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永刚
摘要:大麻在我国拥有悠久的种植历史,近些年在考古发掘中大麻遗存的出现,对于探讨栽培大麻的起源与利用方式等提供了重要的实证资料。本文通过探究历史文献资料,考古发掘中的植物遗存和野生大麻的生长习性等,探讨栽培大麻在新石器时代晚期率先在中国北方地区(黄河流域及其周边地区)种植,并且,利用方式与宗教仪式有关。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2014年度项目“辽西地区史前时期植物考古研究”(项目编号: 14BKG003 ))
大麻是大麻科大麻属一年生直立草本,雌雄异株,雄株开花不结子,称“花麻”,即枲。雌株授粉后能结子称“子麻”,即苴。大麻生长环境适应性高,分布范围广,品种资源丰富。在史前至历史时期,考古资料、历史文献和民族志资料证明世界各地不同国家及不同地区民族都在利用大麻。
关于大麻的起源,国内外学者的看法不同,有起源于波斯和起源于中亚,亚洲或近东,亚洲北纬 30 度左右、东经45~135 度这一狭长地带等看法,绝大多数学者认为大麻起源于中国。但具体在那个时间段被栽培与利用,莫衷一是。伴随着植物考古学的发展,尤其是浮选法在植物考古学中的应用,植物遗存的发现为探讨大麻栽培与利用方式提供了珍贵的实证材料。
一、历史文献中的大麻
历史文献中对大麻的记载比外国书籍记载早4—5个世纪。在殷墟出土的甲骨卜辞中,就发现有丝麻的象形文字。自春秋至今,麻字无论在字形和读音上都几乎一致,可见大麻并不是其他国家传入中国的。我国历史典籍中有许多关于麻的记载,有助于探讨大麻栽培与利用问题。
(一)《尚书》、《诗经》等文献中记载的大麻
中国典籍中最早记述大麻的文献当属《诗经》,据统计出现了7次。《豳风·七月》:“禾麻菽麦”,《王风·丘中有麻》:“丘中有麻,彼留子嗟”,这说明西周时期,黄河中下游地区的先民对大麻利用方式有了了解。《陈风·东门之池》:“东门之池,可以沤麻”,《陈风·东门之枌》:“不绩其麻,市也婆娑”。大麻是雌雄异株的植物。雌者称为“苴”,雄者称为“枲”。《诗经》中也曾提到苴字,《豳风·七月》:“九月叔苴”。豳位于今陕西省旬邑县西南,在禹贡雍州岐山之北。可以看出当时人们已经开始食用麻,从《诗经》对大麻的记载来看,当时对大麻的利用主要包括食用与提取纤维等。“禾麻菽麦”,粟、豆、麦等都是西周时期西北地区的主要栽培作物,麻与农作物粟、大豆、麦并列,说明麻应该也是当时的主要食物来源之一。而“东门之池,可以沤麻”所反映的应该是用作提取纤维,用作纺织原料。
(二)古代农书记载的大麻
中国一直以来“以农立国”,古代农人在农业生产方面,有着丰富的技术知识,这些技术知识通过文字的形式被保留了下来,成为农书,从最早的专门农书传到现在,农书已累积了几百种。在早期的农书《氾胜之书》、《吕氏春秋·士容论》、《四民月令》、《齐民要术》等文献中,记录了关于大麻栽培与利用的资料。
公元前 3 世纪,《吕氏春秋·士容论·上农》记载“后妃率九嫔蚕于郊,桑于公田,是以春秋冬夏皆有麻枲丝茧之功”。“野禁有五,地未辟易,不操麻,不出粪”。公元前 1 世纪,《氾胜之书》记载九谷为小豆、稻、麻、禾、黍、秫、小麦、大麦、大豆。书中还记述了黄河流域人民“种麻之法……种枲之法”的耕作原则和作物栽培技术,“获麻之法;霜下实成,速斫之。获枲之法;穗勃,勃如灰,拔之。夏至后二十日沤枲。”这里面,说明了雌株(麻)是收子用的,雄株(枲)是取纤维的,没有沤以前,就要收。公元2世纪,《四民月令》中记载的麻,已经被分为枲麻和苴麻,并记载了栽培的时间,二月“可种植禾,大豆、苴麻、胡麻”。《齐民要术》系统地总结了6 世纪以前黄河中下游地区大麻的生产经验,和《氾胜之书》一样把收获麻的纤维和收获麻子的籽分列。《齐民要术·种麻》记载“麻欲得良田,不用故墟”。可见人们当时已经知道麻与小麦等作物轮耕方式。同时,在中国古代农书中,关于大麻栽培与利用技术的记载中,绝大多数都是麻菽(大豆)并称,是否可以理解为大麻和大豆的栽培与利用的环境与耕作方式相似或者相同呢。关于大豆的起源问题,笔者通过对历史文献资料记载的“菽”的分布、考古资料发现的大豆遗存的分布,同时结合野生大豆的分布与大豆的生长习性分析,中国北方地区尤其是辽宁、河北、山西等省的山地、盆地地区至迟在龙山时代(距今5000-4000 年),伴随着多品种农作物种植制度的形成、体系化农业耕作技术的完善,先民逐步对野生大豆开始驯化与栽培,使大豆成为当时人民农作物的主要品种。
《诗经》、《尚书》以及部分农书中有关麻的记载的地区分布在黄河流域两岸的北方地区。而南方地区,直到春秋战国时期,屈原的《九歌》中,才有“折疏麻兮瑶华”的记载。
二、考古资料中的大麻遗存
由于大麻不易保存,所以在传统的考古发掘中发现较少。西辽河流域夏家店下层文化的辽宁北票丰下出土的大麻纤维,附在小孩骨架上,为黄色平纹麻布残迹,每平方厘米经纬线各 10 根,其年代距今4000 年左右。在麻类织物出土丰富的新疆地区,在距今约 4000 年
的孔雀河古墓地内也发现了大麻纤维。陕西泾阳高家堡西周遗址中,发现了距今3000年的麻布片。甘肃省东乡林家马家窑文化遗址,F8房子里第10及11号残破的粗陶罐中发现碳化大麻种子。保存完好,但数量不多,外形完整。河南郑州大河村遗址出土有许多仰韶文化的时期的大麻种子。以上考古发掘中,大部分分布于我国北方地区,在距今 5000 年前后人们就开始利用大麻。
二十世纪末至二十一世纪初,随着浮选法在考古发掘中的广泛运用,在考古发掘中出土了更多年代相对较早的炭化大麻遗存,这些大麻遗存丰富了我们对大麻起源与利用的深入认识。
2006年,北京房山丁家洼遗址浮选出土了6粒炭化大麻籽,其中5粒较完整。经测量,这些大麻籽的粒长的平均值是3.26毫米,粒宽的为2.32毫米。青海喇家齐家文化遗址出土大麻属的炭化籽粒32粒,出土概率为1.60%,籽粒呈扁卵,具有油性。内蒙古二道井子夏家店下层文化聚落遗址,距今4000~3500年,出土大麻 3 粒。哈民忙哈史前聚落遗址,年代为距今 5700—5100 年,出土大麻 3 粒,占出土农作物总数的 0.47%。形状近圆形, 3 粒大多残破。测量结果显示,籽粒粒长平均值近 3.3mm,粒宽近2.4mm。哈民忙哈遗址与二道井子遗址均出土大麻种子,表明在西辽河上游地区,人们在新石器时代晚期和早期青铜时代,就开始了大麻的栽培与利用。
根据上述的考古发掘资料统计分析,大麻的早期利用与年代框架主要集中在新石器时代晚期和早期青铜时代的中国北方地区(黄河流域及其周边地区)。
三、野生大麻分布、生长环境对大麻栽培的影响
远古先民栽培植物往往是“就地取材”,野生大麻是栽培大麻的近缘祖先种,是被人类驯化为栽培大麻的物质基础,因此,野生大麻所分布地区,对于探讨栽培大麻的起源提供了主要依据。
野生大麻多生长在人烟稀少的地区,繁殖力强,有年年生长习性。大麻作为高秆作物,耗水量较多,每制造一千克干物质需要消耗水分300~500 毫升,比燕麦、小麦多1.5~2 倍,比玉米多 3 倍。大麻作为耐大气干旱而不耐土壤干旱的植物,灌溉非常重要,因此多生长在阴湿的平地、山坡和河岸地区。现今野生大麻在我国的华北,东北,云南,西藏和新疆地区都有发现。野生大麻与栽培大麻相比,植株较矮,主根相对细长,茎杆粗细不均匀,叶片瘦长,千粒重却无明显区别,可见栽培大麻与野生大麻是有一定的亲缘关系。
从大麻遗存的分布和生长习性来看,北方地区的降水量,光照以及土壤,是适宜栽培大麻的。黄河流域受东亚季风影响,降雨量丰富。在全新世大暖期时期,黄河流域的年均气温比今天高 3~3.6℃,年降雨量多450mm,属于暖温带,水热匹配适宜,有利于作物生长。黄土高原地势和缓,阳光充足,对于喜光作物的大麻来说,在栽培时,强光有利于麻株腋芽萌发和花絮发育,使植株地上部和地下部生长良好。对于土地肥力与农作物种植种类的分布,在《管子·地员》篇中多次提到“凡草土之道,各有谷造,或高或下,各有草土”。大麻对土壤的要求比较严格,一般以土层深厚,保水保肥力强,土质松软肥沃,富含有机质,地下水位低,排灌方便的地块为最好。不同品种的大麻对土壤的 PH 要求稍有不同,一般土壤pH值以5.8-7.8的弱酸性到弱碱性为宜。
中国北方地区(黄河流域及其周边地区)分布着大量的黄土台地、谷地和丘陵,水源充足、土壤适宜、气候温暖湿润,为大麻的繁殖和培育提供了物造天成的自然生态条件。同时,在距今 6500 年前后,普遍干凉的气候条件使得中国北方地区的自然资源相对匮乏,季节性食物短缺现象严重,中国北方地区先民放弃所熟悉的采集狩猎方式,及早地向依赖农耕生产转化,在这一转化过程中,体系化农业耕作技术趋于完善,北方先民在农作物种植过程中,逐渐发现与掌握了土地肥力递减规律、农作物轮耕与套种技术,并逐步对野生大麻开始驯化、栽培与利用,并对人们的生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四、祭祀仪式中的大麻
从古代文献记载来看,大麻的早期利用主要是作物食物和提取纤维的主要材料。除了食用和提取纤维之外,大麻的其早期驯化与栽培、利用过程中,还承担了更为重要的作用。在古代,全世界的人们都种植或采集一些具有诱发图像,或者是能够把他们带到通往另一世界之旅程的神奇植物(和菌类)。“这些人们中的一些—他们有的时候被称作巫师—可以带着一种精神知晓从那个旅程复返回来,而这种精神知晓可以成为信仰一种宗教的根基。女巫们和男巫们种植那些具有“产生魔咒”力量的植物,用我们的词汇来说,就是‘作用于精神状态’的植物。他们的处方需要曼陀罗、罂粟、颠茄、大麻、蛤蟆菌,还有蟾蜍皮(蟾蜍皮中含有二甲基亚砜,这是一种强力致幻剂)。这些原料可以放入一种以大麻籽油为基质的“飞升油膏”中,女巫们可以凭借一种特别的用具让其在阴部起作用,这就是那些女性据说可以藉此飞翔的‘扫帚柄’”。所以,大麻除了食用和用作纺织原料之外,在古代,大麻的药用、宗教及麻醉价值很难截然分开。公元前 500 年左右,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在其著作《历史》中记录了他在游历黑海地区时见到赛西亚人使用大麻的情况。赛西亚,曾于公元前 700 —前 100 年左右在欧亚地区活动。
赛西亚人使用大麻,一是提取纤维来制作衣物,二是将大麻用作宗教仪式中。希罗多德记述:“他们自己的国内生长着一种和亚麻非常相似的大麻,不同的是这种大麻比亚麻要粗得多,高得多。这种大麻有野生的,也有人们种的,色雷斯人甚至用这种大麻制造和亚麻布非常相似的衣服。”同时,他还记述,在当地人结束对去世的首领的葬礼或祭祀后,“斯奇提亚人便拿着这种大麻的种子,爬到毛毡下面去,把它撒在灼热的石子上;撒上之后,种子便冒起烟来,并放出这样多的蒸气,以致是任何希腊蒸气浴都比不上的。斯奇提亚人在蒸气中会舒服得叫起来。”虽然希罗多德的记述并不被历史学家所完全相信, 1929 年,俄罗斯考古学家Rudenko 在中西伯利亚阿尔泰山附近的一次考古中证实了希拉多德所记录的赛西亚风俗。他们在对 Pazyryk 墓地的发掘过程中在一间墓室中发现了两个铜制的容器。容器内装有一些石块,另外还有一些烧焦的大麻种子。并且,在墓中还发现了用来搭建帐篷的三根支柱。从Pazyryk 墓地出土大麻来看,当时的大麻应该是用作宗教活动的。其实在西方世界许多文化中,大麻都是一种万能药,直到 20 世纪 30 年代被禁时为止。它被用来医治疼痛、痉挛、恶心、青光眼、哮喘、痛经、偏头痛、失眠和抑郁等。
在我国古代文献《百草经》中,对大麻的使用进行相对详细的介绍,“麻趫,味辛平,有毒。主治五劳七伤,利五脏,下血寒气,破积,止脾,散脓。多食令人见鬼,狂走。久服通神明,轻身”。民俗学学者宋兆麟先生认为,“在请神附体的过程中,巫师必须浑身抖动,如醉如痴,进入超常状态,是神灵附体,还是有其他奥秘?这是很迷惑人的。事实上,一般巫师除了都有一些神经质而外,他们也采用一些麻醉方法,比如多食麻籽有麻醉作用,能‘狂走’‘见鬼’‘通神明’,这正是巫觋服用麻籽以求的麻醉状态”。早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至九十年代,张光直先生发表了一系列探究中国文明起源的文章,张光直先生认为东方文明是不同于西方“断裂式文明”的“连续性文明”,也即是“萨满式文明”,并推测中国的萨满式文明可追溯到仰韶文化时期,仰韶文化中存在着巫觋人物,他们在升天入地时可能进入迷幻境界,进入这个境界的方法之一就是利用大麻等草药,从而达到通天地,通人神的目的。中国北方地区史前社会的诸多现象较为全面地反映了“萨满式文明”的特征。萨满巫师为了达到通神树立权威,达到权利独占的目的,大麻就成了萨满巫师作法通神时,沟通人和神之间的重要媒介。
四、结语
通过对《诗经》、《尚书》、《氾胜之书》、《四民月令》等文献记载的“麻”的分布、利用方式,考古资料发现的大麻遗存的分布,同时结合野生大麻的分布与生长习性等分析,中国北方地区(黄河流域及其周边地区)在新石器时代晚期和早期青铜时代,伴随着体系化农业耕作技术趋于完善,北方先民在农作物种植过程中,逐渐发现与掌握了土地肥力递减规律、农作物轮耕与套种技术,并逐步对野生大麻开始驯化、栽培与利用。并且,大麻的利用除了食用和提取纤维原料之外,在其早期阶段多与宗教行为有关.
编者按:本文原载于《农业考古》2016年第1期,第16-20页。此处省去注释,引用请据原文。