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50年代开始,中国在云南等热带地区种植橡胶,以保障国家的战略物资供给。如今中国作为全球最大的橡胶消费国,更多的橡胶依赖外贸进口,橡胶树也从保障国家需求的功勋树转变为发展地方经济的摇钱树,更多的原始热带雨林也因此被橡胶林取代。时过境迁,国内外天然橡胶价格持续走低,管养橡胶树对胶农的吸引力正在下降。
2019年8月5日,凌晨5点,胶农岩哈弓着背在林中割胶。他当天计划割胶700棵,这意味着他要从凌晨劳作到中午。
从云南省孟连县公信乡公良村附近山顶眺望,整齐的橡胶树和桉树如同海浪,吞没了整片山谷。在当地村民眼里,树只有三种:能挣钱的橡胶树、桉树和不能挣钱的“杂树”。
胶农岩哈的脸精瘦,黑亮的皮肤紧裹着骨头,蜡黄的眼睛带着血丝,烟不离手。2019年8月,他卖掉仅剩的胶块,凑够了首付款的十分之一5000元,贷款12万元从橡农科技有限公司买下了800棵橡胶树。岩哈算了下,他的橡胶林至少需要四个人打理。然而近几年行情低迷,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愿再守在胶林里熬着。2000棵橡胶树,只剩下岩哈和妻子二人打理。
功勋树和摇钱树
橡胶林布满公信乡山谷,只有山头处有“杂树”生长。
2004年以前,岩哈家世代种植苞谷。对那时的岩哈来说,橡胶树是大山之外国营胶场里的宝贝。
通常,一棵橡胶树从6-8岁可以开始割胶,40岁左右被砍伐,这期间只要有人割胶,就可以为所有者带来持续30年左右的收入,因此被称为“摇钱树”。但岩哈当时既没有割胶的技术,也没钱购置树苗,“摇钱树”的热闹与他无关。
这时一批江苏商人来到孟连,筹资成立橡农科技发展有限责任公司,在公信乡与村民签署橡胶林抚管合同,约定村民负责管养公司树苗,将所割乳胶上交公司,公司按合同约定价格支付费用。
一辈子种苞谷的农民岩哈,摇身一变成为橡胶园的工人,在公司组织下开始学习种植管理技术、割胶技术,也知道了一些“摇钱树”的历史。早在1951年8月31日,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第一百次政务会议通过《关于培植橡胶树的决定》。自1952年至1957年,中国在广东、广西、云南、福建、四川等地种植巴西橡胶及印度橡胶770万亩,其中云南为200万亩。这些橡胶树成为对抗经济封锁的“功勋树”。在近几十年来,云南农垦系统在云南热带北缘高海拔非传统植胶区,已建成了国内最好的天然橡胶基地。
“摇钱树”下的辛苦
8月5日早晨7点,岩哈背着胶桶去收集流到胶碗里的胶水,走过一片长势欠佳的小树,岩哈抬头看了看树冠。
夜里两点半,岩哈戴着头灯出了寨子。
路面在头灯的光亮里时隐时现,尽头是杂草及膝的胶林,树冠和天空黑成一色。若没有鸟叫虫鸣,关掉了头灯,整个世界就沉没在黑暗之中。
岩哈走得很快,他要和太阳赛跑,天大亮后再割胶会影响产量和树的健康。他的树太多,要尽量在夜里多割一些。穿山涧,翻山头,等岩哈走到胶林时,绑头灯的带子都湿透了。黑暗中,岩哈的头灯如同林间的一只萤火虫。
开割前,岩哈把一块引流用的铁板敲进树里,金属的敲击声在深夜的橡胶林中格外清晰。割胶是技术活,讲究以身带刀,稳准轻快,下刀要尽量减少树的损耗,也就能延长树的经济寿命。胶刀噌噌噌地行进,深度刚好割开乳管,奶白色的乳胶点滴随即渗出、汇集、沿着螺旋状的割痕流向胶碗。割胶是体力活,除了走路,每割一棵都要弯着腰,背部也一直紧张着,天长日久,割胶的人落了一身伤病。
奶白色的乳胶点滴随即渗出、汇集、沿着螺旋状的割痕流向胶碗。
割胶时,岩哈的脸上落了几只蚊虫。
岩哈说,他割胶算快的,到天大亮差不多能割700棵。割完300多棵等待收胶水时,精瘦的岩哈蹲下抽烟休息。烟燃到手指时他说:“老了,割不动了,胶价高些就喊儿子回来。”
岩哈把收集来的胶水倒入林地间用水泥砌成的凝固池,胶水凝固成块后晒干便成为可以出售的胶包。
岩哈凌晨2点出门割胶,通常中午才回到家。衣衫湿透几遍,汗水把脚上的老茧泡成白色。
陷入困境的橡胶公司
勐啊镇,清晨下起小雨,一辆载着胶农的摩托从橡胶林和甘蔗地间驶过。部分胶农为减少开支,不愿添置防雨罩,遇到下雨便不再割胶。
岩哈割胶的这片胶林,有800棵橡胶树,原属于橡农科技公司。2019年8月3日,曾是橡胶林抚管员的岩哈,终于凑足了十分之一的首付款,贷款买下了这800棵橡胶树。
橡农科技公司正在从当地退出,岩哈必须自己当老板。投产7个橡胶割季后,橡农科技公司已深陷困境。公司管理者称,胶农不讲诚信,履约意识极差,肆无忌惮地偷胶私卖,公司深陷胶农偷胶私卖苦海,连年亏损。“公司前期投入巨大,仅道路就修了60多公里。至今股东无一收到回报,银行贷款1000万元无力归还。”
按照当初橡农科技公司与当地农民签订的抚管合同书约定,所割乳胶必须足量及时上交公司,由公司按合同约定价格收购。所谓约定收购价格,约为市场价格的33%。公司负责人池凛称,开割橡胶时,考虑到实际情况,公司进一步让利,公司和胶农相当于五五分成。即便如此,在利润面前,胶农违约私卖橡胶的情况仍日益恶化。橡农科技公司面对这种情况,曾选择向法院起诉、向各级党政部门反映,然而在市县地方政法部门干预之后,仍有60多起胶农违约私卖的纠纷没有解决。
2017年,橡农科技公司决定退出孟连县,暂停割胶,“封山育林”,并制定了一套转让方案,希望尽快将橡胶树转卖给抚管户。最初的一两个月内,有30%的抚管户签约买树。但到了2018年新的割季开始后,一些没有买胶树的抚管户也去割胶了。“树是我们管养的,‘封山育林’不让割胶,我们靠什么吃饭?”
橡农科技公司报了警,公信乡派出所出警后,经调查取证均已作出不予受理决定。
国境线上的法制工作
孟连县勐啊镇芒丙村的巷子里,女人们从寺庙里拎着水桶回家。因为割胶的人少了,寨子里的青壮男子大多外出务工,村里更多的是老人、妇女和儿童的身影。
为了解决胶农和橡农科技公司的矛盾,孟连县成立了专门的工作组和领导小组,由县委常委、县委政法委书记杨春华带队。工作组调查后发现,当地村民有不愿欠账背债的传统,再加上胶价低迷等因素,部分抚管户不愿购买橡胶树,因此盗割私卖现象屡禁不止。最终,工作组建议搭建两方的协商平台,进一步做好法律宣传、感恩教育、诚信教育等工作。
令橡农科技公司担忧的是,现在胶价还低,胶农割胶积极性没那么高,一旦价格回升,农企矛盾激化难以避免。橡农科技公司和工作组都想极力避免与“孟连719事件”类似的大面积农企矛盾爆发——2008年,一家橡胶公司,因为胶农私卖橡胶等问题和农户发生激烈矛盾,引发了流血冲突。
如今,在“孟连719事件”事发地孟连县勐马镇,因胶价多年低迷,加上勐阿口岸的发展,当年的多位当事人都已不再割胶——村小组组长岩依索丙忙着在寨子里组织修建寺庙;岩忙在养鸡鸭,种更赚钱的菠萝、柚子;岩依南波把橡胶树交给了孩子们打理;当年父亲和弟弟中弹身亡的余瑞丹,用赔偿款开了家早餐店、买了块地转租给亲戚做生意;其他人在忙着外出打工或者跑运输。
孟连事件中遇难者的胶林今年因找工人不划算放弃割胶。
岩依在张罗寨子里的村民代表开会,他是寨子里的“当家人”,他也不再割胶,忙着张罗寨子里修新寺庙,搞旅游。
曾经历过“孟连719事件”的岩帅王在砍竹子,准备做种蔬菜用的支架,因为胶价低迷,他今年没怎么割胶,更多的精力用来种菜。
对于胶农私卖橡胶的事,余瑞丹说,当地人过了几十年苦日子,胶价好了,一下子有那么多钱赚了,没人会去弄懂(私卖橡胶)这件事是不是触犯什么法律。
如今,面对低迷的橡胶行业,孟连县政府称,为避免胶农大面积弃割,保障胶农收入,当地从2017年开始试点期货保险。2019年全县投入保险金额540万元。
签字买树那天,岩哈背负上他这辈子最大的一笔债回到家,坐在门前台阶上,嘴上说着:“没事、没事,够吃不管,不够吃也不管了。”话虽这么说,岩哈还是希望胶价能上去,“割胶赚了钱,买更多的猪和鸡回来养,早点把债还清”。
岩哈贷款12万元买下橡胶公司的胶树后,回到家中,一屁股坐在台阶上,闷声抽着公司业务员递上的烟。
图、文/财新记者 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