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家有一头驴和一匹马。驴的名字叫黑眼圈,马的名字叫大白,后来爷爷把大白卖了。那几年干旱,山里青草少,家里的草料也不多,而马又吃得多,养不起。但是地里有很多的农活啊,一头驴又拉不动犁,爷爷就用卖马的钱买回来了一头驴,一头灰突突的驴,我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圆蛋儿,因为它长得圆嘟嘟的,像个鸭蛋一样。圆蛋儿是头母驴,来到我们家的第二年,圆蛋儿生了一头小驴儿,也是灰突突的,可爱极了,是我给它起的名字,叫灰灰。灰灰叫起来咴咴的,像是喊自己的名字。就这样,我们家有了三头驴,黑眼圈、圆蛋儿和灰灰。
爸爸和两个叔叔分家的那年,我已经快十岁了,刚上二年级。家分了,原来的一家人成了三家人,但在怎么分驴的问题上爷爷没了主意——驴是家里主要的劳力,犁地种田送粪碾场几乎样样都离不开驴。灰灰还小,还不能下地干活,而黑眼圈却正是壮年,力气最大的时候,兄弟仨都想要黑眼圈或圆蛋儿,不想要灰灰。最后兄弟仨一合计,三头驴暂不分家。所以黑眼圈、圆蛋儿和灰灰就一直生活在一起。
我每天放学后就和哥哥一起去山里割草,回来喂三头驴。三弟还小,不能跟着我和哥哥去山里割草,但是我和哥哥每次割了草背回家,三弟都悄悄地把最好的草留给灰灰。三弟最喜欢灰灰,灰灰也最喜欢跟在三弟身后转悠来转悠去,看来是惦记着三弟给好吃的。
我最喜欢的是圆蛋儿。圆蛋儿长得好看,脾气也特别好,属于贤妻良母型的。我最喜欢圆蛋儿还因为下地回来或者上地的路上,如果累了,我就骑在圆蛋儿的背上,圆蛋儿从不拒绝。每年夏天我和爷爷都要到山里去放驴,爷爷腿脚不好,有关节炎,每次从山里回来,爷爷都骑着圆蛋儿,爷爷说圆蛋儿是他的一条腿。黑眼圈就不一样了,它最讨厌有人骑它,甚至偶尔驮点东西它都不愿意。记得有一年夏天,我们去山里放驴,黑眼圈到处乱跑,还偷吃人家地里的庄稼,把我给气坏了。趁着爷爷不注意,我和几个小伙伴用草绳把黑眼圈捆了,然后我们几个都骑在黑眼圈的背上欺负它,看它忍气吞声的样子。但是,解开草绳之后,黑眼圈还是不让人骑,谁靠近了就尥蹶子,它就是这种倔驴脾气。
直到我上了高中,每年的暑假我还会去山里放驴,那时爷爷已经七十多岁,即便骑着圆蛋儿来回,身体也折腾不起了,我只得一个人去。爷爷老了,黑眼圈也老了。爷爷说黑眼圈比我哥哥的年龄还大呢。黑眼圈真的老了,走起路来也开始摇摇晃晃,有好几次驴贩子愿意出高价钱买走黑眼圈,爷爷都没同意,他说:驴贩子买这么老的驴不是为干活,买回去第二天就做成驴肉包子了。黑眼圈跟了他一辈子,他舍不得让人吃了啊。
可是没想到就是那年的暑假,黑眼圈死了。那天早上下着蒙蒙细雨,直到下午的时候雨才停,我和三弟就赶着黑眼圈、圆蛋儿和灰灰去山里。山里路滑,黑眼圈走着走着就摔倒了,然后就顺着山坡滚了下去。我跟在黑眼圈的后面哭着喊着拼命往山下跑,可还是没有挡住它。我压根儿没想过,我根本挡不住它。可怜的黑眼圈像一块土疙瘩,不停地翻滚着,嘶叫着,一直滚到了山脚下。等我跑到山脚下,黑眼圈已经不行了,我大声地喊着:“黑眼圈,黑眼圈!”我揣它的屁股,拉它的脖子,抱它的身子,它只是努力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就深深地把头埋进了土里。几个小时后爸爸和几个叔叔赶过来了,看到黑眼圈已经死了,就地埋葬了它。第二年夏天我又去了埋黑眼圈的地方,看到那里长满了杂草,我的心里一阵阵发酸。
黑眼圈死后的第二年,哥哥考上了大学;第四年,我考上了大学。我们兄弟俩是我们那个乡当时为数不多的大学生,爷爷高兴得不得了,但是昂贵的学杂费却让一家人很头疼,我开学的前几天,爷爷和几个叔叔一商议,决定卖掉圆蛋儿。爷爷说圆蛋儿吃得太多,养不起了,连连干旱,山里草越来越少,家里的草料也更少了。我和哥哥都明白,爷爷想卖了圆蛋儿给我们哥俩筹学费。就这样,我上大学的那年,圆蛋儿也离开了我们家。不过爷爷说了,圆蛋儿到新家肯定会受到很好的照顾的,因为圆蛋儿脾气好。买主牵走圆蛋儿的那天早上,爷爷把圆蛋儿的毛梳得光光的,还在圆蛋儿头上系了一根长长的红布带子。买主牵着圆蛋儿已经走出了很远,爷爷还在山梁上喊:这头驴,叫圆蛋儿,圆蛋儿!
哥哥大学毕业后当了警察,我大学毕业后去了部队。因为工作的关系,我们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每次回去,我们还是抽空去喂喂灰灰。灰灰已经完全长大了,叫起来却还是咴咴的。黑眼圈死了,圆蛋儿卖掉了,灰灰承担了我们三家的所有农活,直到老得迈不动腿。
这就是我家的三头驴的故事。驴是可爱的动物,它没有牛的体面,没人会说驴气冲天而说牛气冲天;也没有马的桀骜,人们不会说驴到成功吧?驴就是驴,沉默而从不张扬,矜持而默默无闻。在贫瘠的山坡上,在瑟瑟冷风中,在炎炎烈日下,在一声声的吆喝下,都有驴瘦小单薄而不倦的身影。而我,一个放驴长大的孩子,多少也有一些驴脾气——和我们家的三头驴一样一样的。
(作者单位:浙江省宁波市人民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