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马金瑜通电话时,电话那头非常嘈杂,夹杂着孩子的尖叫声。

从早上到中午,她的电话一直占线——都是来自各个方面的建议,垂询,采访,以及热心前同事、前同行的分析。终于电话通了——传来马金瑜的哭泣声。

过去24小时的剧情反转,以及各种暴风骤雨般的咒骂,她说“自己如同卷入一场巨大的海啸,几乎要被吞噬掉”。界面新闻试图在她有些语无伦次的话语里,还原被她粉饰为“世外桃源”、时而夹杂家暴的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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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漩涡中的人,不是本意”

记者:你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时间公开?

马金瑜:这几年比较困难,借过一些老同事的钱。写一个说明,算是对老同事的回应——这几年到底咋回事,我经历了什么。因为人家也都在说,你在做生意,为啥也不还钱?我一直没跟借钱的同事和朋友说过,难以启齿,大家也不太清楚,关于我的传言很多。

成为漩涡中的人,不是我的本意。当天晚上,我(把文章)发给几个老同事。第二天早上,我看到朋友圈有人转了。再看的时候,已经被放到微博上去,几千个人@我,后来有公众号找我申请转载。昨天(2月6日)一天,我都是懵的,手机响了一天,我也没办法去看,有的直接在骂你为什么不去死。一直有人约我回应,我不敢说,怕又说错,口头表达能力本身就不好。

记者:文章发布后,生活发生了什么改变?

马金瑜:晚上快11点了,我还在大街上,脑子里全是各种声音,各种像火车一样的声音在撞击,然后手机的、微博的声音,还在“咣当”不停。有人后台下单,有人跑到我的微信支付宝给我转钱,我都不敢动。说实话,我不知道我该干什么。我好像在遭遇一场海啸,耳朵里好像听不到(别的),所有的骂声都涌过来。

我试着去翻以前的稿子,以前我讲了很多东西,是那个时候的认知,也有部分被媒体曲解。

记者:朋友们披露你欠了不少债,在以前媒体的报道中,你的网店生意看起来运营得还不错,为什么现在会债台高筑?

马金瑜:(央视《致富经》)报道的那年,我们最高有一个月流水过了45万。当时所有(的东西)都是自己弄的,成本很高。45万的流水,给22个工人发完工资,各种成本全部结掉,不到2万块钱。

当时,我跟微店申请扶贫贷款,雇佣了不少女工,想着让她们能不能在家里干个什么,才想到养藏鸡。院子里搭个小鸡圈,养几十只应该都没问题。于是我们买了不少设备。这种想法,很快被证明很天真。草原上,经常有老鹰飞下来吃鸡,这跟我们想象中的养鸡完全不一样。

扶贫项目夭折,以及造成的债务,与我自身不善经营有很大关系。乡村社会复杂,高原商业生态不完整,要在这里成就“商业就是最好的慈善”,需要更多的智慧、勇气和担当,需要更多的帮助和资源。

记者:你写这个《另一个“拉姆”》,是为了给自己的债务找个说辞吗?

马金瑜:家暴这个事,我之前从来没有公开说过。我觉得很丢人,我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弱者,我觉得自己还是很要强。写出真实的情况,对我来说很艰难。我想对过去的事情进行一个说明,没想逃避债务。过去几年,无私帮助我,借钱给我度日的前同事和朋友们,我真的很抱歉。3个未成年的孩子,未还的债务,我有责任。

“孩子受伤以后,他那种暴躁的脾气才暴露出来”

记者:3个孩子目前的状况如何?

马金瑜:孩子都挺好的。当时带出来的时候,他们身上还都有伤,不过也很快长好了。从2018年7月(具体日子不记得),我带着3个孩子离开,在青海其他县城呆过,后面回老家,又到现在这里。怕谢德成追过来,所以我一直不停换地方。

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快一个月了。我租了间民宿,远房的侄子一边自考,一边帮我照看孩子。我就能腾出手来,做微店,出差什么的。孩子分别5岁、7岁、9岁,我还在为他们找落脚的学校发愁。

当时户口本也没拿出来,只有我的身份证,孩子去上幼儿园都特别困难,我去找当地妇联协调,也请贵德县的朋友在电脑上拍户口本,勉强用这样的办法让孩子上学。我以前试着找保姆,3个孩子要6000块钱,负担有些重,尤其后期微店生意很不稳定。

尤其是老大,2011年发生了车祸之后,他的右脑严重侧裂伤,当时医生已经不让救了,我们一直不愿意放弃。做记者的时候,我背着他到处去做康复。他走路很晚,视力发育特别(差),到现在已经9岁了,10以内的算法还不会,主要跟大脑受伤有关系。他的智力有些问题,但到底是不是智障,还是要到鉴定机构去看一下,他不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经常有自残行为。请的老太太保姆实在受不了,看管不住。最后她就说看不了,没办法。

记者:说说你的丈夫。你曾提到,谢德成善良得“像泉水”,当时有看到谢德成性格的其他方面吗?

马金瑜:第一年,谢德成对我也很好。我出差回来,他让我不要干其它东西,让我赶紧去弄稿子,比较理解我的工作。当时,他一直给我感觉挺迷人的。我本身经历过生死,采访过这么多人,见过有钱的,也见过很多东西,那些外在的东西,其实对我没有那么大诱惑。我自己长期写民间,跟民间一直有感情。哪怕他文化很低,但他人的确很善良,对周围的朋友、亲人都挺好。

2010年,玉树地震采访后,我跟他结了婚。2011年,老大出生了。那时我还在上班,一直(广东青海)两边来回跑。孩子出生2个月,出了车祸。我等到他快康复了,又回去工作,不工作就没有什么经济来源。谢德成和我公公带孩子在做一些康复,费用非常高,他们还要管蜜蜂。我没办法,有时我带着孩子出差,有时他们在青海照顾。孩子受伤以后,他那种暴躁的脾气才暴露出来。

记者:第一次家暴,是什么时候?

马金瑜:孩子出车祸时,当地就有些风言风语,说你媳妇娶进门来不对,才会发生各种不祥的事情,他就开始有点家暴了。当时谢德成在医院里就发过脾气,当着其他人的面,把东西砸在我脸上,那一刻,我已经觉得是不太对了,我们才认识一年。

我的婚姻,也没有跟我爸妈说,出车祸后,我视力受影响,身体也不好,只能靠写稿来支撑这个家,支撑孩子做康复治疗,没人能帮到我。有时候,看到这受难的样子,有些朋友挺害怕,不知道怎么帮,怕是个无底洞。我只能靠自己一个人撑着、忍着,(希望)他以后能对我好一点,对孩子好一点。这种幻想,其实一直都有。

记者:在2011-2014年已经陆续发生家暴了,为什么当初没有选择离开,相反,还生下了老二和老三?

马金瑜:当时抢救孩子,在医院一天费用是1万,光重症监护室费用就是19万。我找同事借了有二十多万。孩子救过来,康复需要费用,快3岁了还不会走,满地乱爬,还抽风。医生说,这个孩子有癫痫,活不长,你们最好再要个孩子。

生老二,生老三,的确是我自己内心的想法。当时高速没通车,我们出事的这条路,经常有(车祸),生死无常。再加上我自己也是在大家庭长大,家里亲戚兄弟姐妹特别多。大的孩子不太好,希望他能多两个兄弟,以后可以相互照顾和扶持。

“他不明白,我为啥要离婚”

记者:为什么从没报过案,也没到法院提离婚?

马金瑜:我先后多次向他提过离婚,尤其是2015年打成那个样子(《另一个“拉姆”》开头情形)。谢德成一直都不同意,威胁我说,“谁要是动他们一根汗毛,我就跟谁拼命”“就算死,也要和儿子死在一起”“要不,我们一起死在草原”……谢德成小时候就没了妈妈,他爸爸把他带大,他说不要孩子再承受那样的日子。

他不明白我为啥要离婚。到现在,他也不觉得家暴这算个什么事情。再加上每次发誓,他说得都很好,他对孩子有时候的确是好,我公公照顾残疾的孩子也非常好,我特别心疼这个孩子,每次想到这些,又忍下了。我又会想,他可能也是因为孩子的事情心情不好。

另外,(家里)就我的收入好一点,他和老父亲养蜂收入非常不稳定。他们把老大带得很好,我能够工作,到老二断了奶,2015年春节,我才向报社提出辞职。

后面我也想到,我走了,也没有办法把3个孩子带走。我留下,院子这群女工也有活干。有时候,他把我打了,他会让几个跟我关系比较好的女工来劝我。

记者:后来在经济上,你还是需要依靠他?

马金瑜:或者说,当时我们合作,我才能把这个东西持续下去。他负责供应链,我负责推广,勉强还能维持生活。

记者:后来又是什么原因,让你决定彻底离开谢德成?

马金瑜:我一直想的是协议离婚,也没什么财产可以分。我们就买过一个车,登记在他名下。廉租房,也不是我们的房子,每年要交租金的那种。我跟他说,我只想要3个孩子。

实际上这个事情僵持了挺长时间,我下决心离婚,是他跟女生开房的时候,我已经真正心死了。我没法再见到这个人,看到他,整个人是崩溃的。

最后一个契机,是我妈妈病重,我回新疆了,我在重症监护室的时候,谢德成打电话,还在骂我。我说,我妈不行了,他还在电话里头骂我。那一刻,我才真的觉得可以放下了。

“我没办法自己一个人脱身出来”

记者:为何没有报警?

马金瑜:总想给他一个机会,总觉得也许他能改,也许下一次改了,也许就不会再对我这样。

最初的那一点点美好,始终让我觉得他心里还是善良的,应该不至于会这样。最后所有不愿意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如果不到最艰难的一步,我觉得咬着牙能撑住。

记者:在这个过程中,有没有人帮助过你?

马金瑜:有电视台记者想帮我,说帮我找妇联。但妇联的人反问她,人家两口子的事情你知道吗?干预啥?这个女记者给我打电话说,“大姐你要原谅我,我没有办法再去帮你。我的孩子还小,他(谢德成)找我了,路上见到我就拦我,我不愿意去招惹这种人。”

尤其是最后一次,他把我快掐死了。我给县委宣传部一个老师打电话了。这位老师后来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给妇联也交了。但你的事,可能也没办法掺和。我们家孩子也特别小,你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但怎么帮你帮不成。”

我只想一件事,要么就离开,要么继续呆着。如果呆着,我就得处理好这些关系。

如果不到最艰难的一步,我都觉得,咬着牙,我能撑住。我还要还贷款,当时在当地带了很多女工做鸡场。如果这个事情断了,我到哪里还这么多的钱。(当时的生活)一个东西加一个东西,我没办法自己一个人脱身出来。

为何鼓励学生“面对爱情要跳下去”?

记者:2017年,你还曾在高校对学生们说,“面对爱情,要跳下去”,鉴于你当时已经遭受家暴,我们应该如何理解这样的说法?

马金瑜:这与那些孩子提出的问题和背景有关:一些学生马上要毕业了,有的已经是大三大四,面临人生抉择——是不是在当地找个工作,或者去异地跟恋人会合。我觉得他们面临的抉择,其实挺重要的。

当时,学生们很多问题都聚焦到物质条件层面。物质条件不好,是不是我就不能爱这个人?这样思考问题,就很简单了。我是挺反感过于现实的、一定要有车有房才是爱情的想法。精神上的爱,是应该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不应该用物质条件去限制。

记者:你曾提到自己出生于一个大家庭,你的家庭关系、父母关系对你有哪些影响?

马金瑜:我长在新疆建设兵团,我们连队是个特别偏的地方。从一年级开始,一直到初中高中,我都要捡棉花。我唯一想法,以后上学,就不要再捡棉花了。冬天极寒,土壤会冻成硬壳,那样的天我都要上学。我现在觉得还是挺怀念,对吃苦这个事情,(形成)很大的一个概念。

上大学的时候,我是特困生,每个月到宿舍楼打扫卫生。我其实也挺幸运的,父母是真的用尽所有力气让我上大学了。他们两个人磕磕绊绊过了一辈子,我爸脾气不太好,也打过我妈,我妈也没离婚。我觉得这个影响是有的。因此我觉得,如果结婚我绝对不离婚,我要找一个善良的人。

“总是活在幻想中,迷信爱情”

记者:有媒体人说,金瑜和扎西的故事,是金瑜对底层的美化,你是否为大众描述了一个无法到达的世外桃源?这个“世外桃源”曾经真实地存在过吗?

马金瑜:贵德县城是高原的小江南,特别美,每年夏天花开得特别多。可能世外桃源也是我内心的一个向往,我不愿意抹黑,更不愿意说青海这个地方不好,在我心里,它依然很美好。

其实很多就偏远的牧区的牧民,相处还是特别好的,他们对人真的很好,在当地情谊比较长,我的孩子车祸发生后,很多人帮我。这几年,到处都在修楼房,但有些人情,在人的脑海中是拆不掉的。

记者:你反思过,自己错在哪里?

马金瑜:总是活在幻想中,迷信爱情。如果在当时,我说过什么不恰当的言语,误导年轻人,我要深深自责。 让孩子跟着我经历和目睹这些(家暴),是我内心最歉疚的。过去2年多,我一直平静地陪伴他们生活,并不惜代价争取他们的抚养权。

记者:十多年的记者从业经历,有没有对你的生活有某些影响?

马金瑜:之前,我作为特稿记者,去打量别人的生活,我的观察会特别细,能聊到别人心里。但我们始终是旁观他人的生活,没有自己的生活,我没有贴到地上,真正去过自己的生活。而只有在真正的自己的生活里,才知道这一切。

“很遗憾,我什么也没能改变”

记者:回头看你自己的经历,家暴中的女性是否有自救的可能性?

马金瑜:大部分是没有能力摆脱的,对方的手里,最大的砝码就是孩子,要不然就是娘家人。想返回娘家去,她父亲会说,你都嫁出去了。大部分家暴,母亲是带不走孩子的。我走了以后,当地人说,我跟男人跑了,把孩子都偷走了。

记者:在报道中,你的行为曾改变了你的女工,让她们“有了银行卡、iPad甚至敢和丈夫离婚”,在这过程中,你是否也被女工改变了?

马金瑜:我觉得是互相影响,她们也影响了我一些东西,比如说,男人在外面的事情不要管,我也尽量不去问了。

家里来了外面的客人,女工们从来不上桌子吃饭,都端着碗,围一圈在地上吃饭,我说:为啥不进去?她们会说,我们的奶奶,我们的妈妈都是这样吃饭的。

很遗憾,我什么也没能改变。也有同事说我,做了一个社会实验,一个理想主义的实验。我没有反驳,因为我内心真的是想能做点事情。我只是单纯想,好不容易让她们有工资了,能挣点钱,能抬起头来了。但后来,她们又回到原来的境地去了。

记者:你想对关心你的人说些什么?

马金瑜:谢谢所有人的关心。我不是青海的代表,也不是底层妇女的代表,我只是我个人的悲剧,我把个体的悲剧写出来。直到现在,我也不觉得他是一个特别坏的人。那个时间,我站在刺骨的黄河边,最终没有跳下去。3个孩子没有成人,还有一堆外债,我不能做一个不负责任的人。

目前,我已经委托律师处理离婚。我希望成功离婚,并能争取到3个孩子的抚养权。我会努力帮助孩子,以一个正确的心理来面对以后的生活。虽然我身处困境,但孩子们给了我无尽的力量,我会努力找回自己,成为他们最坚强的榜样。

其次,我希望能解决孩子的读书问题,带好3个孩子,这是我活着最大的动力。最难的日子,已经过去。感谢所有关心我的人们,生活虽然不易,因为有你们,我会更有信心和力量。

特约记者 金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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