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一过，上海的“染井吉野”樱花已经凋谢，在晚樱将开之前，许多品种的郁金香也已经到了“风烛残年”，原本艳丽的花朵逐渐香消玉殒——当然，北方因为物候晚，郁金香还开得正好。

几个月之前，春花还没有开放的时候，我就听说国内有的植物园介绍郁金香的文字中有“原产中国”的说法，当时只是觉得好笑，没有当回事。然而，三月底的“樱花原产中国”之争却让我意识到“原产中国”这种说法的厉害。用传播学的话来说，“原产中国”是一种特别具备传播能力的谜因（Meme，或译“拟子”、“弥因”），不管它最初出现的原因是什么，只要有机会进入当代中国公共舆论场，就有可能以几何级数的方式迅速传播，在短短的时间内就让大多数中国人喜闻乐见。

绚丽多彩的郁金香花田。图片：shutterstock.com

和包括樱花在内的很多园艺植物一样，“郁金香”也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郁金香是百合科郁金香属（Tulipa）一切种的统称，而狭义的郁金香仅指这一属中的栽培品种。让我们还是按着从大到小的顺序，先说百合科的起源，次说野生郁金香的起源，再说栽培郁金香的起源。

百合科的起源

百合科曾经是一个包括了两三百属、三四千种的大科，但这种分类方法已经过时了。最近几十年，植物分类学界达成了共识：应该把这个庞杂的大科分成若干科，这样才能更准确地显示这类植物的演化关系。按照现在流行的APG III分类系统的观点，百合科只剩下15属，其中比较著名的有百合属（Lilium）、贝母属（Fritillaria）和郁金香属等。这15个属全部分布于北半球温带至亚热带地区，分子生物学和化石证据都表明它们的祖先最可能起源于北极地区。

百合属植物大家都很熟悉，而神奇的花格贝母（F. meleagris）则应该是最著名的贝母属观赏植物了。图片：shutterstock.com

也许你会觉得奇怪：北极不是一片冰天雪地吗？怎么会成为植物的起源地呢？一方面，历史上的地球气候曾经比现在温暖得多。比如在恐龙繁盛的侏罗纪，全球平均气温要比现在高3℃。另一方面，由于板块漂移的缘故，现在的北极地区所对应的板块在当时纬度并没有那么高。因此那个那时候的“北极地区”不仅不是冰天雪地，反而是茂密的森林。

这种温暖的气候一直持续到大约500万年前，之后地球的气候开始逐渐变得干冷，现在的北极地区也且行且北，亚欧大陆上开始出现草原和荒漠。到大约258万年前，全球气温更是大为降低，进入地质史上著名的“第四纪大冰期”，北极周边逐渐发育了厚厚的冰盖，在它最盛时，竟然覆盖了一半的西伯利亚和几乎整个加拿大地区。第四纪大冰期现在还没有结束，我们今天不过是处在其中一个相对较为温暖的间冰期罢了。

可以想象，当地球气候不断变干冷时，原先生活在北极的那些植物就被迫向南迁徙。有的在途中不幸灭绝，有的则一边迁徙一边适应了较为干冷的环境。在百合科的15个属中，有些属现在仍然是森林植物，但其他一些属却生活在开放的林缘、草甸等环境中。郁金香属更是喜欢上了草原这样的干旱生境，成为草原地区的典型早春类短命植物——它们在早春匆匆长叶开花，花后很快结实；到夏季开始时，地上部分已经枯萎了，只剩下蛰伏于地下的膨大鳞茎，等着来年春天再重见天日。

野生郁金香的起源

郁金香属的种数，过去并无统一观点，少到50–60种、多到150多种的说法都有。2013年欧美联合的一项最新研究则承认76种。需要说明的是，与郁金香属非常近缘的老鸦瓣属（Amana）过去常并入郁金香属，但是分子证据确凿无误地表明它们和真正的郁金香属植物很早就分家了，所以现在应该排除在郁金香属之外。没有了老鸦瓣属的“干扰”，学界对野生郁金香的起源地就基本没有分歧了——是在中亚及其周边地区。这不仅是因为现生的76种郁金香大部分都分布在这一带，而且因为郁金香属的全部4个亚属——包括其中最古老的分支单花郁金香亚属（Tulipa subg. Orithyia）——在这里都有出现。

野生的单花郁金香（Tulipa uniflora），似乎长得并不“郁金香”。图片：Павел Голяков

由于中国的新疆和内蒙古位于中亚地区周边，所以也有野生郁金香分布。经过分类学修订，现知中国有野生郁金香10种，其中除单花郁金香内蒙古也有分布外，其余种在国内均只产于新疆。不过，这10种野生郁金香里面有9种都不是中国特有植物，唯一一种中国特有的新疆郁金香（Tulipa sinkiangensis）可能和异叶郁金香仍是同一种。由此不难看出中国在野生郁生香分布区里的边缘地位。

中国的野生郁金香种类。

栽培郁金香的起源

至于栽培郁金香，那就更和中国没有关系了。已知最早栽培郁金香的族群是塞尔柱人。他们是突厥人的一支，本来居住在中亚。11世纪，他们的力量不断强大，自东至西攻占了包括今伊朗、伊拉克、沙特阿拉伯和土耳其（小亚细亚）的西亚广大地区，建立起庞大的塞尔柱帝国。在西迁的过程中，塞尔柱人把原产他们中亚故乡的野生郁金香也带到了西亚，以致今天土耳其的18种野生郁金香中竟然只有大约7种是原产，其他11种都是从花园里“逃出”后在野外归化的中亚种类。正是因为塞尔柱人的引种，11世纪的波斯学者、诗人欧玛尔·海亚姆​（Omar Khayyám）才见到了郁金香，并写下了歌颂它的诗篇——这也是已知对郁金香的最早可靠文献纪录。

虽然塞尔柱帝国在12世纪衰落、灭亡，但小亚细亚仍然一直在塞尔柱人的统治之下。即使蒙古人在14世纪打败了塞尔柱人，但没过多久，和塞尔柱突厥人族源、文化十分接近的土耳其人（突厥和土耳其从词源上讲其实是同一个词）便又逐步建立了大名鼎鼎的奥斯曼帝国。栽培郁金香的传统便这样在小亚细亚地区延续下来。在用阿拉伯字母拼写的旧土耳其文中，“郁金香”的词形恰与“安拉”（真主）相同，于是郁金香被当成了一种有宗教象征的花卉。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它也得到了奥斯曼皇族的青睐，一度成为皇族标志。

在土耳其装饰品中，郁金香的纹样经常出现。从现在的眼光来看，那时的郁金香应该与最典型的现代郁金香有所不同。图片：shutterstock.com

不过，土耳其人一开始更喜欢从野外直接挖取郁金香种植，而没有想过去育种（也许有些郁金香的野生种就这样灭绝了）。直到16世纪，郁金香已经种遍了奥斯曼帝国的每一个角落，从皇族标志变成了帝国标志，土耳其人才开始着手培育栽培品种。因此，严格说来，栽培郁金香到了这个时候才真正起源，而它的起源地自然是奥斯曼帝国——特别是其都城伊斯坦布尔。通过和奥斯曼帝国的接触，欧洲人也在这个时候知道了这种花卉。郁金香属的拉丁语属名Tulipa、英文名tulip就来自土耳其语“缠头巾”一词，一说是因为郁金香像洋葱一样，鳞茎外面有多层鳞茎皮，仿佛是缠头巾；另一说是因为奥斯曼贵族喜欢在缠头巾上别一朵郁金香，当欧洲人问这是什么花时，土耳其人以为是问缠头巾，于是欧洲人就误把“缠头巾”一词当成了郁金香的名字。

已知葡萄牙在1530年最先从奥斯曼帝国引种了郁金香，这是欧洲栽培郁金香之始。但是正如我们熟知的，荷兰才是欧洲种植和培育郁金香品种最多的国家。2014年3月，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夫人彭丽媛就是在荷兰把一个郁金香新品种命名为“国泰（Cathay）”的。因此我们可以说，栽培郁金香起源于奥斯曼土耳其，发扬于荷兰。今天，土耳其和荷兰都把郁金香当成国花，也是这段客观历史的反映。至于中国，直到20世纪才开始从国外引种郁金香，到1988年才在西安驯化成功。郁金香在中国的流行，满打满算才不过三十年。

荷兰培育的郁金香新品种：“国泰”。图片：eenfotograafgezocht.nl

从栽培郁金香的祖先种来看，它也和中国没有关系。园艺界把经过反复杂交、已经很难看出和哪个野生种形态相近的品种统称为“普通郁金香”（过去习惯统一归于Tulipa gesneriana这个学名之下），尽管它们的亲本在今天可能已经无法准确推测了，但仍然有5个野生种据信最可能参与了这些品种的形成。此外，还有3个野生种作为亲本分别培育出了3个品种群，它们仍然有相应野生种的明显特性。这8个野生种无一产于中国；其中的准噶尔郁金香虽然一度认为也产于新疆西北部，但是后来发现是国产种伊犁郁金香的错误鉴定。时至今日，中国真正原产的那10种野生郁金香资源都还没有得到开发、参与到栽培郁金香品种的培育中来。

栽培郁金香的祖先种

“郁金香原产中国”说法从何而来？

既然郁金香是如此明显的外来花卉，在中国真正流行的时间也很短，“郁金香原产中国”的说法又是如何出现的呢？

“郁金香”一名始见于唐代。很多人都熟知李白七绝《客中行》，其开头两句是“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然而这里的“郁金香”并不是植物的名字，而是“（散发着）郁金的香气”的意思。郁金（Curcuma aromatica）是姜科姜黄属植物，是一味著名中药，用来泡酒不仅可以使酒带上浓郁的香气，而且可以把酒染成黄色（所以李白会用“琥珀光”来形容酒色）。

比李白略早的本草学家陈藏器所著《本草拾遗》则曰：“郁金香生大秦国，二月、三月有花，状如红蓝，四月、五月采花，即香也。”这一记载后为《开宝本草》、《本草纲目》等本草书辗转相抄。这里所说的“郁金香”虽然的确是一种植物的名字，但很可能是鸢尾科的番红花（Crocus sativus），因其雌蕊像郁金一样有香气、可作药材和调味品而得名，而不可能是花没有香气的郁金香（何况同时代的“大秦国”——拜占庭帝国——的文献中压根就没有记载郁金香）。

番红花红色的雌蕊至今依然是一种名贵的调味品。图片：shutterstock.com

直到19世纪，日本人在翻译西方植物名称时，才把“郁金香”之名张冠李戴当成了Tulipa属植物的名字，之后又传回中国。因此，用中国典籍中曾出现“郁金香”之名作为郁金香原产中国的证据肯定是不成立的。

前面已经提到，老鸦瓣属在过去习惯并入郁金香属。现在已知老鸦瓣属一共有4种，全部产于中国东部（近年来新发现的2种则分别是安徽省和浙江省的特有种）。这可能也容易让人产生野生郁金香原产中国的感觉。

老鸦瓣（A. edulis）与野生郁金香长相颇有几分相似。图片：hardybulbs.com

最匪夷所思的是，大约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中国的报刊书籍上突然出现了郁金香原产中国西藏、后来才经由中亚传入土耳其的说法，还说是荷兰一位权威园艺师的结论。我能查到的这个说法的最早出处，是1986年的《中国花卉盆景》杂志；至于它究竟是对国外文献的误读还是纯属中国人自己的臆造，尚有待进一步考证。

不管怎样，“郁金香原产中国”的谜因出现之后，便不断得到复制传播，今天在网络上已经俯拾皆是了。其实，我相信绝大多数人并不是出于敏感的民族自尊心而有意传播这个说法，只不过因为身为中国人，见到之后觉得有点意思，顺便一传罢了。然而，聚沙成塔，积少成多，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有点意思”，都可以让一个谜因在十几次、几十次的传播之后扩散到极大的范围。

现在，中国的郁金香产业还不发达，很多优质品种还得从国外进口，所以“郁金香原产中国”这个谜因现在还处在传播前期，尚未进入爆发期。但是有了樱花的先例，我们可以设想，将来中国郁金香产业做大了，相关利益人士一定会主动利用“郁金香原产中国”这个谜因进行病毒式营销，让郁金香像樱花一样“被原产中国”。那时候，我写的这篇澄清郁金香起源的文章，恐怕也免不了淹没在大小媒体的谬种新闻之中的命运吧。（编辑：老猫）

参考文献Christenhusz MJMet al (2013) Tiptoe through the tulips – cultural history, molecular phylogenetics and classification of Tulipa (Liliaceae). Botanical Journal of the Linnean Society. 172(3):280–328. doi: 10.1111/boj.12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