售的地龙仪

“下过大雨后，当地村民从早上电到中午，太阳出来的时候蚯蚓爬深了，就电不了了。有些人还在晚上出来电蚯蚓，拿着手电筒找。”陈先生说，他也有地龙仪，但自己现在已经停止了电击，因为附近很难找到野生蚯蚓了。

陈先生听说，现在广东、海南不让电了，“但广西没有”。公开资料显示，2020年，广东省修改了该省野生动物保护管理条例，明文禁止使用电击、电子诱捕装置猎捕野生动物，同时规定，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擅自制造、出售规定的猎捕工具。

不过，红星新闻查询相关部门官方网站，并没有看到禁止捕杀野生蚯蚓的规定。公开信息显示，去年10月，玉林市和北流市监管部门曾在大容山自然保护区联合执法，打击保护区内猎捕蚯蚓的非法行为。当天共截获7名进入大容山自然保护区非法捕猎蚯蚓的捕猎者，缴获作案工具7套、蚯蚓80多公斤，并进行了放生。而对于保护区外的野生蚯蚓，并没有看到类似监管措施的报道。

用医入药

用于治疗心脑血管疾病

当地有人曾用毒药猎杀蚯蚓

据了解，我国有600多种蚯蚓，其中被收录进《中国药典》的只有四种，即钜蚓科动物参环毛蚓、通俗环毛蚓、威廉环毛蚓和栉盲环毛蚓。前一种蚯蚓干燥体习称“广地龙” ，后三种干燥体习称“沪地龙”。广地龙春季至秋季捕捉，沪地龙夏季捕捉。

根据《中国药典》介绍，地龙主要用于缓解高热神昏，惊痫抽搐，肢体麻木，半身不遂，肺热喘咳，高血压等症状。广地龙主要分布在广东、广西和福建、海南等地，沪地龙主产区在上海、浙江、江苏、安徽一带。

▲商家生产的地龙蛋白（饮品）

在玉林市最大的地龙批发地——银丰国际中药港，专业收购地龙的商家有十多户，收购价格普遍在200元/公斤以上。除了当地生长的广地龙外，还有海南运输过来的。

商户王勇告诉记者，这里的地龙多是周边乡镇用地龙仪电击出来的，收购回来后拿到中药港做批发。“地龙可以随便去打，也没有人管，因为这个东西不是保护动物。”王勇说，经过这几年电击，陆川县和博白县已经捉得差不多了，现在电击地龙要开车走到很远的地方，“原来一天捉100多斤，现在捉20斤就已经很不错了。”

▲商家生产的地龙蛋白肥皂

王勇说，他从十几岁开始卖地龙，如今已经卖了30多年，感觉今年行情是最差的，很难卖出去。“相对这几年来说，今年价格偏低一点，去年这个时候每公斤地龙卖到250元，现在只有230元了，原来都是整吨整吨地要，今年都是要一件（50斤）、两件。”王勇解释，今年难卖的原因之一是疫情影响，二是现在药品管控严格，稍微不合格，比如地龙重金属超标，就卖不出去了。如果药厂检验到地龙不合格，就会退回来。

另外一家商户刘聪说，现在地龙销售风险很大，还有部分广地龙是从外省养殖后收购回来的，“网上看到有人使用地龙仪电蚯蚓还被抓了，最早是放药，那时（蚯蚓）死得更厉害，其他微生物和动植物也受影响，都被杀死了，所以用电击，危害没那么大。”刘聪告诉记者，广东现在已经不让电击野生蚯蚓了，“但广西目前没有这样的规定，农户去电击蚯蚓的时候，把大的小的都抓了，太小的不能开肚，就直接晒干做饲料了。”

养殖兴起

亩产可达6000斤

仍无法取代野生蚯蚓

除了捕捉野生蚯蚓，玉林市近年来也开始了人工蚯蚓养殖。不过与野生蚯蚓相比，人工养殖的蚯蚓收购价格要低些，而且没有形成替代野生蚯蚓的规模。

7月29日下午，红星新闻记者来到陆川县大桥镇一家蚯蚓养殖场。工作人员陈杰指着蓝色大棚告诉记者，里面养殖的都是大平2号蚯蚓，之所以养在大棚里，主要是为了防雨，因为玉林离海边比较近，暴雨到来的时候容易把蚯蚓淹死。

据陈杰介绍，在玉林地区共养殖蚯蚓60余亩，现在每亩每年可产蚯蚓6000斤，按照每斤保底收购价5元钱来算，每亩地每年收入是3万元。另外蚓粪是天然的有机肥，还能卖给大棚蔬菜，种植出来的有机蔬菜口感好，相对价格也高。

▲陈杰（化名）在陆川县大桥镇建设的蚯蚓养殖场

据陈杰介绍，养殖蚯蚓平时主要喂食牛粪和猪粪，喂食可到周边乡镇收购，价格大概每吨100多元。这种蚯蚓不钻地，常在地表活动，养殖密度很高，每平方米有五十斤左右。

而收获蚯蚓的时候，在隆起的养殖床边撒点料，蚯蚓就会往边上爬，然后用铲子直接可以铲出来。收获的蚯蚓也不用开肚，用某种药物将蚯蚓肚里的沙土吐干净后，经过清洗，打包放在冷库储藏。集够32吨的时候，药厂会来收购。

▲蚯蚓养殖场冷库放置的湿蚯蚓

据了解，在河南商丘，也有很多养殖户在田间养殖大平2号蚯蚓，但养殖过程中因容易发生暴雨、酷热，还容易被其他鸟类啄食，所以最终产量只有广西大棚养殖的五分之一，也就是每平方米收获10斤蚯蚓左右。但陈杰说，河南养殖的优势是牛粪便宜、土地平整，很容易投料。

陈杰称，他所在的蚯蚓养殖厂共投资400多万元，其中包含推土机和传送履带在内。接下来，陈杰打算把当地的污泥拉回来让蚯蚓分解，然后每吨可以得到政府补助200元钱。这样把购买牛粪的钱省了，还有助于乡村振兴、保护环境，这也是蚯蚓养殖厂持续发展的必经之路。

▲蚯蚓养殖场生产的蚓粪肥料

30岁左右的陈杰在广西养殖蚯蚓有3年时间了，他所在的养殖厂在陆川县、博白县、合浦县均设有养殖基地。在陈杰所在的办公室，记者还看到了其所属公司生产的地龙蛋白（饮品）、地龙茶、地龙蛋白酒、地龙口服液等保健品。其表示，公司每年向大型药厂提供的养殖蚯蚓有5000吨。

寻根问源

野生蚯蚓最终流向药企

“涸泽而渔显然不是长久之计”

红星新闻在采访中发现，玉林中药港收购的野生蚯蚓最终都流向了各地的药厂。有商家告诉记者，其中包括同仁堂、康美药业等知名药企。

当记者拨打相关药企的电话，询问地龙药材的来源时，公司办公室人员和药店人员均表示并不清楚。而在安徽亳州一家地龙养殖合作社，对方称同时在收购野生蚯蚓，其表示本身就是一家药企。该养殖合作社官网显示，其背后投资方为广东某药业有限公司。

▲药厂用蚯蚓生产的蚓激酶肠溶胶囊

“药厂主要提取蚯蚓里面的蚓激酶，现在蚓激酶每公斤卖到20多万元。”陈杰介绍，随着现在高血压和心脑血管疾病越来越年轻化，对蚓激酶的需求量也会越来越大。但他不会收购附近农户电击的蚯蚓，因为规格有大有小，里面可能重金属超标。另外，捕猎野生蚯蚓与环保要求相违背，这种涸泽而渔的办法显然不是长久之计。

据了解，蚯蚓在生态系统中具有重要作用，大量捕杀蚯蚓不仅容易造成单个品种灭绝，也会使土壤失去活性，对人类生活和其他动植物生长造成影响。

对此，多位专家学者接受红星新闻采访时表示，目前法律法规对野生蚯蚓的保护还属于滞后状态。在遇到电击野生蚯蚓等行为发生时，除了一些地方有专门的约束法条之外，往往难以找到合适的法律依据对当事人进行惩罚。

他们建议，采取加快立法、动态调整野生动物名录、加大公益诉讼力度等措施，保护野生蚯蚓。

（文中陈志明、小青、王勇、刘聪、陈杰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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